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名 五
(米库)
一
阳光是比我想象中刺眼的。
自打这店铺开张以来,有不少好奇维修店的顾客进来什么也不干,只是货架前东看看西看看,且不说,这面朝东南方的柜台让人长时间沐浴在热风之下,浑身散发出一种烤棉花的气息,也不值得一提,唯独那阳光可以穿透我的眼皮,让我在上午九十点困意正盛的时候清晰的看见自己眼皮底下的脉络,难以入眠。
我有些后悔当初决定把店铺收银台朝向什么外面。
犹如滚珠一般闪耀出的光芒,在淡淡的空气中散发出玉响。伴随着玉响的是一阵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犹豫,但是带着些许期盼。我向左转头。
那是橘黄色头发的怪人。
她的脸颊在阳光的漫反射下呈现出一种白斑,咳嗽了两声:“小妹,你好呀。”
——这家伙,叫木实吧。
“嗯,嗯,您好。如果您能不叫我小妹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哟!这有啥。优今天去跑私油了吗?”
“应该吧。一上午没见着她。”
“那应该就是去了。我听芹说,好像她很粘着你呢。自打店铺开张以来,只要一有空就往你这边跑。”
“可能只是闲的没事吧。”我总觉得她笑呵呵说话的时候有种言外之意。
“生意怎么样?”
“迄今为止没什么像样的顾客吧。”
“所以说,就是很闲咯?”
“倒也不是……”对付这个怪人叫我头疼。
“这有啥,很闲就承认嘛。”她撸起自己的袖子,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两张奇怪的纸,“不如说,闲才好哩。你瞧,我给你们两个带了东西。”
我想赶快打烊把她关在店外面。
“人工河大水门的参观票!”她大声地说了出来。
“那是?”
“诶,你不知道人工河大水门吗?”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对。你才刚来锈名。不过,你总该知道锈名的人工河吧?大水门就是人工河的水坝,虽然已经废弃很久,但是因为当时是斥巨资建造的,至今仍作为景点开放参观。”
“这两张票……”
“怎么来的?嗨哟,你管它做什么。”她呵呵笑着想把那两张票递给我,我很艰难地接了过来。
我没记错的话,优跟我说过,这家伙住在垃圾场。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我低头仔细看了一眼门票,是用浅绿色油墨印刷的简陋纸张,不过有效日期已经是三年前了。
“已经过期很久了啊。”
“过期?啊,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她拍拍脑袋,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在“2”的右侧填了一竖,将其变为一个蹩脚的“4”,递给我,“你瞧!”
“大概率,检票员没那么好糊弄吧。”我苦笑一下。
更何况我还没答应她要不要收呢。
“谁说的!”她吹了声口哨,“你管保信我。”
“我也没时间去什么‘大水门’……”
“你难道不休息吗?”她惊讶地问,“一周总要有一两天吧?”
其实,就这冷清的门店,天天都相当于休息了。——这话我没说。
“您同优一起去吧。”
“怎么成!”她耸肩,“我有事。”
我很难想象一个住在垃圾场的女人能有什么事,但是还不等我说话,她就转过身大招着手离去了。同时大笑:
“那么,再见啦,小妹。”
留下我在原地哀叹。
过了一阵,我看着手中的两张门票:这不会真的是她从垃圾场里捡来的吧?
二
“你就不能。”我很别扭地动了动身子,“坐单独的一张椅子吗?”
“不能。”优很倔强却轻细地回答道。两只眼睛闭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几近要睡着。
我承认,她并不重,但是强行挤在一块,也不舒服。她相当瘦,靠在一起,也只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骨架。
“你多重?”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样问很失礼啊,店主。”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下。
“快回答问题。”
“你如果问‘你多轻’的话,或许我会考虑回答的。”
我决定跟头顶上方的月亮而非这块犟石头对话了。
过了一阵,我觉得身上的重量减轻了一点,才转过头来看她,可惜一下子发现她在玩弄我的收银机,发出叮当的声音。我有些恼怒地扣住她的手,然后轻轻斥责:“你会玩坏的。”
她的手停下了:“你觉得怎么样?这两天开店的体验。”
“还能怎么样?很冷清。”
“我听说邻居家的小孩子会跑到你这里玩。”
“哦,如果你说后面被他们弄乱的货架也算的话。”
她歪歪脑袋:“你就这么生我气?”
