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一.缺角之家》
啾啾——咕咕咕——天光,窗外的飛鳥們開始了一日之始。牠們用叫聲呼朋喚友,尋找佳偶,發現危險而提醒同伴,光是一個早晨,就忙個不停。太陽也是早早就開工,將令人生厭的炎光照進窗內,代替生理時鐘喚醒床上的人。
然而,密封了的窗與涼快的空氣,阻隔了一切影響睡眠的因素,牠和它努力了一個上午都無法喚醒他。窗內又涼又安靜又乾爽,只有微小的「嗡嗡」聲作為他夢中的背景音樂;柔軟的床與厚薄適中的涼被,為他帶來極致的睡眠體驗。一個不小心,就睡到中午十二點了。但他毫無罪惡感,享受睡到自然醒的清爽頭腦。
對面的床上已經無人了。他跳下床,關掉冷氣,「嗡嗡」才從背景音樂中移除,讓鳥嗚變得明顯。他調控的不單是溫度,還有聲音,以及面對現實的神智。
今天他又要面對她了。自從那天「異變」後,就無法逃離這場惡夢。他深吸一口涼氣,有了心理準備,才擰門把,接受客廳的熱氣。
電視機打開了。傳入他房間的,是電視機的雜音。唯獨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的女人,有真正認真地聆聽著電視機的話,眼目不離螢幕。而他只把電視機當耳邊風,他家早就沒看電視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手機或電腦,還需要電視嗎?他只有小時模糊的記憶中,曾有像她一樣專注在電視機前。那時候的他,小小而幼稚的他,總有成熟的身影在他身邊。
他呆了一下,電視機播的光影他什麼都沒看到,隨後到廁所梳洗。鏡片反射了他短碎的頭髮,稚氣卻憔悴的臉。眼皮下生了眼袋,又生了深深的黑眼圈。雖說這世代有黑眼圈是正常不過的事,但他還是深得不太正常。
這半年,隨著喉結的凸出,聲音變低沉的同時,他也變得沉穩了。他比同齡的朋友們早熟,只是這半年的時間而已。
他的生命,忽然地出現了巨變,迫使他需要成長。
洗完臉,才發現那女人站在廁所門外,靜靜才看著他。她不說話,或者說不敢開聲,但她每天都期待他起床。他一起床,她就會關掉電視機。這個世界,有比電視機更吸引她的東西。
「換衫,出去買飯。」
他把她推入睡房,自己就準備穿白背心短褲踢拖鞋下樓。他掏出手機,開啟網絡,馬上就有一則信息傳來。
「Ocean,今日一齊打波!」
是小學同學傳來的。這個九月,他就要成為中學生了。
「我要留在屋企打機。」他的手指在手機上飛舞,化成一句句子,回信。
「又打機!都不告訴我你在玩什麼好遊戲,要打一齊打嘛!」
「星期日先打波。」
他沒有解釋,隨便回應,然後就收起手機。恰好她換掉睡衣,穿上便服,可以起行。
室外有烈日,有悶氣,有蚊子,真不是人能待的地方,要速速逃到冷氣地。他帶著她直衝商場,卻被她拉著衣擺而不得不停下。
她就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屋邨的路上,停下來了。彷彿感覺不到他人,完全地被一棵平平無奇的樹吸引,一棟沒有人會關心,沒有人在乎的小樹,在她眼中卻極為重要。途人急剎,華麗轉身才躲過忽然停步的她。
她總是這樣,所以他才不喜歡帶她出門;她總是這樣,所以他才選擇帶她出門。買飯這件事,本來一個人就夠了。
去公園走走吧。他頂著一頭熱,抵抗冷氣的誘惑,拉著她到家附近的公園,讓她可以盡情地發呆,發呆。
她蹲下來看人工種植的花。每一天的期待,就是出門散步,這個小小的願望。除了這一點的「放風」時間,平常就是被「囚禁」於家裡。各式各樣的電視節目,並不能滿足她的孤獨。在外面就不孤獨了嗎?至少,看到跟故鄉相似的樹木、螞蟻、飛烏,心會平靜些,總比不可思議的現代社會故事來得親切。
沒有現代社會常識,也沒有正常溝通的能力,更對這塊土地零認識,父母實在不放心她自己一人出門。她只能在不足四百尺的單位中渡過時間,等候他們回來。
