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寒气悄无声息地自四周侵袭而来，薄薄的窗纸难抵外头寒风的尖啸声，李府正厅内，烛火摇曳，投射出一抹柔和却不安的光辉。李员外病卧在床，李夫人亦因悲痛过度而陷入昏迷至今不醒，家中能主事的，唯余二姨娘、李云裳及李寿三人。

二姨娘一边急令下人加速打捞井中李福的遗体，打捞了一晚上也没能把遗体捞上来，一边她又要催促府衙那边尽快查清李禄那惨不忍睹的死状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三姨娘的去留也该在三人相商之后拍板了。

李府上下，或紧着行事忙于捞人，或配合官差调查李禄一事。你问李云裳和李寿两人？看吧，二人聚守厅中，竟神态自若，事不关己地对弈起来，似乎今日所生变故对这二人而言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的小事。棋盘上的较量，也成了这暗夜中的一抹异样宁静。

棋盘方寸间，黑白子犹如两军对垒，胶着之势难解难分。李寿见状，忽地心念一转，策略骤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言语间带着几分戏谑与挑衅：“长姐，可要弟弟谦让谦让你？”这已不仅仅是对弈之语，更似是对今日寿宴上李云裳那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态度的微妙映射与讥讽。

李云裳略微调整了坐姿，身姿更显端庄而含蓄，双手轻抚过暖炉的边缘，那双明亮清澈的墨眸，深沉的在李寿身上短暂停留，随即又淡然而去，复而回到了棋盘之上，并不理会李寿的言语挑衅。

她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抬手落下一子，这一子，精准阻断了李寿的凌厉攻势。

“棋局胜负未分，便以为稳操胜券可是大忌。”

听者不以为意，从棋碗里捻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寻着落子的最佳位置，表面未起波澜，心下却大惊，原本不分伯仲的，或者说在他后来逐渐占了上风的棋局，怎么就在李云裳那一白子落下后，自己的黑子竟隐隐陷入了被动之势。

李寿的眉峰不自觉的微微蹙起，目光在棋局上反复游移寻找破局之机。

李云裳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落子，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起身，“这棋，你慢慢琢磨吧，夜深了，我先回去睡了。”随意说道。

她走后，李寿独自凝视着这盘已让被她逼入绝境的棋局，将未落下的棋子握进了拳头里。

两人心中皆明，这盘棋，远非表面那般简单。看似对弈较技，实则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的一场无声的较量。

李福李禄的死，是有人设计，还是纯属巧合，为什么偏偏凑在了李员外寿宴这天？事态已经远超李寿的预料。当初李福与李禄联手，自己想要占得优势，才萌生了联合李云裳的念头。但现在看来，李云裳的城府和手段，不会逊色于他，她才是他最该提防的那个人。

他不禁愈发好奇，一个曾一无所有的私生女，要怎么在这场波谲云诡的家族斗争中胜出？但愿她不要败的太惨，因为最终输家，绝不会是自己。

＊＊＊

“你怎么还未就寝？”屋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小翠已安然入睡的身影，小桃却一脸心事，坐在桌前，眼神闪烁。

见她归来，小桃勉强收起心头的忧虑，熟练地接过她解下的斗篷抖落寒气，对她的询问，手中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下。

“小姐……”小桃的思绪飘回白日，李云裳的嘱托犹在耳畔，让她留意李福与三姨娘的动静。她们原本的打算，顶多是借李福和三姨娘一事刺激一回李员外，却未曾想过还会闹出人命之祸！

“害怕了？”察觉小桃的异常，她心中已有了几分了然。

小桃的神色中夹杂着犹豫与恐惧，声音细若蚊蚋，微微颤抖：“小姐，今日之事……怎会演变成这般模样。大少爷他……小姐，我...我，我不怕，可是...”

