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七．荒野》

「杏，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

卡在樹枝上的北杏，牢牢地抱住枝頭，兩腳懸空。當她往下一望，四五米高都如天地之距，雙手摟得更緊，臉色都白了。

「杏！信我！」

枝頭底下強壯的戰士，正張開雙臂，準備隨時接住下墜的人。這個高度，澪凜伸手加上她的身長，差一點就碰得到了；即便沒人接住，直直往下掉都不會受多大的傷，她不明白北杏在怕什麼。

「杏！」

北杏兩腳發軟，手臂終於撐不下去，喉嚨發出尖銳的叫聲。她的手才剛有一點滑動，澪凜就已跳起來，抓住她的腳，讓她順利地滑入她的懷中，穩定地被抱住，平安地著落。然而身體已經沒有繼續墜下，尖叫聲仍要震破澪凜的耳膜。

「杏，冷靜點冷靜點！」澪凜不敢放下她，兩臂收縮讓她貼近自己。

過了數秒，她才緩緩睜開眼睛。抬頭便是凜然的藍眼，兩對眼睛默然地對視，北杏尷尬得馬上跳下來。

看著她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的背影，澪凜挺著單純的目光，說出在意的問題，她得出的答案。

「杏你怕高？」

「為什麼要問？你真的很不識趣。」她的話裡帶著刺。她之前就覺得澪凜傻傻的，現在不單傻，還蠢，又傻又蠢，哪有人看到這種丟臉的場面還要問？明知故問！

北杏這副嘴臉和語氣，好像小時候跟她玩的那些貴族孩童。因為「不識趣」而討人厭。她的臉色黯然下來。

「對不起。」

不過，會誠懇、乖巧地道歉的貴族，並不討厭。

「人家只是有一點點畏高，不能跟其他人說喔。」北杏湊近她，揚起平常的魅惑微笑。

雖然在奧德斯大賽跟她和東安薔合作過，又跟「指南針」同行了一段路程，但澪凜還是不懂得和北杏相處。把大家分成聰明人和普通人，北杏絕對在聰明人的一邊，她有時候聽不懂她和彩攸、喬密南在討論什麼。講話兜圈，她比彩攸還難懂。但是有同伴還是比較安心，特別處於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的智慧和知識肯定派得上用場。　　

「嗯，誰問我都不會說。」澪凜高興地點頭，在她看來這是原諒她的笑容。

好老實，太老實了吧，看著她那仿佛不含任何雜質的清純眼目，北杏半瞇眼，明白了為何「四季之風」的人喜歡她。「指南針」沒有像她那麼老實的人，她不習慣，她可不是她那杯茶。

「你沒見到其他人？」她邊走邊問。

「沒有，只找到你，她們都不見了。」澪凜搖頭，「我們該不會在發夢吧。」

說是夢境也不為過。粗如腰的蔓藤、高如人的花、銳利如刃的草、碩大如岩的果實，巨大的植物滿佈四周，四周都是這鴨屎般的黃綠色，沒有一種是她們見過的，澪凜能肯定這不是西區的植物。她們好像成了小矮人，誤入大世界。

這地方溫暖而潮濕，雪兔獸人皮對她們而言是沉重的負擔，她們便把這身皮毛脫掉。

「人家的夢中只會出現小東，怎會有你。」北杏仔細地打量新物種，「我們剛剛還在埋伏精靈，一瞬間就來到這裡……」話到一半煞住，她扭過頭來，「你記得吧？」

「對。難道是精靈用魔法吹走了我們？」澪凜肯定地道。

「這也吹得太快……我們在石頭神廟裡，他怎吹得動我們。」北杏否定這個可能性。

「不然是為什麼？」

「唔……我們回到原來的世界？」北杏隨便猜測，但很快就被自己推翻。她摸上長在地上的紫色巨型果實，拔出小刀切割，綠色的果肉流出綠色的汁液，發出難以言喻的酸味。她割下一塊果肉，遞向她，「試試看。」

