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明，唢呐声铜鼓声交织入耳，吹吹打打，不时穿插着悲恸的哭啼声，扰了华春的清梦，醒来的她不禁有些恍惚。

昨夜，她终究还是妥协于李云裳那看似无理的要求，选择留下。李云裳也确实信守了承诺，一夜相安无事。

不过……是不是相安无事也许有待商榷。正当华春想坐起身时，却惊讶地发现，双臂紧紧贴于身侧不能为她所控，低头一瞥，原是她已被层层绳索五花大绑。

与她同处这般境遇的还有此时正蜷缩在床角呼呼大睡的小谷。除此之外，房内门窗紧闭，不见其余人等。

她试着唤醒小谷，连唤数声，不见人醒。好不容易像条虫子般蠕动到了门前，门突然打开，院里的风陡然大了起来，卷起雪花在长廊中打转。

仰头望去，小桃不怀好意一笑，一闷棍下来，华春就两眼一黑又不省人事了。

“下手是不是太重了？”小翠从小桃身后出来扯了扯她的棉服。

“这个冒牌货，害的我们白忙活一场，等小姐回来再说吧。”说罢，小桃又猛的关上了门。她很郁闷，不过一个晚上，小姐就像换了一个人，态度对这人也是一个大转弯。不过，既然小姐说这人是冒牌货了，自是有她的论证，也就无关这人和画像形容的是否相似了。

***

李家两兄弟不是自然死亡，丧礼也不好过大操办。走完吊唁流程，再到下葬就该落幕了。即便是漫天飞雪，也似乎只是增添了几分哀思的景致。

然而，就在起棺准备前往安葬地段的时候，一道突如其来的天雷，赫然劈在了队伍前行的道路前方，如同天公震怒，吓得原本肃立的送葬人群惊慌失措，猜测纷纷。

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李员外卧病，也垂死矣，李夫人伤心过度，就都未能随行，只能由李云裳与李寿这两位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为灵魂开路。

面对这天降异象，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听得背后传来的低语，好似寒风中的幽灵，在说着李家这两兄弟，死得冤屈。

“他们或许有错，但我觉得，这雷更像是冲着你来的。”李寿欠欠的开口，声音不大，只足以在两人间激起涟漪。

李云裳一袭缟素衣裳，加之昨夜未眠，寒风刮的她脸颊泛红，但还是难掩她的憔悴之色。她手捧着牌位，步伐未停。对于李寿的这番话，她只是哼笑了一声，未作回应。

丧礼结束已是午时，身上衣物沾了不少风雪，此时已是冷的厉害。把剩下的收尾事项交给了李寿，对方虽然不满但李云裳权当没有看见。

云层破开，小桃小翠两人挤在一块，很是惬意的在院中晒着太阳。

当李云裳再度见到华春之时，只见华春脑门上赫然凸起一个了大包，小桃心虚地偷偷将手背到身后，侧脸吹起了口哨。

小谷被灌了安神汤，睡得正香，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华春被三人团团围住，犹如一只无助的羔羊。而李云裳开口的第一句话，更是让华春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质疑之中，但不得不提的一点是，李云裳的疑心病是愈发严重。

“华春在哪？你又是谁？”她微眯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审视。

一觉醒来，她就被夺舍了？李云裳的突变让华春有些手足无措，满心困惑。

“你暂且不必急于辩解。”李云裳眼神细细打量着华春的脸庞，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轮廓，想从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拥有这等精湛的手艺，为何偏要用来行骗？”她猛地捏住华春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两人四目相对，眼底情绪复杂难辨。

“我骗你？我究竟骗了你什么？”华春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别再装了，你根本不可能是华春。”她一口咬定。

回想起昨日华春吐露的心声，她惊大于喜，难以置信自己多年的坚持终于换来了正面的回应，但冷静下来后，她总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完全无迹可寻。