“是的。”
“我还听说那个叫萨拉的小女孩很喜欢你。”
“我可没听说过这茬。”
“‘深蓝色的头发……好帅气啊。’这样说的。”
“我都不知道有这号人。”
“店主!”她瞪大眼睛有些失望地看着我,“你不喜欢小孩子?”
“当然不喜欢,很吵。——跟你一样。”我站起来拍了拍手,“天快亮了。你该工作去了。”
刚才是凌晨。我的店铺一般五点开门,优就会在这时候进店缠我一阵,然后在六点半背上放在我门口的油罐去走私。
“木实前几天问我,‘你们还没去吗’。她是什么意思?”
我的身子僵了一下:“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啊。很可能是大水门吧。”她狡黠地笑了笑,然后背上油罐走出店铺。
锈名 六
(米库)
“你听好。要是木实给的这两张票不管用,我们立马回来,再买一张什么的,想都别想。”我用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警告优说。
“好啦,好啦。”她一脸轻松,“木实的伎俩总是管用的。”
我不大相信地蹙眉,然后问:“今天要坐锈名市西南线,然后转人工河东部沿线,是吧?”
“嗯。你带硬币了没?”
“带了。我可不想再欠你的。”
“要不要再坐一次……”
“如果你说那个三十元一趟的特别纪念班车的话,还是算了。”
她一脸“无理”地转过头生闷气去了。
火车站附近,挂着一张“锈名市周边美景别墅大促销”的招牌,还有“克里奥姨妈香皂,旧贵族优选”的招牌,售票员一脸百无聊赖地看着报纸。当一阵热气扑面而来的时候,我本以为是火车到了,然而那热气却是从上方袭来的。我抬头看了看——
一辆巨大的浮空蒸汽艇。
“真美。”优在旁边感叹了一句。
“嗯,嗯。”我说,“但是你看见那白皮底下丑陋的内燃机和鼓风机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难道你见过?”
“我……研究过初代蒸汽飞艇的的设计图。”
“最早的蒸汽飞艇什么时候出现的?”
“四十六号石油厂时期吧。”
“这么早啊。”
当第二阵热气袭来,我看见那不再是蒸汽飞艇了,便带着优上了火车。锈名的火车,除了特别纪念班车之外,都是短而窄的硬座。我们坐了中间靠窗的位置。火车先是沿着陡峭的上坡艰难行进了一阵子——那上坡的样子对我这个机械师来说也挺值得研究的,因为此时火车的后轮会上升,即便坡度很大,火车车身也是跟水平面平行的——然后在茂密的屋丛中行进。这一段似乎是富人区,家家户户都有塑胶蔷薇缠饰的白色大理石阳台,途中还穿过拥挤的市场,据优所说是三集市。我们在终点站下的车,那是在一条狭窄荒偏的桥上,四周没有护栏,往下是一条巨大的化工烟囱,然后从人工河东部沿线的起始站上车。这趟班车就显得更有“人工”风格,浑身破破烂烂,一只头灯还掉了下来。车窗一扇年久失修,用窗纸封上了。我便看见优有些心不在焉地摸着自己的钱包:
“运气真背。”
“怎么个背法?”
“坐到旧型号了。我们不应该上车的。”
我不太关注她的赌气,而是闭眼小憩了一阵。当我被摇醒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片巨大富丽的广场上。我们可以看见地上奢侈地摆放的萤石,还有几乎称得上是工艺品的路牌。广场上的人很多,看来休息日来看大水门的人不少,而我们所在的卑微小火车与这地界是如此不相称,以至下车的时候不少人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并不觉得羞耻,只是讨厌被人注视,所以对优的后悔,不免有了些共情。
我们已经可以看见大水门了。那建筑比我想象中奢华,当然形状就像个一个巨大的断头台,只不过刀片是一条拱形的水坝,而水坝上方吊着的绳子,是一条我估计有十几米粗的巨大扁平铁索——我想,在铁索把水坝吊起来的时候,便可以放水;反之储水。
而整个断头台的颜色,是白偏灰的。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石材,也可能是钢材,因为稍微带点金属色泽,不过让人联想起五十号石油厂王朝复辟时期的皇宫。
“这真是,没预料到。”我嘟囔了一句。
“是吧?不来你的确会可惜的。”优还是惹人厌地听到了这句话。
大水门看着近,实际上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它的脚下。它的入口是一扇矩形玻璃门,大约八九米那么大,往里走是一条很深的回廊。在门口是售票处——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木实给的票,然后拉伸了一下肩膀:
好吧,让我们看看围巾怪人给的票是不是真的管用。
我希望是不管用的。
可惜就在我们走近大门的时候,传来一阵似乎筹谋很久的声音:
“优!”
