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分是单纯的雅菲德个人回忆章,由于是回忆,所以后文的雅菲德都会以其原名弗蕾娅指代)
黑暗,无边无际,雅菲德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在黑暗中下坠。她似乎正躺着,仰面朝天。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怎么也眨不开眼,动不了身 ,只能任由身体下坠。
她没有看见的是, 底下的深渊中,一个个人影幻像正飞升而上,飘过她的身旁,陆续消失上方。那是十五岁的她、十二岁的她、十岁、九岁、八岁…
砰的一声,她坠到了底,睁开了眼。
“所谓梦境,便是过去之钥,是回忆之桥…”此时, 她注意到自己枕在一位妇女腿上,那妇女的声音熟悉亲切。那妇女呆了片刻,又微笑着,安抚她的头,“怎么了,孩子?你想到了什么吗?”
“可是妈妈,我从来没见过那朵蓝花呀?”开口的是她,可说话的却不是她,倒像个孩子,七岁的孩子。
“或许,你梦见的是前人的经历,历史上有很多人也梦见过蓝花——”雅菲德注意到,她们坐在一处洒满阳光的山丘上,一柄琉特平放在她们身旁。煦风拂过柔和的青草,一阵惬意油然而生,“你的爷爷也是其中一人,他还认为,那朵蓝花会给人们带来解脱,让人们回归和平,回归美好的诸神时代。”
“真的吗?”雅菲德的意识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孩童的意识,那是儿时的她——弗蕾娅
“又或许,我们的小弗蕾娅做了个预言梦。”
“预言梦?”弗蕾娅把玩着母亲长长的金发,很是新奇。
“这就是说啊,别看我们的小蕾娅还年轻,迟早有一天,她会完成前人们的事业,她会找到那朵蓝花。”母亲的笑容让年幼的弗蕾娅有了一种懵懵懂懂的信念——或许有一天,她会找到那朵蓝花,梦里的那朵蓝花。
那一年,弗蕾娅七岁了。
或许是由于从小生活在母亲的宠爱之中,弗蕾娅比一般的孩子更加任性,一切信念总会蜕化为执念,非实现不可。不过,寻找蓝花的执念纵使无比强烈,在当时也不过只是一粒种子,在她心里深藏,等待发芽的那一天……
儿时的弗蕾娅是个贪玩的孩子,她出身贵族,不用苦恼艰苦的劳务,不用关心热火朝天的女巫战争,每天做的,就是跳着闹着,求着母亲带她外出,去庄园里玩。一抹无奈的微笑过后,母亲总会纵容这份童趣。
早上,她们就待在山丘上,绿荫下,那里清风送爽,果香迷人。母亲或是弹奏琉特,唱上一曲动听歌谣,或是翻开史书,讲述那些先民旧事。弗蕾娅呢,时而认真听着,时而又想入非非,放纵思维随着溪流去往远方。远方泛起金色的暮霭,悠悠的虫送走了黄昏,迎来了夜幕。她们呢,则手牵着手,靠着大树,细数满天繁星,倾听落叶飘舞…
如此悠闲,自由自在,仿佛一个庄园便是一个世界。一年快如一日,而一日,长如永恒。
有一天,弗蕾娅忽然问起母亲:“妈妈,我的爸爸呢?他又在哪呢?”
从小与母为伴的她自然会有这样的疑问。母亲抬起头,用她一贯慈祥的眼神看着她,想了会,挤出了一个微笑:“他在为我们而战。”
“那他是一位英雄喽?”
“他是一位士兵。”
母亲的语气有些奇怪怪,不过年幼的弗蕾娅只是耸了耸肩,似懂非懂,。
随着昼短夜长,明澈的空气变得阴暗。十岁的冬天,一个无雪的早晨, 一位陌生人来到家中。那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身材高大,像个巨人,穿着一身锈迹斑斑的盔甲,饱经如霜的脸上有一双宝石般的蓝眼睛。他看见了弗蕾娅后,微笑地问母亲:“那么,这就是我们那个可爱的孩子吗?”
