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笔直坐起来。肺部传来溺水般的胀痛，喉咙口仿佛有东西要喷涌出来。我从床边拉过垃圾桶，干呕了好几下，差点把胃液都呕出来。

擦干眼泪，我端详起这个同我的意识告别了近十九年的世界。

窗外的暴雨瓢泼而急促，正如我对数百年以前的美人的感情。重叠的雨声叙述着繁复的思念，连绵的乌云流泻出深沉的眷恋。

深紫色的天空勾着几抹橙，是盛夏的黄昏还没完全消去的余韵。近楼在暮雨里影影绰绰，楼中室内温馨的柔光在交织，把窗与楼之间染成淡金色。后院的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

电脑没有熄屏，身着礼服的蓝发少女安静地在桌面上举着剑，任务栏上挂着一个视觉小说。

我窥见的是什么？梦？可有跨度一整场人生的梦境吗？

我在床头拿过手机，醒目的20：49和26年8月19号映在锁屏上。

七夕节，戌时。

记忆中的那个时候，我在许愿树下许着愿。

【“把心中所想写在上面，神明会庇佑你。”】

我还记得我没有犹豫，没有任何杂念的那个愿望：我和许靥的缘分永远不会消散。

许完愿后，我和许靥赏了河灯。戌时的钟声中，我们答应彼此第二天的约会，在升空的烟火下紧紧拥吻在了一起。

不是梦吗？果然是前世的记忆吧。就是在那时，前所未有的澎湃和辉煌的、那种充满神性的感受充盈着我。我能够得到这份记忆，当然是超现实的，这样也能解释的通了：有能够让百年以后的人得到前世记忆超自然力量，让许靥对这棵树下发生的事情失忆也不在话下了。那位老妪在接过许愿牌时露出的读不懂的欣然的表情；在我担心写不下愿望时，一眼看透了我的心思。我现在在后知后觉发现她不是一般人。

那个朝代，是南宋吧。外敌入侵、重文轻武...相当鲜明的时代特征。我为什么会知道厦门的荧光海，还有格陵兰岛的极光呢？还有...许靥怎么会唱《烟雨行舟》呢？这明明是现代的音乐。

那么...在那个时候，相隔几百年的意识就已经打通了吧。

可只是获得了前世的记忆，又怎么称得上续缘？许靥与我，已经永远分开了。

只分别了几分钟，窒息的情绪就已经从全身上下渗进了血管、内脏里。有些失落起来了。

这算神明的庇佑吗？只是给我徒增了一份遥不可及而又无法忘怀的爱情而已。

我无精打采地走进厕所。垂着头刷完牙，我才想起端详自己久违的面容。

五官、脸型都和前世前一模一样，像是克隆出来的一样。分明的脸廓、乌蓝色的眼睛里玩世不恭的慵懒、挺拔的眉毛——脸上处处渗着中性的俊俏。两侧的头发从头顶落下来，搭在下颚线上；富有层次的刘海能触到鼻梁骨上，应该有几个月没有剪了。泛白的血色让原本白皙的肤色变得瘆人。眼袋凑近看很重，在本来完美的肤质上有些影响颜值，好在瑕不掩瑜，依旧是足以染上水仙的长相。

明显缺觉的眼袋，就像是被学习折磨的高三生一样。说来奇怪，可能是记忆相隔太久，我连今年多少岁、几年级都一点印象没有了。

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再加上刚刚的呕吐，我的不适已经累加得无法忽视了，仿佛有好几双手在用指甲扎我的胃。

胳膊碰掉了牙杯，我把牙杯捡起来，而杯底又在捡起来时被洗手台碰倒在地上，我只好忍着不耐烦又捡起来，放进镜柜里面。

我回到卧室，又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打开外卖软件，主页一片空白，检查了信号没出问题，又重启了手机，结果十几分钟也没点上外卖。

好烦...好饿...

