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之拾·小雨】
“……您好，请问……”
“……也不在这里吗，谢谢……”
篠戸边抱歉道“打扰了”边退出町屋，随手在附近竹篓里取走一柄雨伞，静悄悄踏进滂霈中。
风裹挟银丝划过脸颊，稍微有些疼痛，街道上空荡荡的，好像行人都早知道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间她不想继续寻找下去，任凭雨滴“噼里啪啦”拍打伞面和脚踝。
时间从耳畔流逝到心脏，嘈杂声渐渐被孤独感冲刷掉，如果再不注意些，可能连那份振动都要彻底静止了。
只要稍稍仰起头看，仿佛雨丝牵连摆球所计算出的轨迹，浅浅勾勒银河雲海外，一道道无感星座描摹的弧线。她素来都不太喜欢每天起床时翻开运势分享，可若它化作箭矢如雨般射下，却能深深刺痛本就不脆弱的神经系统。
雨好像越下越大，心情亦变得更差，没有可抱怨的，也不知道要抱怨什么，但她还是张开了嘴，雾气随风呼出，自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邈邈温柔的语调却依旧传进了耳旁：
“一个还属于青春期的少女想大声喊出来，那么就应该大声喊出来。”
篠戸转身向背后望去，当她看清来者模样时，立刻忍不住捂嘴戏笑道：
“你简直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粽子一样！”
来者伸展手臂，好奇地瞧望自己身体，织绘蝶纹的振袖被带缔束缚捆绑，看起来似乎确有些臃肿，连折扇都凹陷出形状。雨滴拍打在上面，迅速洇透进去，于是她立刻开心地拍手道：
“看！如果没有这层衣服，就要被淋湿了耶。”
篠戸一时语塞，但她还是将雨伞递拢过去，两人凑紧在扇面下，分享着彼此的凉气。
少女们向前、或者说是漫无目的行走，仅仅在体验“移动”过程。和泉式部一刻都不停地抖落从早到晚的故事，每逢高潮处便兴奋得手舞足蹈，一点也没有“自由散漫”之模样，倒像是初入校园充满青春活力的元气少女，正鼓足干劲迎接新学期的学妹们。渐渐地，篠戸忽觉心情好转不少，连雨滴吹袭至脖颈上都不知晓。
“呐，篠戸桑。”和泉突然停止继续翻阅脑内故事，快走几步，转身弯腰看向她，“你觉得，月宫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嗯……”篠戸侧头思索道，“流放犯的监狱？”
“太文艺化啦，”和泉边笑边拽开身旁町屋的门帘，“其实是，太阳无法照耀到地方。”
忽倏地，待她好奇地将脑袋伸望进去时，阵阵激昂三和弦迎面扑打来，差点把她推出珠帘外。篠戸捂住胸口，跟随和泉慢慢穿过悬挂、贴示着无数乐队的海报与合影照——几乎都是月宫条例“扰乱睡眠质量”一列，愈看下去，愈发感觉心脏与鼓点同步突跳。
但她很快就打消疑虑了，因为在拐角处某个最显眼角落里，有一张清原、麻宫、和泉挥舞着弦乐器与鼓棒的狂放抓拍照。
“你们一直在组乐队吗？”篠戸指指照片问道。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和泉拾起一柄吉他，想了想，又换成了电贝斯。正在舞台激情演奏的少女乐队，也恰巧在此刻鞠躬谢幕，欢呼声与掌声此起彼伏，和泉轻歪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将电贝斯递向她：
“要来试试吗？”
“我不会弹。”篠戸摇摇头，但却依旧接过了贝斯。
“那么……有请下一组乐队……”
精心打扮成哥特风格的主持少女灵巧地转转手腕，帷幕缓缓揭开，身穿简洁晴衫、遍体湿漉漉的篠戸，以及身穿沉厚振袖、遍体湿漉漉的和泉，怀里捧着乐器，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舞台上。