澪凜不假思索地咬下，細細咀嚼，然後吞下。北杏傻眼地看著她，一時之間作不出反應。

「你……真的食了……」北杏震驚到聲調都變了。

「酸酸甜甜的，幾好味。」澪凜一本正經地評價。

「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平常會亂食路邊的植物？不會懷疑有沒有毒嗎？」北杏扶著頭。「你又想陰我！」、「心領了，這不似食物。」……聽不見隊友質疑和拒絕的聲音，原來是那麼難受。

「你會給我食的，都是安全的吧？你不是懂很多植物嗎？」

雖不是朋友，但北杏是同伴，這個想法從兩個隊伍結伴出發的時候，就已植於澪凜心中。至少她知道，在北杏的專業上，她是不會撒謊的。

「呃……你身體不舒服我再想辦法……以我所知，這不像我們那邊的植物。」北杏回想看過的經書，都沒有這種果實和這頭的植物。當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她明白自己不是熟知所有植物，但這個生境也是聞所未聞的。加上她覺得自己沒有穿越樹洞通道，那就只有一個結論：「我們應該還在精靈界裡，某一個角落。」

「精靈界啊……這裡會不會有猛獸？」澪凜沒聽說過精靈界有這種樹林，甚至不知道精靈界除了精靈還有什麼，但這裡食物豐富，不可能沒有動物，她握緊劍鞘，耳目都戒備著。

「暫時不見腳印。」樹幹都很乾淨，體態完美，感受不到生物的氣息。

她們邊摸索邊前行，北杏不時停下來觀察植物，但怪異的地方，讓北杏無法放心研究。走了她們覺得有一刻鐘的時辰，頭頂上的太陽卻沒有移動半分，一直照射，若非樹葉足夠茂密闊大，遮蓋了大部份太陽，她們就成人乾了。原本的警戒心也漸漸鬆懈。忽然，澪凜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好奇的問題。

「杏，你和東安薔為什麼不住在雷格爾學院，要搬出來？」

北杏和東安薔的事，澪凜大多都是從可露可聽來的，其中一件就是她們在雷格爾城合租了一個小屋，因此並不住在宿舍。兩個年級四百多位學生，就只有她們不合流，連貴族都接受學院的安排，入住比不上自家房間的宿舍。雷格爾學院雖然沒有規定學生必須入住宿舍，但宿舍是免費的，大家都為了存錢而擠在一起。不過，孤兒就沒有供養家庭的壓力了。

「人家起床只想看到小東。」北杏切換成輕佻的語氣。

「是東安薔威脅了你嗎？她那麼兇殘，又撩是鬥非，跟她住不安全吧。」

「小東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是你不知她的好。」她嗤之以鼻。

「拳頭就知。」無法想像溫柔的她的澪凜，腦中只有與她鬥爭的場面。她確實沒有東安薔兇她的印象，但離「溫柔」這個詞太遠了，春香才是最該配「溫柔」的人，彩攸稍微配得上。

「小東可不是只會打架的……嘛，算了，跟你說也是對牛彈琴，小東的好人家知道就夠了。」談及愛人，北杏不自覺地臉帶笑容，步伐好像變得輕盈些。

「不過一起來就見到姐姐的話，我也會很高興。」澪凜偶爾會想念已出嫁的姐姐。

「人家的跟你不同喔，比你深重得多。」北杏笑瞇瞇地區分你我。

光影斑駁，彎曲的藤蔓和筆直的大樹，寧靜的空氣……這幅畫面，總覺得出現無數次了，仍無法看見盡頭。

不知道東安薔去哪了，但她相信她一定安然無恙的，畢竟她面對任何逆境都能破境而出，擁有神奇生命力之人。而她，必定能與她重逢的；冷靜而穩重的笑容，聰敏的腦袋總能化險為夷，安撫了她的擔憂。雖然她們與隊友失散，但倒是不太擔心她們。反而是她們的處境不樂觀，重重複複的景色，讓她們不禁懷疑自己的記憶。走的每一步路、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一樣，她們真的一直往一個方向前進，中途沒有轉彎，沒有在同一個地方兜圈嗎？她們的呼吸漸漸沉重，喉嚨愈來愈乾涸，北杏臉上仍保持冷漠，澪凜的焦躁則表露無遺，步腳不自覺地加快，她們之間已沉默許久。