一个没抓稳，手机掉在了我脸上。砸的是鼻子，酸楚的滋味却在心脏中酿出来。像是鼻子上有开关被激活了，各种负面的情绪直冲上天灵盖。难言的失落萦绕着我的身体，百年的恨意撕扯着我的四肢。我这时才慢慢开始发觉到失去挚爱的刻骨铭心。

枕头都被泪水浸湿。

我的脆弱是因为丧妻，还是因为饥饿和诸事不顺呢？我已经分不出糅合在一起的情绪了。

想不到我作为一个现代人却可以共情苏轼、李商隐这些心思细腻的诗人呢。

我的余生要活在这份记忆的阴霾下。世间最珍贵的幸福对比下的落差，我无法再直视此外的幸福了。

我以前不相信有来世。得到了这份记忆，我现在相信了前世今生，但我依旧是一个理性而不天真的人。我们同处一个时代的几率都几乎为零，更何况我们的名字、长相不可能相同。即使我们同处一个国家、一个时代，长相、姓名都同前世一样，满足了这些前提，我们相遇的几率也只有不到十四亿分之一百万。

我们的恋情终结在了那场雨中，埋葬在久远的百年前，而我为此感伤，却只能选择好好活下去。

我一步步下楼，乱飘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应该是太饿了吧...我喜欢普希金说的那句“而那些逝去了的，都会成为亲切的怀念”。等吃饱了饭，我应该就会好受很多了。虽然前世以悲剧死去，但值得怀念的、温馨的画面也有很多了，足够我用余生来细细回味。

换好鞋，我从前院的鞋柜里拿出伞。我盘算着在小区门口的家常菜馆吃些东西。

边步履维艰地走着，边抱怨不合时宜的大雨，总算走到了小区门口。

“打烊了。”招待生指了指打扫卫生的员工们，还有写着营业时间的牌子。

九点半打烊...现在是...九点四十分。真不凑巧。

对面的商业街在整体翻修，小区门口周围的便利店也关得很早，只好去平常买夜宵去的一里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了。

我向招待生要了两小包零食垫了垫肚子，吃完以后胃好受了很多，心也没刚才那样刺痛了。

夜街、急雨、举伞的梦游人。

路灯今天有点暗，连风中的雨丝都在刻意着以刁钻的角度从发丝间滴进我的眼睛。

走了一里多，我停在熟悉的便利店门口。收起伞，我轻车熟路地从冰柜里拿出我最喜欢的双椒肉丝饭。我把它放在收银台，向台后的女生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加热，谢谢。”

她也含笑着接过塑料盘。我喜欢面对这种自然的微笑，这是长相讨人喜欢的人的特权。

拿过加热好的晚餐，我落了座。在我拆包装的工夫，她也热了一盘意面，端到了收银台上，接着打开了扬声器。

我依稀记得她是这两个月开始在这里值夜班的。她放的歌都很符合我的品味，这次她会放什么歌呢？

我送进嘴里一勺混着肉丝的饭。好吃！胃得到了升华，视线也模糊了。

“如果是今天的你对我说，奇迹不会出现什么的...”

人类祈祷记录，我最喜欢的歌。

我百年前的祈祷，换来的珍贵的记忆，正是奇迹。在我喜欢上这首歌的遥远的那天，大概想不到这首歌会有这么应景的时候。

我大口大口咽着饭，刚刚的崩溃随着胃一点点被填充，慢慢烟消云散了。没花两分钟，塑料盘就被我吃了个精光。

享用完了晚餐，我开始享受起音乐。在暴雨的夜都里，在便利店温馨的白炽灯下聆听环绕在耳旁的最喜欢的歌，是最理想、最惬意的体验。

“如果你也走到终末 诉说着未来那名为别离的歌...”