若华春真的会爱她，那便不是她所熟知的华春了。

疑心的种子就此生根发芽。

正因如此，她才执意要求华春留宿一晚，待华春睡后，便指挥小桃她们将其绑住，就连不明真相但还想为其解释的小谷也未能幸免。

华春冤枉，却苦于不知如何自证清白，又思及李云裳此番举动的根源，确是因自己考虑不周，心下颇不是滋味。

她待李云裳，时而是忽冷忽热，才致使李云裳患得患失，这一切的因果，到底还是归结于她自己。

“如今，你连狡辩的心思都懒得动了吗？”

“你先放开我。”

“放了你，好让你逃之夭夭？我不清楚你是否与华春相识，才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但你忽略了一个关键，华春绝不会主动向我示好。”她连排斥都来不及，更别提什么亲近了。

闻言，华春无奈至极，“究竟要如何，你才能相信我？我根本没有理由欺骗你。你若仍是不信，那便扒了我的皮去看？”

“好，那就扒你的皮！”李云裳的回答干脆利落，华春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巴掌，这嘴真会给自己挖坑。

眼见小桃与小翠正向厨房疾步而去，华春连忙高声呼喊，情急之中，她竟语出惊人：“你且翻开我的衣襟一看便知！”

“本小姐可是正人女子，岂会受你这等伎俩所惑。”

看来只能用这招了，纵使她有万般不愿提起。华春一咬牙吼道：“蜀州有一名门，姓宋，家有一女，名为宋可卿，是我的亲妹妹，但我险些和她错点了鸳鸯，铸下大错！这个你是知道的！”

李云裳被她吼的一愣，片刻后，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没想到，华春连这个都跟你说了呀？”

华春几近抓狂了，她朦胧的视线里，依稀瞥见小桃小翠的身影已经步入院中，她大脑飞快的运转着，当小桃她们跨过门槛的一刹那，她脱口而出：

“赵汐，你说你爱上了赵汐，要和我分道扬镳，将云姨要我们互相照顾的嘱咐不屑一顾；你转身离开的时候，我那时没有追上前去挽留你，并非我心无挂碍，而是因为...，而是因为...”正当华春的话语即将溢出唇边，小桃与小翠的声音却如同一声惊雷，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你要的东西我们都拿来了。”

华春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心底，但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将那些深藏已久的话语，如同珍宝般吐露而出：“而是，我难以启齿，我不愿正视，我的心，早已在与你相处的日子里，对你萌生了不该有的情愫...我总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发生在你我身上那些不堪的回忆，更不会被你打动，可是当你说你爱上赵汐了，你走了，我们真的不会再有瓜葛了...我难受，我不能接受，我放不下你！但为什么每次与你再见，你身边似乎从不缺我这样一个无耻可悲的人，他们爱慕你，顺从你，各怀才艺，与你是门当户对，不似我只懂的跟你拌嘴吵架，一无所有。连坦明心意都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你...“她怎么能想到自己的石头心，会被李云裳一点点的凿空。

李云裳还是没有表态，华春急切想要为自己寻得另外的证明，她却一言不发走到华春背后松开了束缚着华春双手的绳索。

华春揉搓着手腕的功夫，李云裳便突然变脸扑向了她，一双幽深的眼眸在诉说着无尽的委屈，指尖点在华春的胸口，时有时无，双眸微垂，一副似羞还娇的情态。

华春对此是啼笑皆非，心想：我都没觉得委屈，你倒是先委屈上了？只不过，行动上她倒是诚实，身体本能地搂住了李云裳，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曳的身姿。

“你为何不早说呢？害我以为，又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人前来寻我开心，消遣于我。”李云裳的手指绕着华春垂落在胸前的几缕发丝，声音也随之柔和了几分，这转变的太过突然的温柔姿态，反倒让华春有些手足无措，破坏气氛的话她还是不要说了吧？

小桃与小翠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讶，小姐怎么还有这样的一面？

四个人各有所思，忽然，“啊——！”的一声，小谷张大嘴巴，满足地打了个哈欠，想要伸个懒腰来舒展筋骨，这一觉睡得真是舒坦。

反应过来自己被束手束脚，还有举着各种刀具的小桃小翠，以及昨夜任她说破嘴皮都执意要绑了华春的李云裳，此刻似是不胜娇羞，我见犹怜的埋首在华春怀中，与平日模样相比，就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小谷错愕的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一幕，她一定是还没睡醒，这就回炉重睡！