我苦恼地瞄了一眼优。为什么她的朋友遍地都是呢?
锈名 七
(米库)
一
“木实早就告诉我你们会来了,可让我一阵好等。”
那个带着水蓝色帽子的,我所不认识的女人,接过我的票,看都没看地替我们开了门。
“渚季。”我看见旁边有人悄声提醒了她一下,“你得检查一下日期。”
“哈?日期?”她的声音和自己的火红色头发是一样跋扈的,“已经过期了,不用检查。”
“那你为什么放她们……”另一个检票员似乎是她的后辈,显得很苦恼。
“你有意见?”她瞪了那可怜人一眼,然后脱下了自己写着“导览员”的外套,“今天我不上班了,你忙活吧。”
“今天客流量很多啊……”
“关我什么事!”她头也不回地牵起优的手,然后示意我跟着她走。
不过出乎意料,优似乎也对这个人很陌生,有些慢半拍地被拖着走。过了一会,更加出乎意料地,她很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们认识吗?”
我们此时已经快走出回廊,那女人便放下了优,几乎是听到噩耗一般看着她:“你不记得我了。优?”
“不——大概,我们没见过吧?”
“六七年前啦,六七年前。”她说,“在我的酒馆里,在朗伯斯区,大火灾之前。你那时候还很小,我和木实在商量做布料的事情,你在外头。我和木实是同班同学。大火灾之后,我的酒馆虽然没被灾情波及,但是客流量稀少了很多,撑不下去了,我就来大水门当导览员了。我现在住在偷水街。”
“真久远。”我替优回答了。因为我感觉她确确实实想不起来这个“渚季”了。
“啊!——关于你,木实也说了。你是新来的吧?那可得好好看一下大水门呢!”她狠认真地冲我点头。
在大水门内部,地面就不是木质的了,而是一长片玻璃和岩石、浅黄色荧光石交错的长廊。长廊大概二十米宽,两侧是雾蒙蒙地老化了的玻璃。
左手边的玻璃,可以看见钉在天空上的太阳,照耀着逐渐变窄的河床。
右边就不一样了,往下看可以看见建在干涸河床上的偷水街,在偷水街两侧上方是温斯特敏区和一片苍凉的废墟——朗伯斯区。
这是一道惊人的人文的渐变:从右到左,你看见倒塌的大楼的尸体,横竖被散发着铁腥气的、红锈的钢筋刺穿身体;中间是一片掩埋在迷雾里面的城市,充满淤泥反射月光的阴暗气息,仿佛来自墓地,滋生着地下的产业;而右边,却忽然跃迁了似的,被一层透明而华丽的气泡包裹着,在这脆弱的奢华摇篮里面,孕育着空轨,广场,琉璃亭……
让人难以相信这一半一半的天堂地狱竟然真的出现在一个文明里面。多么可悲。
名为渚季的导览员咳嗽了两声,然后快步跑到我们面前,张开双臂,大声介绍道:
“欢迎来到大水门!”
二
(优)
所谓大水门,不单是人工河上游跟中游的隔断,也是文明的隔断。上游是一片紧挨着朗伯斯区的荒芜之郊,中下游则都是偷水街。然而近两年来偷水街大有蔓延的趋势,甚至不少挤到了大水门高悬的大坝之下。
大水门的大坝里面,曾经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和小小的控制室,但是改做景点以后,人们将大坝内部掏空,两侧安装上玻璃,留下了如今华而不实的模样。大水门对于私人在大坝内经营小买卖并不阻拦,不如说,只要交了门票钱,就非常欢迎。也正是因为“水门商业街”的存在,才得以存活至今。
而当渚季向我们介绍大水门里各种各样的纪念币和纪念品的时候,我拉了拉店主的衣袖:
“你要买吗?”
她低着头,将下巴埋在衣领里:“你想多了。”
“那里。有望远镜。可以看偷水街的风光。”
“我不想被告偷窥。”
“怎么可能!”
“也许真的会喔。”渚季在旁边忽得补充说,“其实,偷窥本身——嗨!限制不了啦!但是你只要不说出去就好。虽然这望远镜也没精细到能看姑娘洗澡的程度,但是总能发现些不大好的东西——”
“比如说?”