即使听过很多遍，依旧那么感人。歌曲的旋律渐渐由动人归于平静。

我的生活也会归于平静吧，就像未曾和许靥相爱过一样。不过，我的心底似乎还在憧憬着新的奇迹呢。

一幕幕光影，一句句情话，我在歌声中重温完了和她的甜蜜。这份回忆对我而言是好还是坏呢？刚才还在为此难过，现在却又为重温这份记忆感到幸福了。

打起伞，站在便利店门口的我，已经开始懂得了珍惜这份回忆。

我向着家的方向转身，雨街中的车辆来来往往。

起风了，雨中隐约飘来幽幽的气味很淡，尤其在潮湿的风中更加单薄。

我怔住了。

这魂牵梦萦的、百年前的日夜让我沉醉的气息。是你吗？

我猛转头看向对街。

十字路口、瓢泼大雨、公交站、斑马线。

宿命与光影在时间的切片中凝结。

我的心脏在平日总是一秒一句地慢悠悠地说：“我活着呐”，现在，它却以一秒两句的频率呐喊着：“我爱你”。

心跳比眼睛更先认出她。

已经死去百年的我们，命运又被红线交织在了一起。这正是因神明的怜悯而又一次发生的奇迹吧？

我的耳朵在“嗡嗡”响，风声和雨声都弥散了。我好像在朝她喊什么，但是我一点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坐在等车椅上，视线从手机上抬向我。

风刮大了，吹得我踉跄了一下，伞也飞向了远处。

她站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回应我。

她皎洁的眼眸，还有温婉又脱去世间一切尘埃的气质。是她，不会错了。

像装着水的气球被重力向下拉一样，我的灵魂牵动着我的身躯向她奔去。

今天第三次流下了眼泪。

是红灯，但我不在乎。什么淋雨、交规都不重要了。

耳鸣停下时，我已经扑到了她的怀里，沾湿了她大片的衣服。

“阿澄...我还以为再也...”她毫不介意湿漉漉的我，在我背上从腰摸到蝴蝶骨，又向下摸回腰。

“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太好了...”我靠在她胸襟上抽泣。

“简直是奇迹啊...”她搂着我喃喃道。

是啊，不会有比这更瑰丽的奇迹了。

我的哭声渐渐弱时，已经把她胸前都打湿完了。她轻轻地安慰着我，还是同百年前一样温柔。

哭完后，我才想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问。“许靥，你..应该还是单身吧？”

她面露出一点难色，“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个车站了。怎么来的这里，还有我原本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通讯录没有打得通的电话，导航和外卖软件也显示不出来住址。”

“所以...”

“嗯，所以我不知道能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单身了。”

我倒是知道我的住址，不过失去记忆的情况也在我身上发生了。我只好当成是前世记忆的副作用。

我打量起现在的她。开领长衫和过膝的长裙都是深黑色，还有头顶卡其色的贝雷帽，成熟知性的打扮让她更多了一份吸引力；挺拔立体的鼻梁在古典美人特有的柔和脸线上却显得有些英俊——依旧是百年前的长相；从前她比我略高，她应该比前世更注重营养，原本她的眼睛跟我的眉毛一样高，现在能到我的发际线了。

她全身上下各处都诠释着什么是身为完美。不论是身高、肤质、气质、五官，或是打扮，没有一处突兀的地方，仿佛她生来就不合于这个世间一样。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还是她原本就这样迷人？

“在傻笑什么？”她点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在想，许靥这么完美的人，当然会有很多很多追求的人，我觉得你不会一直单身到现在。”我偷偷向上瞟她的眼睛，正看见她忍不住笑。

“傻瓜，我要是真有，我会毫不犹豫提分手的。”

见到她这么显明的态度，我突然想瞧一瞧这么完美的人犹豫起来的窘态。

我抱住她的脖子，露出狡猾的笑，“要是你交的是女朋友，并且是比我漂亮得多的呢？”

她捏住我的下巴，也朝我露出圆滑的笑容，“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啊，更何况是像你一样可爱，还喜欢我的女孩。最重要的是，我们有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你对我是最特别的，也是不能取代的。所以，你已经是我最理想的伴侣了。”

我还想继续刁难她，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间，我已经被她按在了候车椅上。

“那你呢？你还没告诉我呢，有你这么不公平的人吗？”她的鼻尖挨着我的眉心，往我脸上吹了口气。刘海被她吹了起来，又打在睫毛上。

甜乎乎的，像正在搅拌的棉花糖机那样。

“我...我也不知道。”

空气在升温。

她脖前的复杂几何形的首饰玲珑而素雅，把漂亮的锁骨衬托得更神圣，也合着头上的贝雷帽为她添上了几分艺术的气息。

很近，从她开的领口向下看，可以...