他就是弗蕾娅的父亲——希利亨爵士
紧紧拥抱过后,希利亨拿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那是一座大理石雕像,一位女子的全身像。这女子头束发带,身着白袍,手握竖琴,面容姣好,脸上的微笑蜂蜜一般,俏皮可爱,却不失肃穆。像座上,刻着两个字母“S.L”,刻着一首诗:
“我对你们,美丽的人啊,永不会变心。”
“收下它吧,就当见面礼了。”希利亨向母亲得意地一笑,“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战利品。听托克玛达大人说,这是一位遥远岛屿的诗人,是‘第十位’什么来着”
“战利品?”母亲皱了皱眉,“我可不觉得该给弗蕾娅这种东西啊。”
“唉,亲爱的德尔蒂玛,你又妇人之仁了。”希利亨则不以为然,“既然是女巫毒死了众神,是她们带来了战争,那么作为补偿,这些小小的战利品有什么不好呢 ?”
在战利品圣洁的光辉下,是一种诡异的气味,血腥味,那是清洗了上千遍也抹去不了。只是,小弗蕾娅并未在意这气味,她只是满心欢喜,因为礼物,因为父亲。
十六岁的那一晚,弗蕾娅会想起这个无雪的清晨,自这天过后,她的童年便一去不复返了。
希利亨爵士是那种大器晚成的人。年轻的他继承他父亲的叛逆性格——他父亲为了寻找一朵蓝花而离家出走,而他则违反家族的婚约,放弃了素未谋面的未婚妻,选择了他一见钟情的一位小姐—德尔蒂玛小姐。也因此,他被其他贵族唾弃鄙视,不受待见,以至于家道中落。为了谋得出路,他参加了女巫战争。所幸,托克玛达公爵慧眼识珠,提拔了他,让他得以洗清污点。
第八次女巫战争结束后,他衣锦还乡,与妻女幸福地生活。不过,或许是年少轻狂带来的遭遇吓破了他的胆,或许是他日渐成熟稳重,如今的他已然痛改前非,没了当初的那份少年心气。现在的希利爵士老实本分,规规矩矩,一心只为复兴家族。
“你把她惯的太过了。” 看着弗蕾娅,他摇了摇头,“奥夫特尔家族的孩子应该规矩点的。”
“这有什么不好呢?” 和希利亨聊天时,德尔蒂玛总是无所顾虑,“你们家族的叛逆可是一脉相传的。”
那是希利亨回来后的某一天,弗蕾娅摇着父亲的手指,撒着娇:“爸爸,带我去乡下玩好不好?”
“不行,孩子,不行。”希利亨笑着拒绝,语气不容分说, “奥夫特尔家族的女孩不该去乡下撒野,她该做的是待在家里当个好小姐,知书达礼,庄严典雅。”
随后,希利亨忙于家族事务,匆忙离开,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冰冷背影。
之后,不知怎的,母亲也不再带她外出了。那就一个人去吧,弗蕾娅赌气似地如此谋划。可家仆们却一个比一个眼尖,无处无在,时刻监视着她,管教着她,她根本脱不了身。
既然不能外出,那就在家读书弹琴吧。那时,母亲已经把自己的疏特送给了她。她弹奏着,并未察觉希利亨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哈!就像我说的,当个文雅大小姐!” 他笑呵呵地称赞着,“好孩子,弹的什么歌啊?”
“巫魔会的颂歌,诸神时代的史诗。”
“诸神时代?”希利亨依旧笑着,脸部的肌肉却抽搐了一下, “太久远了,而且还和女巫扯上关系。如果要唱历史的话,为什么不唱点王国史,唱点托克玛达大人的伟大事迹?”
“可是,爸爸一”
“一位奥夫特尔家族的小姐不应该关心久远的东西。”希利亨塞给她一本诗集,爱情诗集,“她更应该多关心家族的事。这样吧,你去多学些爱情诗歌吧。毕竟,没有爱情,没有家庭。”
爱情,陌生的词眼。
“爸爸,什么是爱情?”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弗蕾娅问起父亲。
“爱情?这问题可不好答啊。”希利亨苦笑了一声,低着头,在写些什么。
“你在写什么呢,爸爸?”弗蕾娅打量他手中的东西,那似乎是一本姓名册。
“我?嘿嘿,我在给庄园里的仆人牵线搭桥呢,你看——”希利亨随意地图画着,“我这么一划,她就要嫁给他,他呢,就要爱上她了。然后啊,他们就会添丁增口,为了人类,为了王国,嘿!也是为了我的庄园…”
“可如果他们拒绝呢? ”
“拒绝?哪里容得他们拒绝! 听从领主可是他们的责任!”希利亨又划上一笔,“你想想,这责任多么光荣啊,他们的婚姻会增加人口,而战争需要人口,王国需要人口,咱们家族的庄园也需要人口!”
