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这便是她坠入水下的第一感受。水流的重压无情地挤压着她,很快将她每一寸肌肤都渗透,那浸透了水的棉衣失了暖意,倒像束缚着她的一把沉重的枷锁。
四肢百骸在入水的刹那便已被寒冷剥夺了活动的力量,她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挣扎,耳畔水面上那喧嚣的声音也已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水流吞噬她,将她拖向深渊的靡靡低语。
胸口愈发沉闷,呼吸变得艰难,水流无情地侵入她的鼻腔,继而涌入肺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痛苦。
临终前的喘息替代了她被阻隔在水下的呼救声。
她就一直下坠,下坠,被无尽的寒冷包裹侵袭。无助惊惶,最后都化成了死亡逼近时的恐惧。
儿时,李云裳坠入湖底时,也是这般感受吗?是了,如果现在有一个能忽视江水冰冷,置危险之外的人来救她,她想必也是要记挂对方一辈子的。
视线愈发模糊了,不知是在水里糊了眼,还是她就要死了。
不看信就好了,不看信就不会来了,不看信就不会因为轻而易举就被三言两语左右而悔恨愧疚了,不看信...李云裳就要嫁给别人了。
对不起啊,望着水面上那处越发渺小了的亮光,她带着悔意。
既然已经决定相守,却还是仅凭三言两语而去怀疑你,这样的我,实在配不上你的长情和喜欢。
在双眸彻底闭上前,她看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冲下了水面。
被风儿掀起的红色轻纱盖头,在空中几经辗转,摇曳翩翩。它如同一片柔弱的羽毛,无骨般轻盈地飘落在江面上,激起层层细腻的涟漪,荡漾开去。
她奋不顾身,忘了思考,甚至忘记了对水域的恐惧,以至于在她跟着跳下水后,画舫上的人先是愕然,片刻之后才恍然回神,急忙着手去救人。
他们慌乱中抓住了她身后挂在画舫边上逶迤三尺的裙摆,但此举无非是成了她下沉的累赘。眼看着华春在水中挣扎的身影逐渐模糊,李云裳眯起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在胸前一阵摸索,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柄早先为以防万一而准备的小刀。没有丝毫犹豫,她毅然决然地转身,用力一挥,那束缚着她、阻碍她行动的裙摆应声而断。
挣脱了累赘,她如同一条重获自由的鱼儿,奋力地摆动着手臂,加速向华春游去。
***
傍晚时分,李府,李云裳院中。
屋外,曾集安连喜服都未脱,攥紧了与他一同等待在外的李寿的衣襟,怒不可遏地低吼:“你们李家,莫非是把我当猴子般戏耍!?”
订婚之时,李云裳翻窗遁去;大婚之日,又遭不明来路的疯女人横加阻挠。
“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赶紧给我打发走!”
此刻,本应与李云裳共卧婚榻的,应是他曾集安,而非那半路杀出的搅局者。
李寿略显费力的扒着曾集安的手,陪笑道:“李家是诚心想与你与魏丞相结成亲家的,但是李云裳突然反悔,还有这些意外,也不是我等能预料的。”
他这番话,倒先是将过错推到了李云裳身上。曾集安闻言,双拳紧握,怨毒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沉吟良久,终是怒不可遏,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李寿为此,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抬眼望了望那扇隔绝内外的屋门,随后也缓缓起身,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屋内,炉火熊熊,炭红炽烈,为华春加盖了层层被褥后,李云裳守候在床边,目光深切地凝视着床上那位双眸紧闭、唇边终于泛起一抹淡淡血色的沉睡者。
多亏画舫上那些热心宾客的援手,她才得以将华春从寒冷的江水中救回。此刻回想起,心中仍不免泛起阵阵后怕。
她,似乎不再畏水了?或许,她心底对水域的惧意依旧存在,只是相比之下,更让她害怕的,是可能失去眼前这位沉睡不醒、安卧于榻的挚爱之人。
“快些醒来吧……”她轻声细语,柔嫩的手指一一拂过华春的脸庞,语气中满是疲惫与期盼。
兴许是榻上的人听到了她的祈盼,华春的眼皮微微颤动,那抹血色在唇边愈发鲜明。
李云裳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她紧紧握住华春的手,那双手虽然依旧冰冷,但已不似刚从水中捞起时那般刺骨。她温柔地唤着华春的名字,在无尽的柔情与期盼里只求换的那人的回应。
华春的睫毛终于缓缓睁开,那双眸子在朦胧中逐渐聚焦,最终定格在了李云裳的脸上。她定神看了她一会,扬起嘴角虚弱的笑了笑:“喜服你换掉了啊,太红了,一点不衬你。”
“什么?”她问。
华春却摇了摇头,转而望向床帐上方,有些不解:“我怎么在这?”
