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冰箱门的打开,其内亮起的照明成为整间公寓里唯一的光源。代价是这扑面而来的寒意,将本就死寂窒息的空气,冷凝成无形但沉重的固态物质。
海未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手拎出了穗乃果在文化祭庆功宴时喝剩暂存的其中一听啤酒,单根食指翘开了易拉环。
“啵哧。”金属凹陷时的碰擦声如同燃着的火柴,而顺着包药纸倾入啤酒的鲜红色粉末更像助燃剂。
隔着罐身感受彼岸花粉在酒精中的细微变化,海未饮下了苦彻心扉的“火焰”。
“——为什么突然喝起酒了?”
扒在沙发椅背上、默不作声地目睹着清道者从卧室出来后直径走向厨房,水音忍不住问道。
才喝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酒量,海未脸上的酡红已经泛上至耳廓,但没有渗入晦暗的金眸哪怕一丝一毫:
“如果不这样做,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无趣的大人理由。
虽然她向来和这个幽灵不对付,但是听她亲口说出无异于借酒消愁的带有中年人臭味的回答,水音不免失望透顶地滑坐回沙发上,不想再多理会对方。
况且事到如今居然还想着“冷静”?明明听了老师说的那些话?要是真有那么轻松,我当初又是为什么逃避老妈的葬礼……
仿佛喝酒的那方是自己似的,水音的情绪愈发躁郁。她讨厌那种“事情逐渐脱离自己预期或掌控”的感觉,可事实就是如同沙粒般流失而去的时间,正编就着一张名为“死亡”的笼网,再度将她束缚住。
“对你来说,绘里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收紧的网线即将在她脖颈彻底留下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勒痕前一刻,不明不白的问话松解了这份窒息。
“……干嘛突然问这个?”
水音维持着躺靠的姿势,斜着眼瞥了一下不知不觉站到沙发旁的海未,没有更多的动作。
“绘里生病后的两个月里,她所有关系亲近的人里,除了远在俄罗斯的家人,只有你没有来探病过。”又是一口啤酒入喉,海未的视线定定地落向空荡的客厅,同样没有看向水音,“所以…………我想知道。”
末尾的停顿之中似乎省略了非常多的逻辑递进,换作其他人来听兴许会当成酒鬼的胡言乱语。
——但水音听懂了其背后的所指。
当年,妈妈最开始病入膏肓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人缘好的她自然也有很多的朋友熟人前来探望。起初片刻不离陪病在旁的自己和老弟因此接待了很多人,也听到了很多慰问、伤感、遗憾,甚至对往事的追忆。
每接待一个探病者,自己就越了解其他人眼中的妈妈的形象碎片。不仅仅是自己的母亲,同时还是闺蜜的『好亲友』、下属的『好领导』、大学教授的『好学生』、爷爷奶奶的『好媳妇』……
不同视角不同模样,组成了从孩提有记忆起就无比爱戴无比依赖无比仰慕的那个『远咲岚音』。
而自己却要眼睁睁看着『远咲岚音』一点点被死亡从这个世上剥离出去,成为永远追不上的时间尽头的影子?……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情死都无法接受。
为了『远咲岚音』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不再日渐丰满,为了『远咲岚音』被凿挖去时不会留下更大的空洞而苦痛加倍,于是自己用尽百般借口逃离了病床陪护,也逃离最后可能搜集到人生拼图的葬礼。
而这个人却……
渐入深思的水音失去了平静的心态,转而恶狠狠瞪向所作所为全都在反衬曾经不断逃避的自己、仿佛是天理难容之化身的海未。
“我没有要勉强你的意思,不说也没关系。”
啧。
单纯的体谅在她听来也变得刺耳,原先想继续噤口不言的水音磨了磨牙关,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之前留级过一次,但其实应该是被学校劝退才对,是老师在那一晚的谈话后帮我找校方游说了很久才减轻了处分。”
“——谈话?”海未的声音染上了醉意的绵长醇厚。
“呃,就是那个,和老师抱怨了一通,我感觉自己喜欢不上其他人、也不被其他人喜欢的苦恼……呜哇哇哇!好吧前半段(喜欢不上其他人)可能是我有点矫情了!但是后半段(不被他人喜欢)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第二次向别人讲述自己的苦恼,显然没有情绪失控的第一次那样水到渠成。她的头越来越往下低去,尤其中间意识到自己此时近乎于朗读中二时期笔记本的行为,水音的羞耻心给她拉住了刹车。