“那……”弗蕾娅想了想,忽然发问,“这就是爱情吗?”
“这?当然,这就是爱情,我赐予的爱情!”希利亨顿了顿,“所谓爱情啊,就是责任!当然,不是那些轻浮之人说的,什么对伴侣的责任。不,根本不是!爱情是你对家族,对国王,对全人类的责任!”
弗蕾娅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无言以对。希利亨忽地起身,他要去公布婚姻的分配了。看着他渐行渐远的冰冷背影,弗蕾娅若有所思。
既然父亲讲的她听不懂,或许那本诗集能给她一些启示吧。翻开诗集,弗蕾娅想起了母亲曾教给她的那些优美诗歌,它们歌颂的是自然,历史,人类的颂歌……而如今,她却要歌颂这闻所未闻的东西——爱情。
她扣动琴弦,音韵刺耳难听。弗蕾娅惊呆了,她以为是自己弹错了,可无论怎样努力,无论哪一首情诗,弹奏出来的音韵都是如此,有如乌鸦鸣叫,枯燥乏味,让她生厌。
“一个真正的诗人可不会弹这些东西啊…”她叹了口气,停了下来,百无聊赖之际,她望向窗外,溪水的浪涛在落日晖下有星河般闪耀……
那一年,弗蕾娅十二岁了。
大抵欲望便有如热病,先是潜伏心中,不为人知,待到时机成熟,便随之发作,有如热浪喷涌,让人抓狂,让人欲罢不能。十二岁的她望着窗边晚霞,仿佛再一次听见了黄昏时分那悠悠的虫鸣,顿时燃起一股无名的心火。那是一股渴望外出的欲望,她要去看看,看看两年未见的那座山丘——她童年的所在。
这热病折磨着她直到深夜,趁着父母家仆皆已入睡,她逃出家门。可迎接她的,只有一片漆黑的夜空,狂暴呼啸的寒风,阴森怪异的响动。恐惧,恐惧弥漫心中,她慌忙地跑回了家。
家里,灯火通明,父母站在门口。
希利亨少见地阴沉着脸,手握着什么,弗蕾娅不敢细看。他没有多说一句,只是命令她伸出手。
“砰!”
“这是为了你好,孩子,这是为了你!”但他的力道并未减轻。
“你要做的,只是待在家里,当个小姐!”但他的力道并未减轻。
“因为,这是责任!你对家族的责任!奥夫特尔家族!”但他的力道并未减轻。
“好了!够了!”母亲护住了弗蕾娅,把她抱上了楼。上楼前,弗蕾娅只看见一道渐行渐远的冰冷背影。
那一晚,她胆战心惊,久久不能入睡。床头,那座雕像裂开第一道纹路。
第二天,或许是出于补偿,母亲送给她一枚种子,蓝花的种子,她们一同种下,作为对自然与童年的哀悼永别。
不过平心而论,希利亨爵士也并非总是如此死板无聊。偶尔心血来潮,他会戴起一顶皮帽,与弗蕾娅讲讲他的战争故事。那顶皮帽据说是托克玛达大人亲自赠予的,用来嘉奖他的军功。他一直珍惜着,若非重要场合,断然不会轻易拿出。
“…不得不承认,那帮女巫的魔法确实厉害,不过,嘿!她们太蠢了, 总是各自为战,于是我们个个击破。然后我们就用火…”
“可是爸爸,这是进攻战争吧?”弗蕾娅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而且有必要用火吗?那是不是太残忍了?”