走了一段時間，她們停下來調整呼吸。這時，澪凜腰間的劍鞘中的劍柄，發出紫色光芒。光雖弱，仍能看到一絲指著某個方向的光。她疑惑地將阿克西斯家的家傳寶劍拔出，美麗的玄鐵綠劍身與紫水晶互相輝映，紫光稍為壓過綠光。

紫水晶是不會發光的，但她們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們順著寶劍的指示，來到與林森格格不入的巨型水晶面前。這不該出現於密林，更不該懸浮，不該晶瑩得透明，簡直不屬於這世界般。

巨型水晶比她們大數倍，獨獨地懸於樹與樹之間的中央，沒有被蔓藤纏繞，亦沒有被苔蘚染成綠色，植物都繞過它而生，使它保持純淨，彷彿它有神秘的力量抵抗著自然。它發出不明顯的白光，透明的身驅中心有一道氣似的核心，唯獨核心帶著黃色的色彩。她們被它獨特的美吸引，指尖輕觸表面。

「嘎嘎嘎嘎」……寶劍劇烈抖動，紫水晶的光愈發強烈。

這刻，她們感覺到體內有股力量被吸取。北杏清楚這種感覺，是愛人也會用的——魔力奪取。

她惶恐地瞪向這無生機，永遠沉默的水晶。

＊

「東東、東東、東東——」

「你再撲過來我就將你葬在沙裡！」

「東東不要那麼兇嘛！我們隔了那——麼多日才重逢喔！你不是說你們在找我嗎！」

兩個個子矮小的人類互相拉扯，粉色的飛撲去，黑色的踹開來，親密如姊妹，歡樂如幼犬相撲，纏鬥不停。她們在無邊無垠的土黃的沙上，彎曲、繞樑出無數凹陷的腳印。腳印有的隨被破壞的沙粒結構而流失成平滑的弧線，有的被風刮起來的沙填補，如同船過水無痕，轉瞬即沒。

「哼，睇你龍精虎猛，我們真是白費心機。」

「沒有白費！要不是你們為了我們來到精靈界，就不會遇見我們了！」

空曠的荒漠，有的是風聲、沙聲、迴盪的人聲，隨風蕩然無存的人聲……話與話之間，是如螞蟻在身上爬般難受的無聲，悄悄地挑撥著她們的神經，讓她們扯高嗓子喋喋不休。尤其是失去武器的重炮手，她說話更是響亮。

「要不是她們求我，我懶得理你！」

「她們求你？為了我和春香求你？哇……嘻嘻，我們在她們心中是最重要的！」可露可高興得跳起來。

「你真是個無藥可救的傻仔。喂，你不是說你是創世神嗎？帶我們走啊！」

天空高掛燙人的火球，熱力從頭頂、腳下的沙、撲面的炎風，四方八面地煎熬著她們。說話或許能降點溫，但不是長久之計。事實上，她們快被熱瘋了。這片沙漠沒有半滴水，也沒有植物和植披，只有一片黃沙，沙塵撲撲。東安薔早就將雪兔獸人皮丟了，甚至還想脫下裡頭的長袖衣。而可露可輕薄的衣物，也沒有為她帶來多少涼快。

「我又沒創造出沙漠！好熱，要熱死人了……哈……」可露可像小狗吐舌，額上的汗水回流到口中，濕潤一下乾燥的唇。

「嘖，廢柴，慳啖氣啦。」東安薔以最小的力氣說道，皺著眉，滿臉不耐煩。

「我們……還要走多久？」可露可的腳步虛浮，「如果有冷氣就好了……東東，你可不可以變出冷風……」

語畢，東安薔就集中精神，她們的頭上就多了一塊大冰塊為她們擋太陽。過了片刻，又有涼風吹至，汗水變為涼快之處，可露可瞬間活過來，只是對東安薔無效，僅能減去陽光做成的不適。

「好舒服，東東謝謝你！你好厲害啊，可以做出冷氣！我要叫你做人體冷氣機！」可露可的雙眼發亮，對她又摟又抱，敬佩又多了幾分。

「將兩種不同類型的魔法混合可不是件易事，遇著我你好彩啦。」控制魔法的同時，東安薔不忘驕傲地指著自己。

一般魔法師操縱魔力變成一種魔法，就需要強力的專注力和使用魔力的細膩技術，因此他們會專注在一種魔法上。兩類魔法混合與分別使用兩種魔法相比，多了一步「調合」，更需掌握魔法的特性，難度更高，老師並沒有教授。

