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野筱羞见黎氧，又不乐意见曲野珉，感情生活便变得贫瘠起来。她的一切感情问题，要么是她自己消化，要么是借助现代科技手段——意思是，在互联网上匿名提问……毕竟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下跟人谈论，是不太方便的。她在网站上投稿了自己的感情故事，讲述了自己的苦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们纷纷感叹，呀，女同真是长情，你们的故事真的好drama！这让作为当事人的她感到恍惚不已。不过，还是有那种认真的评论直戳她的心窝。

“被那种强悍的女人强烈地爱着，如果你不够强大的话，绝对会死得很惨啦。”

“你逃跑了吧。不过逃跑并不一定就是错的，你可以通过逃跑来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让自己也成长为和她一样强的人，那时再去面对她，面对一切罪恶、痛苦、疯狂，也不是不行嘛。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选择逃跑。”

“拜托，是她对不起你好吧！”

其实在很多时候，寻求他人的建议其实只是不是真的需要建议，而是需要肯定，需要通过他人之口把自己的想法确认了。曲野筱顿时觉得心境清明许多，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感谢了一次互联网。之后再一次感谢互联网，是因为互联网赏了她饭吃。本科期间，她除了磨了一把令她心碎的锤子、组装了一个收音机以外，还扎实学习了编程语言，参加了几个含金量高的计算机类竞赛并拿了奖，大三时便在CSDN里写了许多文章，得到了一些（默认她是男生于是写下“谢谢老哥”的评论的）网友认可；还在一个大厂里暑期实习。她并没有读研的打算，坦然接受将物理作为业余爱好的事实，大四时便直接去找工作，也还算顺利的找到了。自此，她彻底离开了潮湿阴冷的南方而独自北上，与凛冽寒风、翘舌音、一点都不对胃口的食物作伴，在那个因为聚集了互联网生态而名声赫赫的大地铁站挤得头破血流——并没日没夜的写起了代码。当同事、同学问起她什么时候找对象、乃至在何处安家落户的问题，曲野筱一概敷衍过去。她不是很想在这座城市留下来，倒不是因为实在难留下来，主要是因为她始终对它喜欢不起来。就好像她没打算写一辈子代码一样，说到底，那只是一门维生的手段，她只是现下需要它罢了。

当一个在外漂泊的人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故乡和亲人总有种神奇的魔力，将他拉回去，或者说，将他拉回昏暗又温暖的回忆里。某个假期，曲野筱回到故乡见了母亲一面。母亲跟她提议去看看奶奶。十多年前父亲去世之后，奶奶就病倒了，那病来得摧枯拉朽，让这个老人长年累月地住在医院里。曲野筱初中的时候跟着母亲去探望过她几次，奶奶基本上是半睡半醒的样子，木木地看着她们，也不跟她们讲话。奶奶甚至会干脆把眼睛闭上。平常不见面的时候，奶奶也不会给曲野筱打电话。那之后，在母亲的默许之下，曲野筱就很少去看奶奶了。

在长达数年的住院生活之后，奶奶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不少，现在可以出院回到自己家住了。曲野筱进到奶奶家里的时候，老太太刚刚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完水。屋子里设施陈旧，基本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样子，但还算整齐简洁。唯一让人感到有些异样的就是，房子里没有一处地方悬挂照片——本来不挂照片倒也没什么，主要是在一些墙面上能够看见明显的颜色差别，说明那里曾经久挂过照片，但被取下来了。

奶奶为曲野筱开门时，无论那身宽松的蓝色碎花衣服，还是稀疏柔软的白发，都与一个普通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奶奶看着曲野筱，发了一会儿呆，从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笑声。

曲野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微妙的笑声，只好开始问候奶奶这些年的身体状况。“您现在好多了，不是吗？”

“也有可能是我活不了几年了。回光返照。”奶奶又笑了。曲野筱不禁皱眉。

曲野筱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奶奶旧疾发作，但是那一天她们相安无事。奶奶随意问了些问题，都很常见，譬如曲野筱现在的工作、未来规划之类，也问了曲野筱母亲的情况。两人不温不火地聊着。直到最后，两人吃完晚饭，曲野筱要离开的时候，奶奶忽然问她：“你跟奉原的人有联系吗？”

曲野筱听了心中微动。她转过身来回答：“有。”

“曲野沧博还活着吗？”

这个名字曲野筱是记得的。这人是曲野珉的爷爷，曲野随甫的父亲，是奉原曲野辈分最高的人，也是那所大宅的主要建立者。更重要的是，曲野筱曾经在奉原和曲野珉一起拜访过他，但当时他忽然情绪异常激动以至于昏迷，导致现场一片混乱，也导致了她和曲野珉正式开始交往。

“还活着，应该是一直在住院。”

“这样啊，那么你见过他吗？”

曲野筱不由得回想起了当年曲野沧博昏迷的事件。说实话，她自己到现在也不明白曲野沧博为什么会那样，因为她非常确定他们从没有见过面，完全是陌生人；自己当时也应该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去刺激他。应该也不是曲野珉的问题，因为曲野珉也跟她提过这件事，还想从她这儿问出什么呢。但最后两人什么有效结论也没得出来。

奶奶见她面露难色，便毫不犹豫地问了下去。曲野筱便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从她跟曲野珉一起去见曲野沧博，讲到曲野沧博被送进医院。当然，她省略了自己跟曲野珉的某些情节。

奶奶听着，面色竟然愈发凝重，随后沉默良久。沉默到了连曲野筱都难以忍受，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奶奶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房间深处。曲野筱在原地没跟过去，只听见里屋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奶奶抱着一本册子出来。

奶奶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在做什么不情愿但又必须做的事情一样，慢慢摊开册子。这原是一本相册，里面装着许多黑白照片。奶奶直接从第一页开始翻起，前几页没有放照片，而是放着一些似乎是信件还是证明之类的东西。很快，到了第一张照片。奶奶让曲野筱坐过来，并把相册交给了她。第一张照片的主角是一个年轻女人，留着整齐的短发，个子中等，身形瘦削，穿着白衬衫和肥大的裤子，黑色布鞋，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表。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下半叶的一位知识分子。女人明明长相白净清秀，还有一双狭长的眼睛，若是笑起来一定非常漂亮；但她的表情却很呆滞，甚至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然而朴素的穿搭和完全不在状态的表情并不能掩盖她的美貌。照片旁边写了寥寥一行字：“1964年7月，于xx公园。”

曲野筱见奶奶没说什么，便继续翻着这本相册。这本相册的主角似乎正是那个女人。这里有她的单人照片，也有她与别人的合照。她一会儿伏案画着什么设计图纸，表情认真、全神贯注；一会儿呆呆地和一群人一起站在某栋建筑前合影，和前面一张照片的她气质判若两人。后来，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接着，又多了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第一次出现在相册里的这张照片，旁边的注释是“曲野东一周岁留念。”

当曲野筱看到这一行字的时候，忍不住抬起了头，看着奶奶。在看到这本相册的第一张照片的时候，曲野筱心里就有了些推论。直到看见自己父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这里，她知道她的猜想是对的。

“这是您的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