她的话音刚落下,李云裳几乎是没有思考的间隙,扑倒在了她的身上,加上本就盖着的几层被褥,华春被压的重重咳了几声。
李云裳趴在她身上,悬着的心终于是得以放下,但也还是忍不住埋怨起她来:“为何要来?”
“你不给我写信,我就不来了。”
“我当面的解释你不听,我只能出此下策。”李云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庆幸,“还好你来了。”
华春微微一笑:“快起来吧,好重...”她快被那几层被褥压得透不过气了。
李云裳闻言,这才缓缓起身,坐到了床边,目光温柔地望着华春,眼神中满是爱意与心疼。她轻声道:“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先去给你倒杯茶水。”
说罢,她便起身走向桌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温水,又回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华春,将水杯递到了她的唇边。华春微微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这才感觉精神稍微好了一些。
“我们该怎么办?”华春望着李云裳,她不明说,李云裳也知道她指的什么。
李云裳紧抿着唇瓣,将近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华春。话音刚落,她忽地抬眸,目光恳切地望向华春,急切言道:“华春,如今我遇到的麻烦,恐怕只有你能帮我了。”
她向华春坦言,自己被迫许配给曾集安,不过是欲借其背后的势力,以堵张知府的悠悠之口。否则,她定罪之事,已是板上钉钉,难以挽回。她曾打听得知,京都皇城军统领宋颉,竟是华春的二伯。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华春愿意认回宋夫人与宋员外。
若她不嫁予曾集安,能救她于水火的另一途径,便在于此。只是,华春听闻此言,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若那些波折的插曲未曾发生,认亲之事,她自会毫不犹豫地应允。可如今,诸多事端已起,要她放下心中芥蒂,认回生父生母,又谈何容易?
只是,华春尚不知晓,李云裳能够打听到这层关系,自然也是知道那皇城军统领宋颉,刚正不阿,徇私舞弊之事,于他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否则,当初宋家也不会将徐锦程托付赵汐麾下。
她此举,不过是下了决心,要一条路走到黑。她自身已陷囹圄,又如何忍心将华春也牵扯其中?她真正的用意,是希望华春能认回宋家,能得宋家庇护。至于她自己……或许,再之后,世间便再无李云裳此人了吧。
见华春长久地沉默不语,李云裳默默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道:“华春,如今,我唯有依靠你了。我真的厌倦了那种每日提心吊胆,四处逃亡的日子。我与曾集安的婚事,不过是一场权宜之计,逢场作戏罢了。我从未忘过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可曾看过我给你的那个盒子里的东西?”
闻言,华春终于从沉默中挣扎而出,当她下意识地去摸胸口的时候,不禁惊呼出声:“盒子!”
“别担心,它在这里呢。”李云裳温柔地笑了笑,原来,在为华春换衣时,她早已将盒子取出。她将盒子递到华春面前,取出了里面那对玉镯,然后将其中一只缓缓戴在了华春的手腕上,以这种方式,默默地诉说着她的心意。
“今日,本应是我与曾集安的大婚之日,但为何不能让它成为你与我的呢?华春,这对玉镯是我阿娘留给我的遗物,如今,我们一人一只,就让它作为我们之间的婚约信物吧。我知道认亲之事对你来说或许有些为难,但眼下,能将我救出泥潭的,唯有你一人了。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只是,你也莫要让我等得太久,好吗?我的心,是你的,我的人,也会一并属于你。”
说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用自己的尾指轻轻勾起了华春的尾指,仿佛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周遭的沉重氛围。她温柔而坚定地引导着:“我们拉钩,一言为定,嗯?”