跟以前和媽媽住的時候一樣。因為森林有危險,所以不能遠離屋子。森林可能會遇到人類,森林以外的地方有好多好多人類,太危險了。到哪裡都一樣。
太熱了,不行了,受不了了。出來不久就流汗的他,忍不住拖她到商場乘涼。避免中暑也是他的責任。
「兩盒兩餸飯。一盒檸檬雞加魚香茄子,一盒菜圃蛋加西蘭花。」他伸出兩隻手指,然後拿出媽媽給的一百元。
膠袋袋住兩盒熱烘烘的白色發泡膠盒,他隨手地塞給她拿。把找零放好後,他們就回家。她緊緊地跟著他,不敢與其他人有眼神接觸。
家裡的環境比較舒服,畢竟都住半年了,不習慣都會自然地習慣的。放下重擔,心情都輕鬆了,她就急不及待拿出飯盒,恰好他從廚房拿了叉給她,才能順利吃飯。
不能相信人類。可是人類的食物好美味。除了媽媽,人類都是壞人。白飯一口接一口,中和魚香茄子鹹香的醬汁。
她吃的每一口都好仔細地咀嚼,臉不自覺地掛起滿足的微笑。但是手就很粗心,以拿刀的方式握叉,手腕轉動將飯扒進口裡,彈出不少飯粒。她絲毫不在乎,他心中慨嘆。
簡直就是野人。這也是他給叉而不是筷子的原因。
隨便了,等下叫她抹枱就好,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食完飯抹個嘴,就趕她去抹枱,然後去玩幼兒拼圖。正常人十幾秒就完成的,她要花十幾分鐘。可幸的是,她的專注力強,一直嘗試都不疲倦。
他坐穩在電腦面前,開機,不假思索地點擊標示「試玩版」的軟件圖示,開始他的使命。
「喂,別動,現在在上課。」不耐煩的聲音從耳機傳出。
螢幕畫面出現了一個中年男人老師,他的面前有一群學生,畫面的視角便是其中之一。房屋小,卻擠滿了人。他們在一個木頭房屋中,木頭的紋路清晰分明。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共通點是都很樸素,並且服裝店沒有販賣的。
除了那把低沉的女聲,老師緩慢而輕柔,彷彿催眠曲的聲音也達到他耳中。他的滑鼠往右微移,便看見好些學生昏昏欲睡。除此以外,便無其餘音樂,只有雜音,枯燥乏味,又真實不過。每個人的表情和聲音都非常自然,光影的變化與物件都與現實世界相似,清楚得連旁邊學生的鼻毛都看得見。最不真實的,大概就是這裡的人好像普遍都比現實的英俊美麗一些,像左邊這位紅髮麗人,就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如果出現在現實世界就是模特兒或演員了,他身邊從來沒有那麼美的人。不過,他沒見過她的笑臉,她總是冷漠而無情地看著他。
「不用找了,你家姐在圖書館,落堂再去吧。」聲音的主人看穿了他的心思。
這把聲,不是由人的喉嚨發出,而是直傳入耳。說話的,正是目前該閉著嘴巴,他所操控的「遊戲主角」。
「好彩你之前沒有來,不然我們就會被你害死。」
數一數,他也有兩星期沒打開遊戲了。
「我那麼厲害,會救了你們全部人!」他不服氣地抓住麥克風反駁,「你不是和家姐她們一起做任務嗎?完成了?」
「做完好耐啦,發生了好多怪事。」
「那麼快!上次你們明明還在路上,我還想幫忙的!」
「幫忙?幫倒忙才對吧。我們不需要你出現,廢柴。」
「我的使命是救姐姐回來,你不需要是你的事,姐姐怎會不需要我。」
「哼,你家姐還真是不需要你,她現在活得好好的,過得可快樂了。」
自從接上麥克風,就能和「主角」對話。雖然一開始炮火連連得瀰漫濃厚火藥味,但現在已經能心平氣和地聊天了(他還是不習慣她老愛冷嘲熱諷)。上一次,他恰好在「主角」負責守夜的時候來到,其他人都睡了,沒機會和家姐溝通。轉個頭就已經回到雷格爾學院,真是超乎他的預期。
如果能直接附身在「主角」身上就好了,他幻想過無數次都沒發生。
家姐囑咐他不能經常上來,他努力地忍耐,小心翼翼地挑選時間(雖然常常挑錯),遵守著約定。被困在遊戲中的家姐,見到「主角」的時間比作為「玩家」的他還要長,許多事他都要靠「主角」才得知。這難道是家姐不想見到他的藉口嗎?他都這麼努力了,為什麼家姐不想念家人呢?