“你不明白,孩子。在战争中,先下为强——”希利亨扶了扶帽子,接着说:“至于火?嘿,有时候就得这么不择手段,甚至要做好与魔鬼共舞的打算——”
弗蕾娅没有说话了,父女之间的对话总是如此结束, 一方沉默,一方滔滔不绝,从未真心交流。
“这孩子不像我——”希利亨偶尔会向德尔蒂玛诉苦,”当然,她继承了我的蓝眼睛,你的金发,但从性格上看,她简直和我完全相反。”
“她是不想像你—— ”德尔蒂玛语气有些奇怪,“你也不像曾经的那个你了。”
很快,弗蕾娅便适应了这样的小姐生活——上午,她学习管理家族,下午她独坐房间,木偶式地复弹情歌。她不敢看窗外,只是听见,秋天叶落,坠击之声如此沉重,好似在为逝去的一天钉上棺材。
流光渐逝,昼夜递嬗,仿佛汪洋大海的一缕潮汐,亘古不变地起起落落。几星期,几个月,几年,周而复始,有如巨轮向前迈进,循环不已,好像玩偶戏般重播不停。
那一年,弗蕾娅十五岁了。
那年春天, 希利亨爵士唯一次带她外出,去出席第三任托克玛达公爵举办的贵族舞会。
自弗蕾娅七岁,第一任托克玛达公爵死后,每一任公爵的副手都会继承这份头衔,继承万人之上的权势。为此,他们要永远戴上面具,割舍原来的关系地位,终生只为王国而活
那是个盛况空前的舞会,只为贵族设立。舞会的场地是个巨大的房间,墙壁上,七种不同色彩的单色玻璃窗交错排列——蓝、紫红、绿、橙黄、白、紫罗兰色…猩红…每扇窗户外都搁着大香炉,香炉里有个火钵,发出的光通过玻璃,照得屋里通亮。起初是七种色光,它们相互交织汇聚,便编织出了千颜万色,让人眼花缭乱。
无数贵族伴侣跳着交际舞,希利亨指着年轻的一对,对弗蕾娅说:“看他们多恩爱,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爱情,学学他们吧。”
的确,从远处看,这实在是一对神仙眷侣,他们手挽着手,形影不移。但当弗蕾娅走近一看,她便立马发现这不过表象。他们连对视都不敢,更别提说上句话了,他们只是在强撑着笑容,矫揉造作。一场心照不宜的作秀。
很快,她便得知,这不过只是一对政治联姻,他们认识彼此还不到一个月。
呵,爱情,多么庸俗荒唐。仿佛一道闪电击中弗蕾娅,她想起了五年前父亲给仆人赐予爱情的那个下午。随后,她笑了,先是一声冷笑,然后一声惨笑,一声苦笑。最后,当苦笑变得凄厉,便只剩一种让人毛发竖立的疯笑,愈发放纵,愈发响亮,直到流下眼泪,直到咳了出来。
回到家中,父母五年来头一次大吵了一架。
“…弗蕾娅现在才十五岁,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呢。而且就算要谈,也应该她自己选择…”
“…我当初那个未婚妻还是指腹为婚的呢,别傻了,亲爱的德尔蒂玛,奥夫特尔家族要复兴的话,她必须尽到应尽的家族责任,只要她还是一位贵族…”
只要…她还是一位贵族…那一晚,弗蕾娅辗转反侧。床头,那座雕像裂开数不清第几道纹路。
几天过后,当希利亨爵士看见德尔蒂玛脸上冒出的第一点红斑,他会懊悔他们吵架的这一晚。
那是一种致命的疾病。舞会结束没多久,一场瘟疫突然爆发,感染者会长出无数红斑,覆盖全身,像是穿上了一件腥红的寿衣,红斑中会不停流血,直到感染者死去。父亲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一无所获,这不治之症就连托克玛达也无法幸免,在临终前他告诉他的副手,说这一切是女巫残党的计划,让他准备好下一次女巫战争。
“女巫残党?那家伙只是借着天灾来发动战争。”母亲听说后非常不屑。她躺在床上,痛苦地挣扎着。
“够了, 德尔蒂玛,不要再说了。”父亲流着泪,跪在床边,紧握着母亲满是红斑的手,“现在就不要提这些了…”
母亲擦了擦父亲的泪水,又注意到一旁泣不成声的弗蕾娅。
“弗蕾娅…好孩子,你过来…”母亲艰难地呼唤着。等到弗蕾娅走近,她露出了欣慰的笑, “你还记得七岁那年你问我的那个梦吗…你要好好活下去…有一天…你会实现那个梦的…”
“我会的…妈妈,我会的,一定会的!”
