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似乎奶奶没有发现曲野筱内心的绞榨。她们一到达奉原大宅,奶奶便四处张望,审视着这座建筑。吃过晚饭后,奶奶更是提议曲野筱带她逛一逛大宅,权当饭后散步。曲野筱自然是答应了,好歹从前来了好多回,是记得路的。奶奶没有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要曲野筱带她到了大门口,从那里开始逛。曲野珉说曲野沧博次日上午需要做一些检查,下午才能安排见面,所以第二天上午,曲野筱也陪着奶奶逛了会儿大宅。曲野筱猜测奶奶对这建筑感兴趣的原因可能是奶奶原先的职业——建筑设计师,她以前一直在某个设计院工作。想必这里里外外走下来一圈,一张图纸已经在老人心中成型了。曲野筱和奶奶也逛到了那间特别的房间——它的装潢在大宅里独树一帜,给人莫名的平静气氛。凡是来过一次,一定会印象深刻。杏花微雨的时节,曲野筱曾和曲野珉在这里喝茶、聊自己的兴趣,那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全然不知前方会有怎样疯狂的纠缠等待着她;她也曾在这里偷偷捡起落在自己心上人身上的花瓣。日后,虽然和曲野珉的关系发生了数次变化,但曲野筱每每来到奉原时,总爱来这个房间坐坐。曲野筱因为回忆的侵袭而显得有些落寞,奶奶竟也站在房间中久久不语。两个人思考的肯定不是同一件事,但她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相似的神情。
最令曲野筱忐忑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午后,一辆黑色的车稳稳停在大宅的门口。嗯,她换车了啊,不过已经过了六年,换车也是很正常的。曲野筱站在奶奶身边,微微侧身看向来车,双手放在口袋里,因为紧张而捏紧了拳头。事实上,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发抖。很多年了,心跳没有跳得这么快过。曲野珉从驾驶座上下来,轻轻地关上车门,一言不发地朝她走来。曲野筱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佯装无事地盯着她。曲野珉今年三十岁,但皮肤状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她的黑色长发剪短到了锁骨处,从以前的顺滑变成了蓬松,看起来有些杂乱的刘海其实可能拿卷发棒仔细处理过,一束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辫子垂在脑后。与她本来柔美清秀的长相相比,这个发型显得十分英气,倒像是曲野筱会留的。她的化妆风格与六年前相比有一些改变,她似乎用了颜色更深的口红,而且她以前用哑光口红吗……不过,就算她走别的风格,想必也一定会很美吧。无论如何,曲野珉斯人定会与“美”这个词紧紧相连,不仅仅是皮相,还有别的一些东西也是。
曲野筱就这么看着……是的,曲野珉很美,依旧美得不可方物。这种美会贯穿她的一生,伴随到她死为止吧。曲野筱忽然感觉鼻子有点酸酸的,心里翻涌着一种难以辨认的情感,这种情感势大力沉,如同泰山压顶,几乎要把她的泪水逼出来,但她却下意识地弯起嘴角露出礼貌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
“嗯。”对方回答。
“一见面就要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你客气了。上车吧。”这是六年来第一次看着曲野珉在自己眼前说话,却是这样的客套话。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吗?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一开始总会是一句不温不火的客套话。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曲野筱也会微笑着说客套话,而不是阴沉着一张脸了。
从大宅到曲野沧博所在的医院是有一段不近的车程的,为了打破沉默,曲野珉除了问候了曲野筱的奶奶之外,也与曲野筱聊了会儿天。她们首先聊的是工作话题,曲野筱介绍自己本科毕业后就在互联网公司当程序员,顺便和曲野珉讨论了一点现在的行业热点,扯了几句自己手上正负责的项目。她不提具体收入情况,只说目前赚得还行,就是人累点儿。曲野珉也谈到了自己的工作,说她硕士毕业后就进入家里的公司做财务类工作,也拿到了一些股份,目前也主管不少事情。这与先前曲野筱打听到的信息基本对得上。接下来,便是不可避免的谈到了生活话题,曲野筱坦诚相告,说自己一直没有谈恋爱,一直独居。可以自己打理自己的小房子,过得倒也比较自在。曲野珉听完问道,你被催婚了没?曲野筱说没有,我妈不管这件事。那你怎么样?
我?嗯……先前确实催过我,但后来我想办法让他们不再催了。
……我现在不想结婚。曲野珉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前方。
嗯……我也不想。曲野筱也盯着前方。
她们的聊天还算顺利,这让曲野筱心里踏实了一点。到达曲野沧博所在医院之后,她们跟着护士一起到了高级病房区。曲野筱偷偷瞄了一眼奶奶,老人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干净宽敞的病房里,曲野沧博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他比起几年前枯槁更甚,以前脑袋上好歹还有一点白发,现在已经全都掉光了,只能让人看见难看的斑点铺在软塌塌的皮肤上。一行人打开房门的时候,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看向她们。曲野筱起初还担心曲野沧博会不会像之前那样突然激动晕厥,但曲野珉说,她已经提前跟他说过谁会过来,她也跟护士打过了招呼,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护士会马上赶到。
奶奶越过曲野筱和曲野珉,径自走上前去,在曲野沧博的床边站定。曲野沧博看着奶奶,低沉嘶哑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你是谁?”
“先前跟您提过了,这是……”曲野珉在一旁正准备重新介绍奶奶,但奶奶伸出一只手,意在让她不必说下去。奶奶又微微上前一步,直视着曲野沧博的脸。她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曲野沧博呆呆地看着她,倒是不急不躁。
“庄澜。”
曲野沧博的脸色陡然变了,浑浊朦胧的眼球里掠过光芒。他沉了声音嗫嚅道:“庄澜,庄澜,庄澜,庄澜。”接着,他看向曲野筱:“你先出去。”
“不,她有权知道这一切。”奶奶看向她,又看向曲野沧博。
曲野沧博不再言语。曲野筱听了,对已经站在门口准备离开的曲野珉说:“你也留下来吧。”
曲野珉似乎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已经半开的房门又关上,走了回来。
庄澜一言不发的坐在地上,手里的烟卷已经要燃烧殆尽,火星就要碰到她的手指了。但她丝毫没有显示出慌乱,冷漠地看着火星朝手指逼近,在即将烧上来的一刹那,扔掉了它,一脚踩在上面。她从没碰过烟,是刚刚坐下来的时候找到了半截应该是父亲或母亲没抽完的烟卷,一时兴起将它点上抽了几口而已。
“无所谓”。这就是庄澜的心情,想必也是父母的心情。那两个人保持这种颓靡状态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具体的理由庄澜其实并不清楚,这也没办法,因为他们经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是抽烟喝酒,总是陷入某种半昏迷的状态。这样的他们怎么可能会把事情讲清楚呢,庄澜觉得他们自己都已经“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