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黄昏时分，夕阳留恋大地，迟迟不肯落下。一抹血红的晚霞挂于天际，底下有一座城镇屹立。新修的护城河静卧周边，闪烁着落日的余晖，古老的城墙投下阴影，笼罩了进城的道路。突然，雅菲德从阴影中钻出，急匆匆地向城内赶去。
报时的晚钟并未照常响起，她略感疑惑，却无暇在意，只是匆忙忙地赶向城镇的中心，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却又不知原因。已是日落时分，街上却依旧熙熙攘攘。她看向人群，可人们的脸却模糊不清，叽叽哇喳聊个不停。大概又是关于最近的战争。雅菲德莫名地不安，感到空气沉闷。
夜色将至，倦意渐生，或许是聊厌了吧，一声哈欠传来。随后，又是一声哈欠，似乎有意回应一样。从这一个，到那一群，再到整条街，哈欠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这个城镇的每一条街道的每家每户的每个人都在同一个瞬间打起了哈欠，这些哈欠好似奔流一般，不约而同地向城镇中心汇聚，然后化作一声凝重冗长的叹息，渐渐消散在了暮色之中，或许是在哀悼又一天的逝去，或许是在庆幸又一天的活着……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似乎人们连倦叹本身也叹倦了，只剩下几只饥饿的秃鹫偶尔尖鸣，盘旋空中，不肯离去……
站在城镇中心的广场上，雅菲德注视着昏暗无云的天空，一丝失望涌上心头，似乎她所希望的并未出现。忽然，背后传来一声琴声，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叫喊，声音稚嫩。
“亲爱的朋友们，为了你们的欢乐，此刻我将唱出最优美的诗歌。”
那是雅菲德自己的开场词，如今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出，她诧异地转头看去。广场的中心站着一位少女，身着棕服，怀抱琉特。
“同行啊…”雅菲德来了兴致，打量起了那人。她头发乌黑，眼瞳褐色，面如一座大理石雕像……
“莱希亚？”
雅菲德喃喃自语，难以置信，呆在原地。疑惑之余，她注意起了那柄琉特，可看看那琉特的样式，那根根亲切的琴弦，那满是磨损的琴身——那正是她自己的那柄琉特。雅菲德愈发地惊奇，但莱希亚似乎并未注意到她，只是自顾自地扣动了琴弦，开始了弹唱。
“……为了王后的花冠，少女们围着花柱，她们欢呼雀跃，舞姿好似五月的玫瑰……”
从内容上看，这只是首五朔节赞歌，但令雅菲德困惑的是，无论是诗的韵律，还是歌的旋律，都是浑然天成，自成一派，似乎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古老流派，甚至，根本不属于过去……欣赏着这闻所未闻的诗歌，雅菲德不禁露出微笑，内心激动而又欢喜。
可广场上的人群却不屑一顾，他们站立着，沉默着，呆望着，仿佛这诗歌他们也已厌倦。空气冷清，歌声渐弱，飘荡的音符尚未到达雅菲德的身边，便已被秃鹫的喧嚣所吞没，如同大海吞没沉石，一如雅菲德曾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无人问津。
“这个世界， 厌倦了诗歌。”雅菲德凝望着莱希亚，微笑变为苦笑，“所以她又为了什么而坚持呢？”
她自己又为了什么而坚持呢？
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打断了雅菲德的沉思。雅菲德转头望去。远方人影晃动，他们跌跌撞撞，正拼命地向这逃来。而在他们的背后，一帮陌生人成群结队，气势汹汹，手上握着刀剑。此时，雅菲德才注意到，在陌生人背后的天空上，太阳已经下山了。
这是别国的入侵者。
雅菲德好似挨了记重击，一动不动，只是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仿佛被死死地定在原地，木然观察一切。她看，看见刀光剑影，鲜血流淌，随后尸体横街；她听，听见哭喊，咆哮，随后秃鹫欢呼；她闻见一股刺鼻的气味，血腥味。
那一刻，世界仿佛失了色，天被月光照得惨白，地却满是血污，黑得令人发慌，好似一幅地狱的绘画。
当战火燃到了广场边缘时，雅菲德才回过了神，转身想要拉上莱希亚一起逃命。可突然，她腹部剧痛，低头看去，自己脖子上挂着一朵蓝花，花瓣的边缘被烤得焦黑，看见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服， 而那衣服，是件宽大的黑袍。