海未将啤酒举至面前的手顿了顿。
“为什么,你会如此笃定这点呢?”水音几乎要把脸埋进自己的腿时,她听见幽灵小姐这样问道。
“因为我的性格——”
水音戛然止声,并非是她没想清楚这个问题的回答,而是在这个瞬间猛地惊觉:
自己很早很早就在自我厌恶反复发作的小学初中期间,像是扣嗓子眼强制催吐般想好了这个答案,且等待着向未来某个人倾诉的那一天。
甚至,一年前的冬夜本该将之坦白而出……如果没有被老师打断的话。
【“因为我——”
“是嘛。”
全程无言聆听的绚濑老师没有过多表态,由蹲姿起身时兴许是被背后的风吹得有些四肢麻痹,她转身走向阳台的速度僵硬缓慢,连带着关上阳台门的动作亦是如此。
咚。呜呜哭泣般的寒风被隔绝在外,但阳台门闭合的动响如同一声沉沉的叹息,在这间卧室里掷地有声。
“远咲同学,今晚你就先留在我这里过夜。至于之后的事……我会想办法。”
连让人暗自揣摩其深意的侧脸都不给,绚濑老师背对着她,说出足以影响自己未来一年的那个决定。】
不由自主抬起头,与那时的老师截然不同,这一次她正面迎上了海未仍残存一丝清明的眼神。
——这两次,究竟有什么不同?
“……因为、因为,我的性格很差劲,脾气暴躁、没耐心、自私软弱还冷漠。不但不像凪音那家伙把妈妈的优点全部遗传到了,而且还总是让她担忧操劳。哪怕装成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这样不讨人喜欢的我……只是在浪费妈妈给我取的这个名字而已。”
除了趁机倾尽在内心深处闷得发臭的苦水,水音也希望以此探究——那个时候的老师,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想法?
“你的名字,是有寓意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仅仅是取自妈妈最喜欢的水仙花。”
无论是刚从产房里推出来的虚弱时分,还是被病痛折磨的弥留之际,只要见到床头柜前于冬日悄然绽放的水仙,妈妈都会自然地露出笑颜。
这样坚强守候着她的美丽之物,却是从来没有陪伴她熬过脆弱时刻的自己的名字……真讽刺啊。
不知不觉,啤酒喝得只剩一个底,海未轻轻摇晃着易拉罐,仿佛在听着自己混入酒液里的思绪、在罐内碰撞出的回音,并将它转换成零碎的话语:
“……纳西索斯。”
“哈?”冷不丁蹦出的陌生字眼,让水音瞬间从压抑的情绪中抽离出去,一转茫然。
“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因诅咒迷恋上自己在水中的身影,为了向水中倒影求爱而落水溺毙,死后化作了水仙(Narcissus),据说还是自恋(Narcissism)一词的起源。”
水音完全没有意料到自己还能从神话传说的释义角度被讽刺与名字的相性差:“什么意思?阴阳怪气吗?”
“只是突发奇想。”海未将所剩不多的酒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可是你不觉得吗?自恋和自恶其实是本质相同但表现不同的情感,都是将自身对自己的评价优先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纵使得到了如何繁多如何大声的夸赞批评,他们都听不到。”
“那是……”
水音刚要无言以对地撇开视线,但又被易拉罐扭曲变形的声响吸引了回来。
“——而绘里不属于两者其中之一。”
如同夕阳彻底没入地平线后孕育而生的蓝调时刻,被酒精浸透的金眸沉进夜幕的深邃之中。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绘里的眼中根本没有她自己的一席之地。基于“自我”而生的自恋与自恶也无从谈起,更不用提需要两方基点才能共同存在的“喜欢”与“被喜欢”。
啤酒的罐身沿着海未攥起的手掌,深深地凹瘪进去。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绘里可能只会带着困惑走完比正常人寿命稍短的一生。
偏偏绘里很优秀,优秀到从来不乏来自他人的好意;同时还很温柔,温柔到无法对那些赠予好意的人视而不见。
“真是,矛盾的一个人啊……”
将酒罐捏得只有头尾勉强看得出原先的模样,无意识使劲的力道令整只手臂一同发颤。
将其看在眼里的水音,不禁怀疑她下一秒是不是要像以前情绪失控时的自己一样,用这个可怜的易拉罐“试刀”,开始砸东西泄愤了。
但海未并没有任何更进一步过激的行为,倏地收起随时要爆发的架势,放弃似的垂下拿着啤酒的手,转身走向厨房。
“?”