华春欲言又止,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上,又望向两人紧紧相勾的尾指,内心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后,终于拇指也摁上了她的拇指,仿佛是在无声地许下了承诺。
李云裳的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待华春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她收拾好包裹,将那只盒子也一并放了进去,然后从后门悄悄地将华春送出了李府。
华春一步一回头,送行的人尽力让自己笑得轻松自然些,直到华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李云裳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凝固,化作两行晶莹的泪水。她在心中默默呼唤:华春,不要忘了我。
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李云裳转身欲回,却猛地吓了一跳,曾集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同样凝视着华春离开的方向。他突然大步上前,粗鲁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强行拖进了屋内。
曾集安长的胖,力气也大,李云裳被一把甩在了桌位上,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坛酒,曾集安不给她喘气的机会,粗鲁地捏住她的嘴,硬是将酒坛中的烈酒往她嘴里灌去:“云裳妹妹,我对你一片痴情,你却屡屡戏弄于我,既如此,我也只好采取这等下策了。这酒中,我已添了能让人言听计从的东西,你此刻饮下,日后便再也无法离我而去了,来,多喝些,你才会听话。”
李云裳奋力挣扎,却仍被强行灌入了不少酒水,她猛地一脚踢出,曾集安猝不及防,被踢得踉跄后退几步,手中的酒坛也随之落地,摔了个粉碎。曾集安的眼神瞬间黯淡,不悦之情溢于言表:“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竟被你如此糟蹋了!”
他突然像是发了疯一般,企图用暴力强迫李云裳就范。李云裳大声呼喊,却被他粗暴地捂住嘴巴,拖拽至床边,狠狠地甩在了床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云裳的手恰好触碰到了枕头底下那把锋利的小刀。
曾集安再次欺身压上,正欲行不轨之事,却猛地吃痛,一把小刀已深深扎进了他的肚腹。
然而,由于他身形肥胖,小刀仅仅刺透了表层的皮肤。李云裳这一举动,却也是彻底激怒了他。
但李云裳的双脚不停地踢踹着,使得曾集安始终难以靠近。突然,他喘息的一个空档,被李云裳狠狠一脚踹中,整个人踉跄后退,跌坐在桌边。
李云裳趁机从床上爬起,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危险之地。然而,当她走近曾集安时,却发现他已不再动弹。她小心地走近一看,只见一股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自桌沿流淌而下,曾集安的后脑勺正好撞进了桌角。
李云裳的眼眸骤然瞪大,望着那股缓缓流淌的暗红色液体,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冷静下来后,她深知必须尽快处理现场。正欲转身去关门,却赫然发现李寿一脸惊愕地站在门口。他显然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急匆匆地赶来,身后还紧跟着几个小厮。
“报……报官……”李寿的声音颤抖,怔怔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
李云裳被牢牢地捆绑了起来,只待府衙的差役前来将她带走。
李寿浑身不住地颤抖着,但这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摆脱商籍、谋取一官半职的宝贵机会,就这样被李云裳毁于一旦了。他面露冷笑,双眼怒视着李云裳,咬牙切齿地说道:“李云裳,你毁了……你把我的前程给毁了!”
李云裳神情淡然,不为所动。她耳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急促脚步声,心知府衙的差役已然到来。张知府一马当先,踏入屋内,一眼便瞧见了曾集安那骇人的死状,不由得大吃一惊。而后,他很快便镇定下来,果断下令让人上前将李云裳擒住。
“慢着。”李云裳冷静地开口。
“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狡辩不成?”张知府目光如炬,紧盯着她。
“非也,罪证确凿,民女自当认罪。只是,民女斗胆,尚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望大人能够成全。”李云裳缓缓说道,她的目光转向李寿,仅仅一瞬,又迅速收回,再次望向张知府,“在民女被带走之前,我想再见一见我爹,与他老人家道个别。张大人宅心仁厚,想必不会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肯答应吧?”