“好孩子…我有些累了…让我和你父亲独处一会好吗?”
弗蕾娅已哭成泪人,她站起了身,尽管不舍,但还是顺从地走开了。
“希利亨啊……我们已经有多久没好好说过话了?十五年了吧?”母亲艰难地挤出了个微笑,顿了顿,“你记得我们年轻那会吗…那个时候,你说着什么非我不娶的傻话…”
离开前,弗蕾娅回过头,看见生者与死者手携着手,在生命的最后尽头,讲起了他们最初的故事,轻声细语,诉说着过去种种。然后,他们相吻着,绝望而又深情,不在乎传染,不在乎生死……
那是爱情吗? 如果是的话,父亲为什么不告诉她,又为什么要她学习那些人的爱情? 弗蕾娅没有细想,她的悲伤不允许她细想。她回到房间,抱起母亲送她的那柄琉特,窗台上,十二岁种下的那盆蓝花鲜艳绽放,心底里,七岁种下的那朵蓝花生根发芽,一阵煦风飘入窗内,吹落了她的眼泪,那风,来自七岁的那座山丘。
母亲死后,父亲便一直阴沉着脸,没有再笑过一次。如今的他深居简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练着剑术,下一次女巫战争就要来临了,他在适应剑的重量。
看着父亲挥汗如雨,弗蕾娅叹息着,摇了摇头。她明白,失去了母亲之后,她也将失去父亲…
随着昼长夜短,寒冷的空气变得燥热,战火又一次燃起。第四任托克玛达公爵发动了第九次女巫战争,他声称,这是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
在战前宣誓的现场,弗蕾娅看见了许许多多双眼睛——视死如归的眼睛,贪生怕死的眼睛,麻木无神的眼睛,黑色的——一位男子的眼睛,血红的——一位姑娘的眼睛,还有碧蓝的——她父亲的眼睛。这些眼睛齐刷刷地仰望高居台上的托克玛达,他挥舞着拳头,背后挂着一面黑旗,上面是一个巨大的火焰纹章。
“杀死女巫!为了人类,为了国王,为了托克玛达!”希利亨站在队伍的最外围,他的宣誓,弗蕾娅听得清清楚楚,在官方誓言的最后,他偷偷加上了一句,“为了德尔蒂玛!”
随后,千万次脚步铿锵顿挫,军队出征了。 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冰冷背影,弗蕾娅嘀咕了一句:“这不是解脱。”
依靠战争结束战争,这不是人类的解脱;投身战争宣泄仇恨,这不是父亲的解脱;纵使战争胜利,父亲活着归来,她依旧要履行对家族的责任,这不是她的解脱。她必须去探求,探求真正的解脱,人类的解脱,父亲的解脱,她的解脱——
那一晚,她再一次梦见那朵蓝花。
她梦见天空是灰暗的,大漠苍茫。棕色的沙碛上站着一座黝黑的人型雕像,眼睛凝视远方。看着那座雕像,她说了些什么。随后,古老的雕像破裂崩塌,废墟之中,一株蓝色奇葩破土而出。荒漠中长出青草,接着百花齐放。花簇中,人类与女巫和平相处,自由自在…
她刚要伸手触碰,梦却随之破碎。
梦醒了,就很难睡回去了。坐在窗前,四年来她头一次望向窗外。天上,圆月升起,月光皎洁耀眼,将世界锻成白银。床头,雕像裂开最后一道纹路。
几个月后,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到来:持续三十年的女巫战争彻底结束了,女巫灭绝了!