她顿时感到浑身无力，身体撑不住地跌倒在地，眼睛不自觉地闭拢。最后一刻，她看见那柄琉特脱落在地，随之破碎。
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再度响起，“杀死——”
雅菲德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满脸冷汗，心砰砰直跳。她惊魂定，又发现她所处的地方——不是森林。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她躺在床上，扫视四周。墙壁光秃，没有窗户，只挂着几只烛台，烛芯已尽，烛火幽明。家具不多，烛台下有一套桌椅，桌子上放着几本书，书皮老旧，封面写着《五朔节庆典》，但，那似乎不是人类的文字。墙面是黑色的，地面也是黑色的。没有壁炉， 她却觉得莫名的热。
“这是哪？”
雅菲德感到额头隐隐作痛，噩梦的种种闪过眼前。她困惑不已，不是因为这梦的荒诞，而是因为这荒诞的梦，正好与她昨天经历的那场入侵大相径庭：没有防备的城镇，突然出现的敌人，黄昏时分，战火纷飞。而当她逃出来时，已是子夜……
“这算是……回忆吗？”随后，她又想起了那句疯狂的咆哮，“杀死——”可杀死什么呢？
雅菲德盯着天花板，仿佛其中有她想要的答案。天花板很低，压得让人喘不过气，“陌生的天花板……”
突然，她想到了莱希亚出现在梦里，想到了梦里的莱希亚扮演了自己的角色，而自己却扮演了她的角色……
“等等，莱希亚呢？”
床边忽然传来异动，雅菲德扭头，发现莱希亚正坐在地上，倚靠着床，手臂枕着头，半边脸被黑色的袖口所遮掩，半边脸被烛光照得通红，睡意安然。她呼吸平稳，眉头舒展，时而又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袖口压住，却又弄巧成拙，反被盖住了大半的脸。于是她眉头微皱，啫囔着，似乎正生着闷气。
“真像个孩子……”雅菲德被这窘态逗乐了，惊慌的心也随之平复下来。
看着熟睡的莱希亚，雅菲德回想起了昨晚：她们相遇，她们一同倾听先民的音乐，她们彻夜歌舞。
“可是，这些记忆再美好，也只会让今后的旅途，变得更苦涩吧。”雅菲德无奈地苦笑。随后，她又想到了莱希亚脸上的层层红晕，想到了当她们手指紧扣时，那惹人的躁动，想到了当她们共舞时，自己的阵阵心跳，还有在心跳之间，那无声的祈祷……
房间闷热，雅菲德脸颊红透，身体发烫，注意到自己甚至还穿着棕服和靴子。她下意识想要掀开床被，却又害怕自己任何的举动都会惊醒莱希亚。无可奈何，不知所措，她只能盯着那烧个不停的烛火，大脑一片空白。
屋子深处传来了几声钟表的嘀嗒声，若有若无。在时间缓慢的流逝之中，雅菲德突然想到：或许在遥远的未来里有那么一天，那一天很远，很远，但总有那么一天，继续流浪的自己会想起她们曾相遇的那一夜，那时，她该笑？该哭？
可是，她希望到了那一天，自己是笑着的，发自内心地笑着…
“合作卖艺，然后大赚一笔…”
那个怪异的想法再次浮现。可是，这样的心意，莱希亚会接受吗？
雅菲德又看了看莱希亚，对方正和袖口做着殊死搏斗。她若有所思，最后暗暗下定决心，她还是希望能和莱希亚一起走下去，为了……赚钱。
忽然，莱希亚似乎找到了取胜的法门，成功压住了麻烦的袖口，露出了那被压红了的半边脸。然后，像是在庆祝自己的胜利一样，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天真无邪，像个孩童。
“果然很可爱啊……”雅菲德欣慰地笑了……不对不对，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她摇了摇头，“一定是因为这房间太闷，脑子太昏，自己才会这么胡思乱想的！”
不过，她的眼睛倒是一点也没从莱希亚脸上移开呢…
突然，她好像反应了过来，猛地起身，“难道莱希亚就这么睡了一晚上？不行不行，这样可是要着凉的啊！要赶紧叫醒她才对！”
可是，莱希亚自己倒先醒了。
“哈~~是个好梦呢。”莱希亚舒展着双臂，双眼朦胧，随后她注意到了起身的雅菲德，冲着她笑，“唉？你已经醒了？怎么样，是不是也做了个好梦呢？”
“额·…”雅菲德一时语塞，眼前闪过梦里的尸体与鲜血，然后，又只剩下莱希亚那满是好奇的脸，“是、是啊……是个好梦呢……梦里，有你……”
屠杀什么的，她不愿意莱希亚知道，她不想破坏，这份宝贵的童真。
“真的吗？”莱希亚笑得更欢了。可是突然，她仿佛注意到了什么，笑容骤停，然后又死死地盯着雅菲德，眼里似乎闪过一丝质疑。