张知府沉默片刻,心想这一回,李云裳是插翅也难逃了,于是缓缓点头:“好,本官答应你。但你要记住,你的时间不多。”
说罢,他示意差役解开李云裳的束缚,但仍有两人紧随其后,以防不测。李云裳整理了一下衣衫,随张知府来到李员外房中。李寿见状,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多言。
李员外房内,李云裳站在李员外床前,面对李员外涨红的脸,她不紧不慢的掏出手绢擦了擦他脸上的薄汗,又问:“爹,今日你还未喝药吧,女儿喂您。”
她不过刚到桌前端起药碗便被李寿夺了去,她本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有些人,或许让他在无尽的痛苦中辗转,远比一死了之更为煎熬。
于是,她望了望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双手,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轻轻耸肩,随后转过身,对着张知府说道:“张大人,咱们这便离去吧。”
***
李云裳连犯两条人命,罪无可饶,传闻一经放出,举城哗然,似乎都不相信这个消息,只等审判之日揭晓真相。
然而,张知府却因担心李云裳会将张轩与李禄之事一并揭露,竟是未及庭审,便草率敲定了行刑之期。
阴暗的牢房内,李云裳被牢牢束缚于刑架之上,两名差役望着她,眼中满含惋惜。在执行斩首之前,尚有一道残忍的程序——墨刑,即在犯人脸上刺字,再敷以墨炭,使之成为永恒之痕,再也无法抹去。
“如此娇颜,一旦受了墨刑,怕是要毁于一旦。”一名差役叹息道。
“唉,虽是如此,但她毕竟背负两条人命,难怪世人常说,越是美丽的女子,心肠或许越是狠毒。你也莫要再可惜了,她没有多少活头了,动手吧。”
他们很快动作起来,锋利的刀刃在李云裳细腻如瓷的脸颊上缓缓雕琢出扭曲的字迹,每一笔都伴随着她细微的颤抖,却无一声呻!吟溢出。
随后,墨炭如墨云般迅速覆盖了那几道鲜血淋漓的新痕,黑与红的强烈对比,犹如夜幕下绽放的妖异之花,分外触目惊心。这墨刑之苦,非大勇之人难以承受,而李云裳却自始至终,静默无言,双眸紧闭,宛如一尊无惧风雨的石像。
斩首之日,刑场之外人山人海,人们或惊恐、或好奇、或冷漠地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李家之人自然也混迹其中,他们脸上挂着虚伪的冷笑,在人群中窃窃私语,言辞间尽是对李云裳的诋毁与污蔑:“越是美丽的人,做起坏事来越是得心应手,你看她,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不多时,便有人随波逐流,应声附和,他们并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在这场人性的审判中,他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立场。
李寿立于人群之中,他身着锦衣,面容冷峻,直视着刑场之上,那被铁链紧锁,跪于断头台之上的李云裳。
她的长发被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脸上带着那几道触目惊心的墨痕,却依然保持着那份不屈的尊严。
李寿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那笑容中既有对胜利的满足,也有对李云裳的轻蔑与嘲讽。
到底是你输了啊,李云裳。
眼看时辰已至,张知府端正了坐姿,神色凝重地伸出手,果断地掷下了斩首令。刽子手得令,动作麻利地取下李云裳身后那块亡命牌,随后猛地灌下一口烈酒,将那辛辣的酒液喷洒在闪着寒光的大刀之上。
大刀高高举起,寒光映照着李云裳紧闭着的双眸。刹那间,她的脑海中如走马灯般掠过一串串熟悉的身影:温柔的云姨、活泼的小桃、细心的小翠、定下终身的华春,以及……那个让她说不明,道不清的赵汐。
她忽而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仿佛在说:“阿娘,女儿这就要来寻您了。”
就在大刀挥下的那刻,忽有一小兵骑着快马如飞而至,高声疾呼:“大人!城外五里地外,有军队正浩浩荡荡地向城中逼近!”
闻言,张知府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色紧张地问道:“你可有看清对方所携旗帜?”
小兵喘息未定,却仍尽力回答:“好像……好像是北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