《章六十二．踏雪尋梅之旅》
「你是虹蝶的女兒嗎？是吧，是吧？」
第一次見到委託人，她就著急地搖晃彩攸的手臂。而彩攸只能睜大眼睛，愕然地回視她。她那原先漆黑無神的雙眼，一見彩攸便好像燃亮了某種光芒，帶著強烈的情感撲向她。
「雅靜，冷靜！」她身旁的男人嘴上這麼說，並無拉開她，反而面帶歉意卻迫切地問：「阿妹，你的媽媽叫作虹蝶嗎？」
眨間眼，彩攸被洶湧的二人迫得退後腳步，迷惑並無助。放尊重一點！我與身旁的紅色緞帶同時向前一步，搭住彩攸的肩頭。
「我不知道……」彩攸只得以歉意回應。
「不好意思，悠悠她……失憶了。」可露可立即上前解釋。
此話一出，雅靜的眼睛就失去光芒，雙手垂下，露出失望的神情。幸而她冷靜下來，不然我就要扯彩攸到我背後，不客氣地推開她了。可能因為彩攸長得瘦瘦弱弱，大家輕易就能抓住她，我的僕人怎能任人擺佈。
「失憶……怎會這樣……」雅靜虛弱地喃喃自語。
失憶，這個彩攸用了無數次的藉口，到現在還在生效，並且正確的。即便我們都知道彩攸不是「彩攸」本人，但對外還是這樣稱呼方便，她也確實沒有關於「彩攸」的記憶，跟失憶一樣。每天聽她告訴我另一個世界的事，讓我確信她不可能是這世界的人，那裡有太多神奇的東西，聽都聽不懂。
彩攸不可能認識這位委託人，但委託人有可能認識她，這種事還是第一次。難道「彩攸」是出生於北區？如果如赫茲老師所言，雪兔獸人出沒的紀錄都在北區的北部，那居住在梅江村的委託人，認識她的機會就不低。但我們上一年遇見雪兔獸人並不在北部。
她了解彩攸到什麼程度？知道她是獸……半獸人？還是只認識她的母親？她要是揭露彩攸的身份……
左手不自覺地握住劍柄，春香就親切地搭話：「對不起……彩攸發生了意外，以前的事她全都忘了。你說的虹蝶是誰？跟她長得很相似嗎？」
我不是想包庇獸人，但彩攸不是本人而被冤枉成敵人，就太無辜了。正如可露可所說，彩攸她絕對不是敵人，我能保證這一點。她既然效忠於我，就不可能與人類為敵。
現在她對我真誠又老實，會好好地望著我的眼睛而不逃避，她的目光有時候就像姐姐看著我一樣溫柔，怪怪的。雖然她說自己比姐姐還大，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她名叫「王凱悠」我也無法改口。她還是那個她，還是我認識的彩攸，在我身邊輔助我是如此的讓我安心。至少……還不會改變。
不論「彩攸」原先的身份為何。
可露可雙眼的靈光一閃，接著說：「說不定你們說一些關於彩攸的事，能刺激她想起來呢！」
反過來套情報，做得好！彩攸對於她的出生也非常在意，與雪兔獸人有何關係是未解之謎。事實上，前幾天我和彩攸搜索她剛來這世界時所在的小房屋。我是她第一個遇見的人，在遇見我之前，她就在雷格爾學院附近的山上的小房屋中。已經事隔一年，她想借助我的記憶力重回舊地，最後真的尋見這個荒廢的小屋。小屋了無人氣，和她離開時一樣凌亂，已空空如也，因此並無尋找到能證明身份的物件。
另外一條線索，是去年遇見的雪兔獸人。他們襲擊我們的時候，向彩攸說了些話……
雅靜猶疑片刻，吞吞吐吐地說：「我們……梅江村，二、二十年前，青年人陸陸續續的，失、失蹤。」
嗯，赫茲老師有跟我們說過，犯人就是雪兔獸人。那是嚴重的事件，當時羅布鎮的三級貴族得知後，馬上就通報軍隊，軍隊隨後派兵驅逐雪兔獸人，並駐守在梅江村，直到如今。不單是梅江村，北邊一帶的部份村落也遇上同樣的慘劇。
「村長派一些人通知貴族，其中有我和虹蝶。路上雪兔獸人偷襲我們，我們好不容易才擺脫到牠們闖到羅布鎮，虹蝶卻在我眼前被他們擄去……」沉痛的聲音正揭開她的傷疤。
雅靜邊說邊瞄向彩攸，彩攸面不改容、冷靜地聽下去，無法給予她希望。
「七年後，虹蝶回來了。」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帶著一個孩子，她有跟虹蝶一樣美麗的紅瞳，雪白的頭髮……跟、跟你長得好相似。」