「怎麼……可能……」
他不願面對,這份早已存在於他心中的恐懼。
「現在我們『指南針』和『四季之風』都沒有委託,你家姐日日都跟隊友玩得很開心呢。最近她們還多了個細路,熱鬧得很。你看看春香。」
春香是個熟悉的名字,他知道她是家姐的隊友。他順著她的指示,撇向右前方的黑髮少女,一個小女孩正坐在她的腿上。小女孩左扭右扭,受不了無聊的講課,她踩上春香的大腿撐起身體,春香抱住她仍專心聽課,她則摟住她的頸項往後望,恰好與他對上目光。不知為何,他覺得小女孩盯著的不是「主角」,而是螢幕背後的他,讓他感到很不舒服而移開目光。
「叮噹叮噹」——
「我帶你去找彩攸。」紅髮美人面無表情地對他說,等同學們都鳥獸散了,就早他一步到門口。
然而踏出課室,他便控制「主角」拐向另一個方向,把隊友甩掉。
「喂喂,你去哪,圖書館不在這邊,跟著杏就對啦!」
「我、我,不想見姐姐。」按著鍵盤的手虛浮著,「不、不對,我不想被她見到。沒錯,跟蹤她!」
「你好無聊,她有什麼好看的。算了,你不出去送死就好。」「主角」唉了一聲。
主導權從來不在「主角」手中,她怎麼抗議對他來說都是耳邊風,她已經深刻體會過了。
他選了一個能望到圖書館的角落,北杏發現他沒尾隨就到處找他,找著了便跟他一起偷窺,雖然不明白他在做什麼,但不能放著他一個亂來。
軍師系的五位學生前後踏出圖書館,兩位師弟妹熱絡地跟師兄姐們聊天。「四季之風」和「指南針」回來多日,帕斯卡和洛奇還是高興地黏著他們,好像怕下次他們又出意外,不知何時才能共聚一般。不知何時,軍師系的同學們感情變得那麼好,大概是因為軍師系人少,課堂中又經常要一同討論、爭辯,讓他們非常合得來,無分年齡。
這沒什麼,不就是放學後跟同學聊天,人人都會。王凱洋吞下唾液,繼續觀看。
接著,一行人走了不久,喬密南和師弟妹分別離去,彩攸和可露可的隊友就來會合她們。兩位隊友分別從貴族課室和平民課室走來,剛才跟他一起上課的春香牽著小女孩。小女孩高興地跑向彩攸和可露可討抱抱,彩攸沒理她,跟澪凜說了兩句之後就大家一起到空地,作例行的練習。她們一動,他就跟著動。
練習不外乎熱身的跑步,會魔法的練魔法,不會的就對打,小女孩則是在旁看著。熱身過後,就分兩組對戰,訓練閃躲和進攻的時機,也訓練默契。沉悶辛苦的訓練,卻見她們有發自內心的笑容。她們之間,洋溢著一種輕鬆快樂的氣氛。
「你還要看到什麼時候?」北杏無聊地問。這不是她們每天的活動嗎?毫無新意。
在他眼中並不是那麼平常。他出現的時候沒多久時長,這遊戲好像有個限制,到了一定時間就會自動關閉,當日無法再打開。出現了,不是忙著戰鬥就是解決委託,見得上姐姐的機會不多;見到了,又忍不住只顧黏著她,都不知道姐姐平常是怎樣生活的。
「她們平常都是這樣的?」
「是啊,明明是訓練但都會像個白痴般傻笑,一群奇怪的人。」
在家裡的姐姐,並非不愉快,只是很少表露喜悅,心情比較和順,惹到她才會罵一下。原來她對著朋友是這樣的嗎?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很認識姐姐。