“来吧！”和泉对她眨眨眼睛。
“就我们两个？”篠戸懵楞地指指自己。
“MAYDAY！！！！！！”
和泉突然用沙哑的嗓音嘶吼一声，瞬间激起舞台下阵阵欢腾，人潮倒映在射灯间的浮影仿佛潮水般汹涌喷来。她下意识地抓紧贝斯，像是被保护欲驱动着、诱导着，双手不由自觉按在琴弦上，狠狠地、缓缓地拨动滑音。
“每天，某天，明天。”
“从醒来就开始的游戏。”
“享受主仆音声的服务。”
“恶意萦绕其上。”
“陈词滥调，朽木难雕。”
“即使消失也不会有人在意；”
“只有吐出鸟骨的猫才会被责骂。”
“丛林的法则，社会的现实；”
“气宇轩昂，挺胸抬头地演讲。”
“你是对的，也许你是对的；”
“但绝不是能够宣泄的理由。”
“真是可惜；”
“我不是会在燃烧鸟笼中自行感动的生物。”
“撕掉假面，或以笑容致意；”
“这样会让你满意吗？”
“跳下去吧！跳下去吧！”
“你真的认为我拥有翅膀吗？”
“去嘲笑吧！去嘲笑吧！”
“现在是独属于我的SHOW TIME。”
“你将会发觉我如此真实；”
“你将会如同我一样害怕。”
“我不是你扮演家家酒的玩具；”
“这绝非抱怨，此乃羞辱。”
“盛气凌人，居高临下；”
“你一定很爱慕这样的姿态吧！”
“新世纪的国王，新人类的神明；”
“现在正阔步踏入你摇摇欲坠的殿堂。”
“没有给你准备的时间；”
“一切之终结就在现在，现在！！！”
“NOW！！！”
“NOW！！！！！”
“NOW！！！！！！！”
一曲奏罢，灯光齐亮，观众们欢呼着爬上舞台，将本就狭窄的空间挤压得水泄不通。而和泉自然乐意享受这一点，她张开双臂，连续旋转几圈，倒下，很快消失在鼎沸人海中。
借由群影纭纭遮挡，篠戸悄悄卸下贝斯，像鲤鱼般从舞台里溜出去。町屋外依旧飘散漫漫雨花，风裹挟雨丝划过脸颊时嘶啦啦疼痛，街道空荡荡的，一片人影都无法看到。
压抑感瀑布状袭来，胸口顿时被石头压倒，她强忍着窒息回身望去，风浪正吹刮走廊里的海报“哗啦啦”作响。将头转回原位，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然后向前迈步，撒腿狂奔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某个声音微声呐喊道。
灵魂深处好像蜿蜒盘狞一条蟒蛇状的手臂，拼命将身体推开，与意识与生命剥离，前者依旧机械式继续奔跑，后者却朝后仰倒，坠进一片片涟漪绽放花海中。光束穿透层层遮蔽沐浴至脸颊上，用温柔的沉默替代千言万语，她几乎就要彻底交予这一片鲜活中了，可拳头里还紧攥着某物，那是什么呢？
仿佛是两个世界一样，只隔半扇门阻挡，踮起脚尖向另一侧望去，在温暖似春、轻柔如海的世界对岸，即使死寂色浸染的漆黑。孤独、寒冷、恐惧、许多许多不美好之词所构建的地方，若要用某种词汇来形容，那前者必然为天国，后者……后者应该叫做“现实”吧。
不，不，她奋力地摇头，试图将这种想法甩散出去，为何要抹煞现实呢？对自己的恐惧被替换掉名词，以此来掩饰内心惶恐，而“惶恐”又何而来，思来想去，或许是由于“未知”才导致的情神难定呢。
篠戸轻抚向门扉，微微闭上眼睛，攒劲拳头。
“如果是和泉前辈，一样会这样做吧？但我只是“上泉篠戸”而已，所以就用更加适合自己的方式吧。”
“嘿！”她大喊一声，然后迅速伸出右腿，一脚踢向前方。
咚！啪！门被推开了，篠戸睁开眼睛，周遭如往常一样漆黑一团，在木屑、灰埃与光尘间，紫藤花香渐渐沁入鼻翼间。
“诶……？”趴坐在地板上的少女们不禁抬起头看向她。篠戸收回腿，在大家目光中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我是月宫新任文学部长，兼神明大人的「御」职，”她微笑地拍了拍手，“很抱歉以这种方式认识大家！但是，一切都必须迎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