「她在村裡的話，你為什麼要找她。」彩攸冷冷地道，像是無情的判官發現矛盾之處。
「我、我們，把、把她們趕走了。」雅靜的目光從她身上避開，「自此之後就沒見過她。我好後悔，好想再見到她，向她賠罪……」
「這就是你們來到雷格爾城的原因嗎？」春香語帶憐憫。
「都過了那麼多年了，連她的死活都不清楚，我們也只是碰碰運氣。」雅靜的丈夫嘆氣，希望之光不減，「沒想到會遇到你。你……記得些什麼了嗎？」
彩攸遺憾地搖頭，「抱歉。時間不等人，我們必須要護送你們回梅江村，起程吧。」
語夾無情也是無可奈何，她不可能因此想起什麼，還不如了斷她的想望。彩攸就是這樣的人，單方面想切斷與別人的關係。要不是情有可原，這個時候真想揍她。
我們與「指南針」會合後就出發。途中雖經歷多場驚險的戰鬥，但總算在下午平安抵達梅江村。愈接近梅江村就愈凍，出發前我們有特意買厚衣，但還是比期待中寒冷。
神奇的是，從羅布村到梅江村這段路，只有廖廖數次的小貓三四隻攻擊，就像魔族都跟著「指南針」離去。彩攸和可露可所說的「主角」的力量，是指這個嗎？真是搞不懂。
雖說彩攸沒有承認自己是虹蝶的女兒，一路上雅靜仍是一直觀察她。按道理，她最多只有外表像，行為不會跟彩攸本人相同，剛認識她的時候也是一面不知規矩的模樣。再說，不是有「女大十八變」的說法嗎？她可能認錯人了吧。委託人恰好認識彩攸，未免太巧合了。
把他們放在梅江村就完成任務了！接下來，才是我們真正的任務。想到這點，我們明天要踏上的雪地，心像被吊起來般懸掛半空。
彩攸帶著我們見赫茲老師，一同聽取秘密任務。「你們感情真是太好了」，赫茲老師無奈地笑，又說「反正你們什麼都知道了，聽也無妨」。
「感謝你們護送我們回家，請到我們家飲酒暖身！」男人文叔鄭重地道謝。
梅江村跟河川村一樣是農村，比河川村小得多。此時還不是梅江村最寒冷的季節，因此仍能看見農田長出綠葉。冰天雪地都能種植作物，太厲害了，我家領地的作物應該無法在此生存。
「這個時節梅花還未開，太可惜了，請來享用美味的梅乾。」雅靜誠懇地說。
「好，我想試！」可露可興奮的舉手，想要衝破這股無形的壓力與寒意。
人煙稀少田不大，這裡的房屋之間的距離接近，像是大家圍在一起取暖。之前被擄去多位年輕人，使得路上三到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不多，大多都是孩童和老人。而有一定年齡的人，全都注視著我們——中的彩攸。雅靜和文叔頂著這些視線的壓力，領我們到他們家作客。
梅江村的建築都是素色的木屋或茅屋，沒有特別顯眼或高大的房屋，大概沒有旅館，今天要借住在他們家。
在家中，能避開那些惡意的目光。那些人以警戒、厭惡、憎恨的目光望向彩攸，我絕不會認錯。承受這些惡意的彩攸，臉頰緊繃起來，不自在地不哼一聲，直至進入房內臉色才稍為緩和。
雅靜預備飯菜，文叔則拿出珍藏的美酒招呼我們。他們的幾個孩子，最大的跟我們差不多，都圍過來，小小的一張枱居然擠得下所有人。
但我們亦戒備著這條村的人，酒便不多喝，隨便喝兩口應酬文叔罷了。文叔似乎也明白我們的擔憂，沒有強迫我們奉陪下去，雅靜亦沒有再提起虹蝶了。一路上我們膽戰心驚地防衛魔族（只有我們實在應付不了「指南針」在的時候的數量），都累了，飯後便提早休息。
他們把孩子都趕到一個房間，空出一個房間給我們暫住。這裡簡陋得只有一張床和衣櫃。
「呼，累死了！」可露可將行李拋到床上。
「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春香吐出一大口氣，行李就放到角落。
「嗯，今天睡個飽，明天還要出去走走。」彩攸一個屁股坐在床上，讓兔耳露出來抖氣。她說兔耳太久沒出來，憋著憋著會不舒服，所以定期要透氣。
我解下兩把劍鞘，置於衣櫃邊，再把兩張熊皮卸下，肩頭才一身鬆。可露可馬上抓住熊皮，攤在地板上，高興地嚷著說：「我要睡中間！」