“怎…怎么了？ ”雅菲德紧张不安，说话断断续续, “有什么……不对的吗？”
话音未落，莱希亚突然伸手，用手背按住了雅菲德的额头。
雅菲德大吃一惊，可不知怎么的，她似乎并不抵触，只是默许了这一举动。莱希亚的手有些冰冷，触摸着雅菲德滚烫的额头，让她感觉到一种清凉的舒适感。
“发烧了。”莱希亚收回了手，信誓旦旦地下定结论，神态像个医生。
“发、发烧？没有没有，这只是因为……因为空气太闷了而已。”雅菲德急忙挥手否定，“而且，比起我，明明这样睡了一夜的你才应该担心吧。万一着凉什么的…”
不过，莱希亚似乎并未没听见去，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普路托，去帮我拿几瓶退烧药来…”
“‘普路托’？”雅菲德疑惑不解。突然，她注意到在床头的地上，自己的琉特正放在那，靠着墙，而在琉特的一旁，有一团黑东西。那个黑团好像接受到了指令，轻微动了一下，随后，又直直地冲向门外。
“那是我姐姐的宠物，也是我的宠物。”莱希亚向雅菲德做出了个大大的笑脸，似乎是在安慰对方不要担心那压根不存在的发烧。
“原来她有姐姐的吗？”雅菲德感到一丝失落。
不一会，那团黑东西就叼着瓶子缓缓而来。这时，雅菲德才发现，那其实是只黑猫，它似乎瞎了一只眼。
莱希亚接过瓶子，又一个劲地递给了“重病”的雅菲德，“ 快喝吧，保证药到病除。”那语气，像是在哄骗小孩子……
雅菲德半信半疑地接过瓶子，闻了闻，那气味有些苦，又看了看，发现是种无色的液体。她看了看莱希亚，对方依旧笑着。又看了看那只黑猫，它的左眼眼珠被人剜去，只留个空洞的眼窝。
雅菲德被吓一跳，视线重新回到瓶子上，她犹豫了许久，最后横下了心来，将瓶子一饮而尽。
“好辣！”一股难以言表的辣感直冲味蕾，雅菲德大叫了一声。
“怎么了？”莱希亚凑了上来，表现得很关心，但很快，她似乎被这窘态逗乐了，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家伙，诚心的吗？ 雅菲德感到一丝不快: “这真的是退烧药吗？”
“哎呀，相信我，良药苦口嘛……”莱希亚似乎胸有成竹， 一副自信的架势，“至少在炼药这块，我还是很懂的……”
“炼药，那你是一位药剂师？”雅菲德顺着她的话问，思索着如何反呛她一手。
不过这问题似乎把莱希亚问住了，她竟一时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犹豫不决，欲言又止。
“怎么了？”雅菲德有些不明所意，感到一丝奇怪。
“还是说说你吧。”莱希亚似乎在隐藏着什么，视线斜视，盯着地面，“你为什么会在那么晚的时候赶路？”
“什么？”
“我是说啊，一般这么晚的时候，山里不是都很危险吗？”
“这……”雅菲德一时意不知怎如何回答，她想了又想，突然想到在她的梦里，莱希亚所弹唱的那首五朔节赞歌……“啊，是因为今天是五朔节嘛，所以就想着早点赶到下一个城镇。毕竟一遇上这些个节目庆典什么的，我们这些诗人都能大丰收呢…”
莱希亚会接受这样的回答吗？奇怪的是，莱希亚一向闪耀的眼睛此时竟稍稍暗淡，她略微低下了头：“五朔节啊……我听说是一个欢乐的大庆典呢，可惜……我从来也没亲身参加过。”
眼神失落，神情哀伤。
“那，要不我带你去？”毕竟，她确实要到下一个城镇去。
“我也希望……”莱希亚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我的姐姐不会允许的。她警告过我不能踏出这儿一步， 要一直待在家里才行。
一直待在……这么个封闭的“家”吗？
“你在这，待了多久？”
莱希亚没有回答，她在等待着什么。此时，又传来一声沉重的嘀嗒声。
“如果算上这一下的话，大约是九千万零一下吧。”莱希亚苦笑着说。
她是在说秒针的响动，雅菲德很快便理解了，九千万下，也就是三年时光……
又传来了几下嘀嗒声……
雅菲德脑中突然闪过这样一副画面：春去秋来，夏逝冬生，而莱希亚独坐着，唉声叹气，无尽钟声犹如一道巨大的铁幕，将她死死围困。恍忽间，画面中的莱希亚变成了雅菲德自己，她身上的华服闪着刺眼的金光，那是三年前的自己，一个深居闺中的贵族少女……
“可……可你不喜欢这样待着不是吗？”雅菲德忽然开了口， 语气奇怪，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森林里，不会和我见面了。”
“因为，那是侥幸逃出来了嘛……下次就很难了……”
所以……那个时候，莱希亚才会说“不能留下遗憾”吗?