水音又扒着沙发探去脑袋,目瞪口呆地眼见海未安安分分把易拉罐丢进垃圾桶,从冰箱里又取出一听啤酒,然后返回客厅。
海未坐到另一个沙发上,这次她没有掏出那包奇怪的粉末,直接开了第二罐啤酒,尝了一口后皱眉嘟囔道:
“……为什么一点味道都没有?”
水音汗颜了、梗住了、无语了,对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酒鬼。
简直不敢相信,现在整个绚濑家里,只有自己一个算得上是可靠的。
她懈气地倒靠在沙发椅上,放空的目光无处可依地落在小口小口喝酒的海未身上。
垂散下来的深蓝发丝蹭过啤酒罐,被重新拨至通红的耳朵之后,平静无声,先前赶急赶快得令人焦躁的时间于此刻放慢了脚步。
兴许是遮蔽了天幕的乌云层终于散去,月光尽情洒进了昏暗的客厅。
像是在欢迎久违而至的客人,海未啜饮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而向轻舞于茶几之上的月色举起啤酒,与虚空的存在碰杯。
……没来由地,想起来了不久前守在卧室门外旁听到的,“变化与不变之物”的深奥话题。
“之前的约定,已经作废了吗?”水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没有,我可以再换另一个问题吗?”
“唔?呼嗯……”
回复她的是温吞暧昧的语气,姑且就视作默认了。
“你对……老师,是怎么看的呢?”
不过她自己的发问也是磕磕绊绊的。
海未的注意力从月光转移向了她,困惑歪头的时候,别到耳后的头发又不受控地滑落:
“绘里?”
“啊,对。”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海未眼神迷离地正回身子,捧着啤酒的双手文静地搁在膝上。
“绘里……”冥思苦想般地闭起眼,细碎的呢喃像浅得一吹即散的呼噜声。
“呃……”水音莫名有点插不上嘴。
呼。
一丝微小得难以察觉的轻笑,宛若激起湖面涟漪的石子。
海未缓缓地睁开眼,嘴角随之扬起平和的弧度:
“……绘里。”
不待水音有所回味,清道者突然哼唱起了一段不知名的曲调。
—♪—♪—♬—♫
明明没听过,但感觉上却告诉她:这是电视上经常播出的日舞表演时会搭配的歌曲类型。
明明不知道这首歌背后有着怎样的含义,灵魂却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明明——
敲在铝质罐身的手指打着节拍,海未完全忽视了愕然在旁的水音,身体伴随旋律小幅度地摇摆。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自己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
两年以后,面对图书馆的书山题海,不幸二次留级的远咲水音将会回想起那个记忆已然模糊的夜晚之中、唯一印象深刻的这首无名歌谣。
“哼~♪哼~♪哼~♬哼~♫……”
并在琢磨解题思路的间隙里,还原着哼唱了出来。
“咚!”和自己邻座的那家伙突然受惊似的弹起,膝盖狠狠撞在了在自习桌底下,发出浮夸的动静。
水音放下笔,表情无奈地望向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扭动的邻座者,惨兮兮地在安静的图书馆被迫咬碎牙往里咽般地强忍叫痛的欲望。
你没事吧?她挑了挑眉,即便用口型说话的方法隐去了语气,但还是有着一种似乎在直指对方大脑问题的攻击性。
邻座的雪希张了张嘴,但忍痛而扭曲的神情连带着她的口型失了准确度。
你说什么?水音只好把耳朵凑近过去听。
“我说……!你为什么会唱这首歌……?!”
尽管声音压得很低,雪希说的话还是带了一点不耐烦的咬牙切齿。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有一个人唱给我听的。”水音摸着下巴思索道。
雪希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放开了依旧仿佛要裂开般作痛的膝盖,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课本和教辅书,装进了书包里。
“等会,你这就要走了?说好的帮我补课呢?”
水音不明所以地叫住了即将背书包走人的雪希。
扭头看向她,雪希冰冷的两只眼睛里仿佛各写了一个字——“渣”、“女”。
“你可以找给你唱这首歌的人帮你补课,那个人一定很乐意。”
撂下这句话,雪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哈——?!!!!!
那一天,水音只能独自一人与课业搏斗至图书馆闭馆时刻,然后轻车熟路地去往绚濑家,向不再担任她班主任之职的绘里一个劲诉苦。
——而这些事,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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