不過，東安薔以前就自行研究了。為了生存。她會的「秘技」不只這項。

「回去之後，東東來教春香吧！這樣我們就有冷氣吹了！」

「要學就自己練。魔法這玩意，自己掌握不到竅門怎教都無用。」把老師的話當耳邊風的東安薔，說出真心話。

可是光有涼風，對抗茫茫沙海與火熱，可謂微不足道。

「嗯……那東東會飛嗎？飛到天上就不用走得那麼痛苦了！」可露可又天馬行空了。

「喔？你個傻仔腦筋轉得頗快嘛。」東安薔收起冰塊，轉而在柔軟的沙地墊上足以讓她們站立的石板。接著她們周圍的沙被吹散，一股強大的氣流將她們升起。「這樣視野廣闊好多。」

平常以石板飛行當作移動手段是不可能的，過於耗費心神和魔力。但是現在有源源不絕的魔力快速地湧入身體，彷彿自身成了泉源，永不枯竭。雖然有點不舒服，但能放肆地運用魔法真是太痛快了。她現在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異常的魔力告訴她，這裡是精靈界。

「哇！真的飛起來了！東東你什麼都做到啊！」可露可驚喜地望向遠離的地面，興奮地抱上她。她從沒搭過飛機，第一次飛到天上，這種感覺是多奇妙啊。飛行是她小小的夢想，「主角」實現了她的夢想，她的夢想就是她。可露可看她看得出神。

「嘿，小意思。」被人吹捧的感覺不錯，東安薔得意地擦鼻。

「東東我好喜歡你喔！」可露可抱緊得她都推不開。

石板頓時搖搖晃晃。

「放手！會跌落去啊白痴！」東安薔一拳揍到她臉上，石板才穩定下來，「你對誰都這麼說吧，廉價的傻仔。」

「嗚嗚，才沒有，我只有……」可露可認真地數手指，「跟四個人說過，東東你是第四個！」

東安薔努起嘴巴鄙視她，不想與她浪費唇舌。

「等等，這樣說得我好像花心大蘿蔔……不過，我的喜歡可比不上杏杏，」可露可奸笑著調戲她，「你們熱戀中嘛。」

「吓！？什麼戀，我們才……」

石板受到劇烈搖晃，她們差一點掉下去。

「不用裝了，我才不是蠢材。你們這麼親密，我早就猜到了。雖然跟我預期中的不同。」

東安薔氣得捂住她的嘴，臉上的腮紅不知是炎陽所致的還是另有原因。可露可好不容易安份下來，東安薔回頭望向前方，視野就出現一點亮麗的白光，「喂，那是什麼！你看！」

一片沙之下，一個巨大的水晶十分搶眼，沒有人能抵抗好奇心忽略它。她們飛到巨型水晶的頂部，便從石板跳下，讓柔軟的沙承接她們。巨型水晶外表看來堅硬，她們都不知這是什麼。

就東安薔看來，這倒像沙包。她送它一個火球，火球撞上它的表面時，如同沙包將力量吸收。這情況，和樹怪一樣，但它吸收魔法後並無反應，仍舊飄浮。

東安薔一連使出幾個魔法，又是火燒又是石錘又是雷轟，無一例外地被它吃進肚裡。

「為什麼要打它？」可露可不明所以。

「練習啊！魔力用不盡很痛快！」

「破壞精靈的東西不好吧！」可露可好怕被報復。

「破壞？我看起來打得破它嗎？它怎打都沒事！」拳頭揍過去，只換得疼痛，「真是可惡！」

「可是……哇啊，有有有、有裂痕了！」可露可緊張地拉住她的手。

二人抬頭望去，「咯」的一聲，巨型水晶的尖頂爆出一道手指粗的裂縫。裂縫彷彿有生命，愈爬愈遠，愈爬愈深，甚至貫穿了整個水晶。

東安薔目瞪口呆，可露可驚慌失措，都無法修補水晶，眼睜睜地看著它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