“怕便怕了，人之常情，无需遮掩。但小桃，你记住，我们不能怕，不仅不能怕，还要比他们狠！若事事皆惧，心存慈悲，我们永远得不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小桃明白。可是小姐，你就不怕吗？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怕？李云裳的目光缓缓垂落，落在自己那双摊开的手上，在她的世界里它们早已是鲜血淋淋的形状。

她不能怕，一旦她怕了，就无人能为母亲讨回公道，一旦她怕了，就不能让李家人为所欠下的债偿还代价。

回想起李福与三姨娘之事被李员外撞破的那时，她紧跟众人将李员外送回房中，待大夫匆匆离去，其他人皆忙于拷问三姨娘之时，她选择留了下来。

她静静地看着李员外因刺激而病情加剧，中风偏瘫，连言语都变得模糊不清的模样，那一刻，她心中闪过一丝快意，但这份快意转瞬即逝，难抵她心头恨意。

“怎么样，爹，女儿精心准备的这份寿礼，你可还满意？”李云裳冷声说着，与窗外刺骨的寒风交织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李员外闻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目光中满是惊愕与困惑，他那歪斜的嘴唇努力嗫喏着，却终究未能成言。

望着李员外那狼狈不堪的模样，李云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笑里，没有温度，却蕴含着无尽的悲凉：“你满不满意，其实并不重要，女儿倒是觉得非常满意，哈哈哈……”她忽地话锋一转，喃喃的自说自话：“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毕竟，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是你罪有应得...”

夜色愈发深沉，屋内烛火在李云裳的眸光中摇曳闪烁，映照出她脸上那抹冷冽而复杂的笑意。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员外愈发睁大的瞳孔，发出声声桀然冷笑。

“可是，这还远远不够……你知道吗？在我离家的那些日子里，我都在做些什么？我一路寻找我阿娘，那个把我生下来的阿娘。尽管自我出生后，便再未见过她，她生的什么模样，我在梦中也未能看清，所以我就想啊，我要找，我一定要找到她，让她看看我，也让我见见她。”

“于是，我找啊找啊，我终于找到了她，可是，你猜怎么着？她死了...等我找到她，她已经死了！我阿娘死了...”她神色漠然，唇瓣还在无声的上下开合，眼神空洞地踱回桌边，指尖无力地滑过冰凉的桌沿，声音哽咽地继续道：“我甚至都没能亲眼见她一面……我见到她时，就站在她的墓前，她在里面，不会说话，也看不见我……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她...”她的声音颤抖着渐渐消弱下去，情绪在悲痛与愤怒之间徘徊，与先前的冷静截然不同。

像是听不见李员外卖力发出的呜啊声，她放空了自己。怎能如此啊，作为罪魁祸首的李员外怎能如此，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她阿娘承受这骨肉分离之苦，却无动于衷？他怎能在酿成她们母女阴阳相隔的悲剧后，却毫无愧疚之心？

在她阿娘逝去之后，李家人又怎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着闲散逍遥自在的日子？

可她阿娘呢，却只能长眠于黄土之下，孤寂无声……她再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她恨，她好恨。是她自降生以来就便是带罪之身？为什么这样的不幸要降临在她头上？

她蓦然逼近，李员外逃无可逃，呼吸在她收紧的双手下愈发虚弱。

“你当初想就这样掐死我，你记得吗？”

李云裳的双眼赤红，仿佛能滴出血来，她紧盯着李员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手指逐渐加大了力道，把所有的恨意和委屈都由此宣泄出来。

“你当初想就这样掐死我，就像掐死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简单，对不对？。”

李员外的脸上露出了惊恐万状的神情，脸庞因窒息而充血，他想要扒开李云裳束缚着自己脖颈的双手，但自己那双曾给予他无数权力的手，此刻却连轻微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到。

待他意识逐渐模糊，鼻息间的呼吸已经微不可闻，李云裳才缓缓松开了手。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死了的。”言罢，她翻找着袖兜，翻出一个药瓶，里面装的正是喑药，“在我把事做成之前，你就永远闭嘴吧。”

＊＊＊

“小姐，有人敲门。”