墙上的烛台悄然灭了一盏……
“好了……”莱希亚站起身来，对雅菲德伸出了右手，“该把瓶子还给我了，我要拿去清洗一下了。”
如果就这么直接地交出瓶子的话，她们的关系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吧……雅菲德抬头看了看莱希亚，她笑得很勉强，空荡荡的手悬置着，颤抖着……明明下定了决心，“要和她一起走下去”，转眼间，便沦为外来者的一厢情愿吗……她，难道又在“妄想”了……
“如果……你晚上有空的话，就……”莱希亚停顿了会，声音梗咽，“……就请到我们相遇的那个地方……到时候，你可以跟我讲讲五朔节……”
可，真的有“到时候”吗？
烛火熄灭，接二连三。天花板摇摇欲坠，从一道道裂缝中渗出阴影，沿着破旧的木壁而下，积在地面，渐渐上泛，浸没了墙边雅菲德的琉特，浸没了莱希亚脖子的蓝花，阴影中似乎传来一声哈欠，那是这个屋子的倦叹，既是在哀悼又一天的逝去，也是在庆幸又一天的活着……
这一切，终究只是幻梦吗？
雅菲德忐忑不安，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将瓶子交到了莱希亚手中，随后，她忽然向前一倾，握住了莱希亚的手腕。
“请让我和你的姐姐见一下。”
莱希亚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往回缩，却被雅菲德紧紧拉住，一如那个晚上，莱希亚将雅菲德拉起。
“请让我和你的姐姐谈一下！”雅菲德语气坚定，眼神直视着莱希亚。
“她不在，可能要到傍晚才会回来……”莱希亚缓缓开口，视线有些偏移，“而且，她也不可能同意的。”
“那我们现在就去！然后傍晚前回来。”雅菲德松开了手,，跳下了床，收起一旁的琉特，系回背上。
“可……”
“你想要去的吧！”雅菲德指了指桌子上的《五朔节庆典》，“就让我们再‘侥幸’一次吧。”
有如一个蛊惑人心的魔鬼，开出了对方无法拒绝的筹码，引诱着她，一起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或许是为了自以为是的决心，或许是同情“过去的自己”，或许……
莱希亚内心动摇，想要开口拒绝，随后，她再次听见那钟表的响动，紧接着，是普路托慵懒的叫声，它似乎在表示赞同。
“那……我们早去早回吧……”莱希亚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同意了，“由我来带路吧，毕竟这是我家。”
……
……
莱希亚的家是个阴森古怪的宅子。走廊，楼梯，客厅，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墙面铺满了黑木板，没有一丝阳光透过。钟表声依旧回响，可她们却只听见了彼此的呼吸。
磕磕绊绊，最终来到了前门。
随后，雅菲德忽然向莱希亚伸出了手，脸色泛红：“走山路的话，就由我来带你吧……所以……这是防止走丢……什么的……”
虽然，她好像昨晚就迷了路。
莱希亚欣然一笑，牵起了雅菲德的手。
随后，她们推开门去，看见艳阳高照
在她们的身后，普路托坐在阴暗的门口，看着她们在阳光里渐行渐远，咧嘴大笑，露出两排渗人的尖牙，仅存的一只眼眯成缝，闪着诡异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