“唐·萨里列里帮派在兜售炸药,工人党残部在巷子里演讲,之类的?”她呵呵笑了一下,“上回有个人看见工人党内部的反动会议,说了出去,结果被工人党成员一铲子打爆了脑袋喔!”
我和店主都知道这一定是她编的,但是旁边的旅客似乎是吓到了,有些跌跌撞撞地远离了那望远镜。
果然,只有跟木实一样的人,才能成为她的朋友啊。
“如果你们不想买纪念币的话,往前走,还有‘大水门模型’。”渚季活像个推销员,接着领我们走进一间四周挂着帘子的小展台,把展台上面一条水道形状的玻璃盒递给了我们。盒子里面有浅蓝色的油,只要打开盒子上方的机关,里面的大水门模型就会打开,油就会向着右边流动。
当然我觉得店主更关注那个“禁止触摸”的牌子、玻璃盒底下的正在拼命敲打的感应式警铃和匆忙赶过来的销售员。
“渚季!”那销售员忧愁地看着红头发的向导,“又是你!”
“嗯哼?”始作俑者似乎很无所谓。
“跟你说了很多遍了,不要乱动……”
“我朋友啦,放心。何况就算拿了你又不会缺块肉。”
在渚季把那销售员赶走后,算是带我们进了大水门商业街的中部地区。这时候又神秘起来,叫我们都低下头来,压低声音说:
“前面有一道开着的大窗户——可留心点!别叫风刮走了。那窗户开着,是给人祈福用的,只要将硬币顺着窗户丢下去,硬币没被风吹跑,落在河床上,就是好运庇佑了!不过,悄摸告诉你们,我们这里的人每天都会下去捡硬币,一天大家摊下来,能赚个几十块钱。你们可别说我贪!大家都这么做。”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嘴唇竟然有点发青:“甚至除了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一些拾荒佬也在拣。拾荒佬啊。他们都是可怜人。他们是偷水区最穷的那一批人。优,你应该知道的,你们当初在恶魔之地的生活。他们跟你们一样!——可怜的马德兰老伯。他五十多岁生了孩子,结果有一天他去拾荒的时候,房梁掉了下来,把他的孩子砸死了……所以有的时候,我们遇到拾荒佬,就会帮他们一起拣,然后我们二八分。”
……马德兰老伯。
这个词汇让我突然异常错乱,但是很很快咽了口口水,然后悄悄瞧了店主一眼。
然而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坏了气氛,马上牵强地笑起来:“抱歉啊!总之,如果你们要丢的话,我可以跟同行说说,让他们今天就不要下去捡硬币了。把你们的好运留一天,说不定就生根发芽了呢!”
推搡的人群把我们撞了一个踉跄,但愿没人听见我们的对话。
我本以为店主不会有这种迷信,却没想到她开口说:
“丢两个吧。”
“真的?”渚季有些惊愕地说,“那你们听我说,等到了地方,会有人告诉你丢下去的硬币数额越大越好。可千万别当真了!”
店主点头说了声好,然后渚季引着我们走到了那扇巨大的窗户前。果不其然,风很大,像是从高空袭来,带着石英砂一般锐利的灰尘,让人脸颊刺痛。店主裹好了帽子,停顿了一下,又转过头来提醒我也裹好,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一枚硬币。
没记错的话,那是老城区的款式。虽算不上古董,但是也能卖出去几个钱。
她轻轻地将硬币抛了出去。
那反光的铜很快被空气吞食,化为肉眼不可见的光点,甚至不知道是否已经被气流冲走,就这样不见了。
店主很寡言地问我要不要也投一枚,我说不用。
“总感觉。”渚季咳嗽了一下,“有些对不起你们啊。早知道也不告诉你们事实了,好歹留个期盼……”
“不必在意。”我们快步走出风大的区域之后,店主摘下帽子,说。
接下来就是短暂的步行。大水门大约三百米长,掐头去尾,也就两百多米。我们很快走完了剩下的路途,来到大水门末尾的出口处。中间虽然有不少观光项目,但也只是简单体验,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笔者故不再赘述。
“那么。”就在我们转头的时候,渚季就像是魔术一般又把自己的工作服变了出来,套在身上,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大水门之旅,到此结束。接下来呢,我就不奉陪了。虽然我不想去,不过那个小后辈如果真的因为忙不来检票闯祸了,最后我还是要被雇主骂的。剩下的,你们就自便咯!”
于是那火红色头发又像龙卷似地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