小桃低声唤她，接踵而来的敲门声也拉回了李云裳的思绪。开门，李慈拉着三姨娘候在门口。李慈见她开门，面露欣喜之色，只是他身后的三姨娘略显扭捏。

刚把她们迎进门，李慈便双膝着地，央央恳求道：“姐姐，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吧！”

了解得知，什么三人协商处理都是表面工夫，等待三姨娘的其实也就只有两个选择：被贱卖到花楼，或是送给其他大家为仆，又或者选择之外，那便是死。

李云裳还未有所表示，李慈就急色的拉着三姨娘的衣袖，要她也给李云裳跪下，如今的情形，并不是李云裳有通天能耐，只是李慈虽小，却也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早看清，李云裳或许成他们最后可抱着的唯一的希望了。

三姨娘心中仍存犹豫，且顾虑着颜面，但目睹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对李云裳又是跪拜又是叩首，低声下气的模样，一番权衡之后，终是双腿一曲，欲行大礼，却被李云裳及时且稳稳地扶住。

“小娘无需多礼。”即便过往三姨娘对自己尖酸刻薄，落井下石的事没少参与，但此刻的她，也不过是个正受着苦难、孤立无援的弱女子罢了。更何况，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已半死不活，李云裳倒也显得大度，对于三姨娘昔日对自己的种种，她选择既往不咎。

她简单的关怀了几句三姨娘的伤势，不太放心，又让小桃领着去换了点伤药。再看李慈，脑门已经磕红了一块，她将其扶起，没有直接应下，只是夸了李慈白天的表现。

李慈摇摇头，显得十分懊悔：“不是的，阿爹没有说那些话，是我撒谎了...”

诚然，李福确曾提及，待李员外百年归老后，他们一家三口方能名正言顺地共同生活，然而，咒诅李员外早逝这等悖逆天道的言论，他却是想都不敢想的。李员外在世时，李福身为长子就算是个草包，子女待遇分配这块永远以他为先；而一旦李员外早逝，虽然李禄口头上承诺不会亏待于他，但究竟能分到多少，却是未知之数。且古往今来，兄弟间因财反目、成仇的例子可不为少数，李员外活着，对李福而言，反倒是个保障。

李慈之所以撒谎，是因为他虽小，却已看明白李福并无保全他们母子的念头，反倒是意欲将他们弃之不顾。

他也不过是为拼上一拼求个转机，可谁知会使李福崩溃轻生呢。

李云裳不由得蹙紧秀眉，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又一次感受到家族中的尔虞我诈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能使六岁孩童的心灵扭曲至此，这其中的阴暗与冷酷，简直令人发指。

“小慈，你想我怎么救？”她终是轻叹一声，她儿时若能像李慈这般不那么天真，或许也不需要走到这一步。

“姐姐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和我阿娘走，现在大娘还没醒，所以二娘还没有让人把阿娘带走，可若是明日大娘醒了，她一定会把阿娘带走的，姐姐，帮帮我..姐姐，救救我阿娘...”

李云裳沉默片刻，三姨娘已经换药出来，误以为是李云裳不愿帮忙，毅然决然的双膝着地，泪眼婆娑地望着李云裳，哽咽中是无尽的哀求。她紧紧攥着衣角，虽未言语，但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已说明了一切。

李云裳心中五味杂陈，但望着眼前这对母子，她心中的某根弦被一下拨动，忽然想起自己那同样命运多舛的母亲，她深吸了一口气：“小桃...”

小桃认真的听着，不时点头，然后着手去准备了，母子二人见她答应下来了，三姨娘不论李云裳怎么阻止，坚持的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以前是我做错...”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你们稍后从后门离开。我这里虽无多余财物，但请务必收下这些，往后的路途，就靠你们自己了。”李云裳边说边将自己妆奁里的金银首饰分出几样，又取来自己多余的斗篷，为二人细心披上。

在他们即将登上马车的时候，李云裳忽然轻声呼唤住三姨娘：“小娘！”

三姨娘满怀感激地转身回望，只见李云裳虽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小觑的坚定：“女子，亦可凭借自身之力，撑起一片天地。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