「吓？唔……」我疑惑了一聲，隨即說：「春香你睡中間吧，我身體強壯，沒事的。」
「阿克西斯小姐你容易冷病，別逞強了。」彩攸一針見血，「我睡外面就好。」
「多謝你為我著想，可是你更需要，不要總是讓我。」春香溫柔地牽起我的手，「我也想照顧你，讓我溫暖你好嗎？」
朋友，唔，朋友就是會互相幫助吧……可是，是春香的話，還、還是該……
「沒錯，來吧凜凜！」可露可抓住我另一隻手，滑倒在熊皮上，要把我扯下來，「我也好暖喔，凜凜即管抱著我！」
「誰要抱你，滾開點！」我甩開她的手，動手解開馬尾，脫下厚衣。大家亦紛紛卸下。
衣服一脫，寒氣一滲，可露可抖了抖，立即抓住第二張熊皮，鑽入兩張熊皮之間。
「你們快點來啦！」她大喊，臉上是純真的笑容和紅通通的臉頰，「我們四個一齊睡！」
「枕頭啊。」彩攸拋來四個衣服包成的枕頭。
我們彷彿心有靈犀，同時找著自己的位置躺下來。四人一被，肉貼肉骨撞骨，擠成一團，把寒氣都擠出被外，換成貼身的暖意。
「嘿嘿，凜凜以前可是不願意跟我們一起睡的呢。」可露可奸笑一聲，整個人抱過來，「不准反悔喔，你逃不了了！」
「因、因為今日凍而已！熊皮又只有兩張！」我忍不住捏她的臉。
背後也有一份溫暖環抱著我，「嘻嘻，真的好暖。冰凍的天氣也不錯呢。」
我平過身來，抓住春香的手放到肚皮上，冷一冷，「春香我替你暖手。」
又有一隻小手搭上來，又冷了一冷。
「喂。」
「凜凜的肚肚暖暖的，好好摸，嘻。」
「真是的……」左手抓一個，右手抓一個，安放肚皮之上，「好啦，快睡。」
這頭可露可笑到見牙不見眼的動來動去，那頭她就忽然靜下來，眼皮沉重地蓋上。春香的頭也不知不覺地靠到我肩膀，發出平穩的呼吸聲。眨眼間就入睡，都累壞了吧。
「你還有發惡夢嗎？」彩攸側著身，望過來，將熊被拉高，蓋好可露可的頸部。
「最近沒有了。」或許是香包的效用。
「那就好。」好像眼角瞄到她的微笑，「之後他們捉走我，你們要且戰且退，千萬不要追我，他們應該不會傷害我，我沒事的。」
「你覺得他們捉了你還會放你走嗎？」
「你不是說我最會逃跑嗎。」她輕描淡寫地說：「而且放長線才能釣大魚。」
「你……應承了我每天要跟我講故事。」
「還是現在講幾個先？」
「一日一個。這樣，才不會蝕底。」
「我小時候，跟大家一樣，夢想過要做科學家、醫生、老師……」她的聲線又輕又柔，像催眠曲，「後來見到爸爸努力工作，食餐好飯的客人滿足的笑容，就想跟爸爸一樣做個廚師……」
她講話愈來愈小聲。
「我跟爸爸學煮飯，自己找食譜練習，家人都愛我煮的菜。但是……」
呼……呼……倏然地，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踏踏、踏踏……「劈」！一股寒風直吹臉頰。
「你們快點起來，走！」
「嗯？」可露可發出迷糊的一聲。
「怎麼了？」春香疑惑地撐起半邊身。
眼睛漸漸對焦，門前的人是我們的委託人雅靜，她的臉色非常慌張。
「先不要問，快點離開梅江村！」她翻開熊皮。
我們交換了眼神，抄起最近的武器和衣物，穿戴在身上。我的頭髮都來不及綁，拿著劍就一馬當先衝出去。
然而，危機比我們早一步來到。雜亂的叫喊和腳步聲背後，提著火把和武器的人群堵住了房屋，把我們圍困在門口。
「找到她們了！」站在最前的阿伯指著我們。
「村長你看，雅靜在那裡，她們又拾好行裝想要離去，這還不是雅靜背叛我們的證明？她們是一夥的！」女人睨視著雅靜，視線帶著憤怒和唾斥。
他們的孩子嚇得躲在屋內，只有文叔和雅靜站在我們身邊，卻也因為害怕而不敢吭聲。
到底發生什麼事，我們可沒跟他們有接觸，亦無違法。
這群人當中有這條村的衛兵和年約四十以上的人，加起來有十多人。有的拿著木棍，有的手執鐵鏟，有的提起小斧頭，全部敵對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們身上。除了衛兵，其他人看來都是沒經過訓練的雜兵村民，而且他們年紀不輕了，我們四人應該足以殺出重圍。