话已挑明，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桃自告奋勇，要以此机会赎罪立功，麻利地取来了药箱。

“疼不疼啊？”她轻吹着华春额头那已渐渐消肿的大包，上药的动作异常细腻。

华春呆愣地摇了摇头，真不知如何适应她的柔情蜜意才好。

“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的，你瞧瞧我这皮糙肉厚的身子...”华春笑着摆了摆手，语气中满是轻松与不在意。

“不准说！”李云裳秀眉紧蹙，似是不同意她对自己的调侃。正所谓，你不在乎，我还替你心疼呢。“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女孩子，该喊疼的时候就别逞强了。”她说这话时，好似没有想过自己，细心地为华春涂抹完药，又拿起手膏，挖起一小块在华春的手心抹开，动作温柔而细致，嘴里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劝着：“现在已经入冬了，你那菜摊的生意就别做了，风吹雪打的，也挣不了几个钱。”

“这可不行！”华春拒绝的果断，眼神也甚是坚定，这个菜摊对她而言，是她在扬州城安身立命吃饭的家伙，当初安置时也是花了不少心血和钱财的，怎能轻易说不要就不要。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李云裳安抚道，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认真，“不如我把李家名下的一间蔬菜铺要过来给你，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总比你在外面挨冻受冷的好。这个主，我现在还是做的了的。”

“不行不行！”华春摇了摇头，依然拒绝。

李云裳不满地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怎么就不行了？你要是觉得李家的东西你不想要，那我就去盘下别家的蔬菜铺给你，我可是舍得花钱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华春笑着伸手戳了戳李云裳鼓起的脸颊，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我知道你有钱，但我又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

李云裳顺势握住她在脸上作乱的手，眼底满含深情，“那你到底喜欢什么？能给我就给了。”就像曾经她开口对华春说过的，只要华春想要，只要她有。

华春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低垂着眼眸，思考了片刻后，缓缓开口，“其实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是做些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罢了。在蜀州的时候，我忙着农事，收获之后再卖掉，这样的生活虽然不算滋润，但是我这样的人也该知足了。小摊小贩虽然辛苦，但来去自如，你让我去管铺子，我反倒不一定能做得来。”

“来去自如...你是还想要离开？”李云裳顿时紧张起来，掌心中也跟着用了力气。

“离开？那倒还不至于。”华春微微一顿，抬眸看了李云裳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继续说道：“但如果以后，你也想去其他地方，我也就陪你一块去了。你问我喜欢什么，我喜欢的东西确实很少很少，但眼下，喜欢的人，倒是有一个。”

“华春...”

李云裳闻言，眼眶微红，似是有泪光闪烁，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紧紧握住华春的手，仿佛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如泡沫般消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异常坚定：“华春，你可知，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华春望着李云裳，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她抽出手，又温柔地抚上李云裳的脸颊，指尖划过她眼角那未落的泪珠，柔声说道：“我都知道，你的心意，我又怎会不明白？只是，我这人嘴笨，活要面子，也不会说些甜言蜜语，实在比不上其他人。”

李云裳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滑落，滴在华春的手背上，却仿佛烫伤了她的心。这个傻子，自己苦等这么些年，不就是为得她吗？她不需要多出众，也不需要家财万贯，只要她仍是那个她，这便足够了。

小桃与小翠，虽然对两人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一知半解，但此情此景，却也不由自主地泪眼相对，紧紧相拥。小姐终于得偿所愿，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而小谷再也按捺不住，什么睡觉？她此刻哪有心思再睡！她要快点完成任务，也好尽快回京，去找她的主人要个抱抱。正欲开口让人给她松绑，门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敲门声。

“云裳，你在里面吗？”

二娘？听出是二姨娘的声音，李云裳迅速反应，先让人松开小谷，又细心地为华春整理好形容。再去开门。

华春跟二姨娘打了个照面，颔首回礼迈过了门槛，李云裳不舍的目送她远去，这才和二姨娘交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