“已经在吞口水了啊。”她两膝侧跪在铁椅上，坐上了我的大腿。

我的内心在尖叫，脸可以把自己烫破皮。面对这种暴击，从未和她亲昵过的身体显然一点都不适应。

我往后靠，头碰到了玻璃板上。

“阿澄，不喜欢这样吗？”她一只手绕柱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伸进我的衣摆。

“喜欢...但是至少不能在公交站这种地方，会有人看到的。”

她的手指一片片撩起因为淋雨粘在我身上的布料，“没事的，这里人很少，牌子上写着公交车七点发末班车呢，现在都十点多了。就一小会，只有上半身，让我缓一缓，好不好？”

她说的每句话都有理有据，何况我也很喜欢她亲近我，实在不可能拒绝了。

“嗯...好吧。”我压下嘴角。这还是这具身体第一次和她见面，矜持还是要有的。

她笑了笑，手在衣服里向上摸索过去，爬到了我的胸前。“阿澄，没好好吃饭呢，怎么变小了？”

“你要是喜欢...我多吃点木瓜？”

“不，这样已经很可爱了。”

她揉着我，一边向我的嘴唇发起袭击，把我钉在了玻璃板上。

我刚闭上眼，就被她撬开了唇齿。“啊...嗯唔...”

她比我高半掌，还是坐在我腿上，亲我要把头压得很低。她蓬松细软的刘海和我刚刚被淋湿的刘海纠缠在了一起。

久违的触感从身前传过来。可以触碰到她的指头，上身最敏感的部位在被她轻轻挤压着。我耸起肩，感受她的逗弄。

她上下弹弄了两下，又压着周边的皮肤绕圈，用指侧和我细细地摩挲。

我的神智已经涣散了大半，不听话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顺着长裙一路向大腿摸去。

她继续挑弄我，我已经被她勾起了魂魄，情不自禁把上半身挺得更向前，方便她取悦我。

她喜欢我的反应，嘴里含糊着哼哼笑了两声。她伸出指甲，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来回刮细孔。

这是我最喜欢的手法，分不清是痛还是酥爽，但无法抗拒这样的快意。我的身躯一耸一耸地往回缩，嘴里也自动伸出舌头供她亲吻。

她又扣弄很多下，身体越来越敏感了。不行不行....

我用存余不多的理智抽出手，想推她的肩膀，但没适应她的身高，两掌传来柔软的触感。

推的力气不大，但她领会到了我的意思。她停下了手，放开我的嘴巴。“嗯？”

“再继续的话...就忍不住了。”我喘着气把她的手拿出来，整理好上衣。“我们先回家，回家了我要好好报复你。”

她想不起来住址，也联系不上认识的人，我们又是共过生死的最亲密的恋人。把暂时无家可归的她带回家是最合适的做法了。

她勾起的嘴角还挂在嘴边，“刚认识第一天的人就带回家了啊，阿澄很轻浮呢。”她开着玩笑从椅旁的挎包里抽出雨伞，站起身。

“你也是，刚认识我第一天就和我睡在客栈的一张床上了。我们两个这么轻浮的人，不是天作之合吗？”我也拿她打趣。

她拉起我的手，“那走吧，等会让你见识一下，我有多轻浮？”

我抿着嘴站起来，靠在她肩上，还在回味刚刚的湿吻。

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好几次险些迷路。小区对街的商业中心变成了一座百货大楼，两路的店铺、路灯都错了位。没了辨识物，好不容易到了小区门口，布局诡谲而陌生的阡陌也让我找不着北。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耗费了半个小时。

这是怎么了？我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怎么突然变样了？我的记忆错乱了吗？

莫名的疏离感困扰着我，好在许靥陪着我说话，我才在安心中没有感受到不快。

“许靥，到家了哦。”

她好笑地看着我，“嗯？上辈子是陆家大小姐，这辈子又住上别墅了，而且两辈子都有这么美满的爱情，要是别人知道你这样，肯定要嫉妒死了。”

是啊，我是如此幸运。

我眼里闪烁着高光，一边拉着她，一边用大拇指按向门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