他們來者不善，我和可露可和彩攸都手持武器與他們對峙。
在我身邊的彩攸壓低身段，拼命地回瞪他們，額頭卻冒出冷汗，呼吸變得沉重。她在害怕。害怕的不是戰鬥，也不是單單被眾人注視，而是從四方八面而來的強烈敵意和恨意。這與魔族的兇狠眼神不同，這是有目標性的，有如一支一支的箭射過來，又無法避開。簡直就比魔族或獸人還要可怕。
「大家上！」老邁的村長皺起臉來，甚是沉痛。
他們一湧而上，卻被春香一個揮手，生出烈焰圍牆將他們與我們隔開。他們狼狽地後退，撞上自己人，生怕被燒傷。
我使勁一揮，仿佛要把火牆劃破般，連同鐵劍擋在她們面前。深吸一口大氣，用盡全力地咆哮。
「統統同我停手！」
怒吼震懾他們所有動作，呆滯地看著我。
「我是二級貴族——澪凜．阿克西斯，你們想對我和我的隊友做什麼！」我抬起眼，狠狠地瞪向在我正前方的村長。
一陣嘩然。他們緊張地竊竊私語。
「你、你講我們就信啊？你有什麼證據證明自己是貴族？別說我沒提醒你，冒充貴族是死罪！」阿伯大喊，輸人不輸陣。
「證據？」收回鐵劍，然後「鏘」的一聲，我把另一把劍拔出，「這把劍夠嗎？」
拔劍所使用的拉力，令我的髮尾飄揚起來，金色的背景襯托出綠光。在黑夜下，劍身仍隱約發出淡淡的綠影，柄上的寶石亦發出奪目的紫光，是一把名副其實的寶劍。
平常我不敢拔出這把家族寶劍，但這時候顧不得那麼多了。
「是紫水晶……二級貴族……」衛兵盯住紫水晶，聲音顫抖起來。
村長連忙低下頭，「阿克西斯大人，請原諒我們的無禮。我們無意傷害你，只是想把你身邊的獸人鏟除。」
「沒錯，那個白頭髮的就是獸人！」阿伯指著彩攸。
「她是披著人類皮的獸人。為了保護梅江村，我們必須殺掉她。」村長繼續說。
我抓住彩攸的手舉起，「她是我的僕人，你們侮辱她就等同侮辱我。你們是不是想指控阿克西斯家藏了獸人？」
「阿克西斯大人，我們不是這個意思。獸人如此狡猾，會瞞騙大人你的，請大人明鑑，不要被獸人迷惑！」
即使大勢已去，他們的敵意仍沒有消去，只是不能下手。
彩攸絕對不能死在這裡。我會保護她。
「我以阿克西斯家的名義起誓，彩攸不是獸人，亦不是敵人！你們再誣蔑她，就休怪我不客氣。」我的話語強而有力，寸步不讓。
春香鼓起勇氣，踏前一步，借用彩攸的小刀，一刀割破自己的手腕，讓鮮血滴下，同時綠光撫慰著傷口，「我也以治療師的名義擔保，彩攸不是獸人。」
從剛才起就沒說過話的彩攸心思熟慮後，向各位村民說：「我們明天就會離開。」
村長環視四周，下令說：「大家回去吧。阿克西斯小姐，請原諒我們未經詳細調查而作出的魯莽之為。」
村民們一哄而散，悻悻然地回家。
直至他們離開視線範圍，我才解除戰鬥狀態，收起寶劍，「沒事了……我們休息吧。」
「阿克西斯小姐，多謝你。」彩攸目送他們的背影，心有餘悸。
「嚇死我了……春香你沒事吧？」可露可揪住春香的手臂。
「這是我的責任。」我當然要保護財產和朋友，「春香，對不起，讓你受傷了。」
「一下子就好了，不用擔心。」春香的手腕上已看不見傷痕。
多虧我是貴族，沒有發生流血事件就解決了這件事。但若他們知道了彩攸有兔耳朵，所產生的暴動一定會強化數倍，到時候就不是我一個二級貴族能夠壓制得住了。
為何他們會知道這個秘密，這麼快就能組織眾多村民發出行動，我們卻是不得而知。當時梅江村的人趕走虹蝶，就是因為那個孩子是獸人嗎？
一直站在我方的雅靜，這時才從膽戰心驚中釋放。被自己至親的父親和熟悉的村民所仇視，她心裡也不好受。雖然這件事與她無關，但我很感謝她願意相信我們。
她轉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最後只是說了一句短短的話。
「明天我送你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