「姐姐她……很喜歡這樣嗎?」
沒有自來水,沒有電力,衣食住行都不方便的「異世界」,到底有什麼吸引人的。他情不自禁地摸上螢幕,卻摸不到任何人。
「她不是很開心嗎,有眼你見。」她不知他在問什麼廢話。
雖然外貌和聲音都不同了,但舉止、神態和語氣確實是姐姐,令他五味雜陳。生物有「習慣」的本能,真是太厲害,又太可怕,每天都在變化。
矛盾的思想刺痛著他的心。一方面見到姐姐有一群好朋友,在那邊的生活過得開心又安全(大概?),令他安心;一方面擔心姐姐會樂不思蜀,甚至將家人拋諸腦後。
「姐姐該不會有喜歡的人或者男朋友了吧?」
「吓?沒聽說過。不過她好像跟那個什麼……沃修?的關係不錯。」
「那可不行!姐姐絕對不可以在這裡成家立室!」
「嘿,這就難說了。」她壞笑一聲,「就算現在不會,難保以後不會,人會變啊。這種人之常情的人,誰能阻。」
「不准就是不准,不要再說了,我不聽!有男生接近姐姐,你要幫我趕走他們!」
「呸,她關我屁事。」
「我……我不想照顧她一世。」他哽咽地道。
本來那個認真工作,會幫忙爸爸的小店,會做家務的好女兒、好姐姐一夕之間變成了一個毫無常識的傻瓜兼廢人。現在王凱悠這個情況,需要人照顧,無法期待她能重回職場。父母都要工作,白天把她丟在家,下午就是王凱洋這個弟弟接手的時候。
「主角」沒有回應他,或者不知該說什麼。
「要快點找到魔王……快點、快點……」
他沒有觸碰著滑鼠,螢幕畫面就停留在此,聽著「四季之風」笑聲不斷。
笑聲以外,一個陰暗的角落,出現了一個與黑暗格格不入的男人。比起王凱洋哭哭啼啼的發瘋,「主角」更在意這位與他們一樣暗中觀察「四季之風」的混帳。
雷格爾學院無人不知,費列多家大少和阿克西斯家二小姐針鋒相對,水火不容,見面就會吵起來。那個素來瞧不起人的費列多大少,正正站立在她視野的末端,與他形影不離的影子僕人卻不在他身邊。她可不知道堂堂貴族大少爺,有偷窺別人的惡趣味。
北杏已經等到花兒也謝了,快點趕走他吧,她這麼想,身體又不由自主地動起來,硬生生地轉圈,衝出校園。
「喂,你又亂跑!」
「我要找魔王,不要阻我!」
「白痴,魔王怎會在雷格爾城!跑那麼快累的是我!要是你出現在我面前,我就一拳揍死你了!」
「那你就跳出來打我啊,連魔王都找不到的廢物主角!」
「你以為要找就找到啊?你條仆街!」面對蠻不講理的蠢材,她要抓狂了。
一旦吵架,就會把看見的東西拋開,將悶氣統統發洩出來。王凱洋覺得「主角」好像網友,見不到面卻能聊天,不怕對方會做出害他的事,怎麼吵都沒問題。
只要姐姐回來,他就能變回那個每日無憂無慮的孩子,這是他唯一的盼望。
他不經意地悶哼,清除喉嚨的黏稠,顫動了喉結。他的聲音,日漸低沉。
繞了一圈,他終於放過上氣不接下氣的她。離開的一刻,她馬上就咒罵他一頓,把他罵得一文不值。回家之前,先去找彩攸出氣。
「喂,你弟叫你不要結婚。這個死仆街,又拉我出去跑!」
「吓?我什麼時候說要結婚?」
姐姐也搞不懂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