一并到来的,是父亲的遗体,靠着战争飞黄腾达的人,最后也死于战争当中。据他们说,他当时与托克玛达公爵并肩作战,一次女巫的袭击让他们落了单,为了保护公爵大人,他牺牲了自己。
父亲用对女巫的仇恨转移了失去挚爱的悲痛,可她又该去仇恨谁,来转移自己的悲痛?女巫,她恨不起来,父亲是自愿参的战,参的进攻战,他为女巫带来了战火,最终也引火上身。 所以她没有办法去仇恨女巫,只是,她也没有办法再去同情她们。没有恨,没有爱,只有恐惧与麻木。
那个无眠夜,她苦涩地咽下这份悲痛,将父母葬在一起,那是父亲的遗愿。据他们说,他还有一个遗愿,就是让她完成对家族的责任…她做不到,她敬重父亲,可她做不到,她学不会那些人的爱情,但只要她还是一位贵族,她迟早会…
是啊,只要她还是一位贵族…一个大胆的念头闯入脑海,这念头荒诞,怪异,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但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这,放弃贵族的身份,然后——她扫视屋内,目之所见,蓝花,琉特,雕像——然后当个吟游诗人,去寻找那朵蓝花。
如果要离开, 今晚是最好的选择, 继续待下去,贵族的安逸生活会腐蚀她的勇气,家族与死人的重量会压垮她的信念。如果要离开,那就今晚——
她来到墓地,将满是裂纹的雕像安放在父母坟前,接着弯腰道歉:“对不起,父亲,我…我有更重要的责任去完成, 我要去探求解脱,全人类的解脱。”
“再见了父亲,再见了母亲,再见了…”趁着泪未流下,她转身离去,明月为她指引着方向。背后,满地的雕像碎片,就像满天的星辰。
星辰之下,一位行人忙于赶路,孤身一人,一声不吭。
晚风呼啸,吹动她深处的记忆,她想起了曾几何时,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妄想着自由,却止步怯懦。如今的她,是否又在妄想呢?但至少,她没有在害怕…
她第一次当众弹奏是在出逃后的第三天。
那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偏僻小镇,听众并不多,此时的她也并未在意这些。其中几个或许把她当成了街头卖唱,递上了几枚铜币,她摇手拒绝:“我唱歌,不是为了金钱,只是为了给人带来快乐,为了…给人类探求解脱…”
等到歌曲结束,观众散尽,只有一个小女孩迟迟不肯离去。弗蕾娅注意到了她,她头发乌黑,眼瞳褐色。那是个可爱的女孩,可她的面容消瘦,脸色苍白,明显饿了许久,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是一件满是尘土的黑袍,孤单单地,身旁没有一位大人陪伴。这女孩,难道无家可归吗?弗蕾娅心中泛起了同情……又或许是一位探求者自命不凡的博爱 。她走上前,递上了一枚金币。
可女孩却歪着头,眼神困惑,好像压根不理解这是什么。也对,一位饥饿者需要的不是金币,而是面包。这么想着,弗蕾娅叮嘱了女孩一句:“在这等一会…”
等到弗蕾娅递上面包,女孩立刻狼吞虎咽了起来,险些呛着。吃完之后,她抬起头,眼睛灰蒙蒙的。
“对不起姐姐,我……”女孩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大哭过一场,“我没有什么能来回报你的”
“不用不用……”弗蕾娅微笑着, 抚摸着她的头,“这是不求回报的给予呀。”
“不求回报吗…”女孩呢喃着,似乎深有感处。
该离开了…弗蕾娅明白,她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她听说托克玛达已经派出人马来抓捕她了。而且,她也不能带上别人, 否则,她也会连累上别人,别人也会拖累到她,这条探求之路,她只能独行,即使,那人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
也许是出于怜悯,弗蕾娅拿出了与母亲一同种下的那朵蓝花
“收下吧…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临终前,她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所以,你也一样,要好好活下去啊…”
“可、可是……”女孩有些过意不去。
“收下吧……就当是,我们成为朋友的证明。”弗蕾娅坚持着,把花递给了女孩。
“谢谢你,姐姐……”那个女孩想了想,问了个问题,一个以后弗蕾娅经常碰到的问题,“那个…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姐姐?我、我会永远记住的!”
真头疼啊,安全起见,她可不能透露真名…那就只能——
“我叫——”
“雅菲德。”帕克特拉一边读取着雅菲德的记忆,一边写下这个字,点上句号。书桌上,除了帕克特拉手中的译本以外,还有一本古籍,书名——经过她的破译——叫《命运之书》,翻开的那一页有一幅插画,画着一位人类将一朵蓝花赠予一位女巫,插画之下的文字奇怪难懂,呈圈状排列,像是蛇咬着尾巴,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圈套着圈,页页如此。
“女巫和人类? 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帕克特拉翻了一页古籍,自言自语着。她拿起桌上的一颗蓝色珠子,那珠子大小酷似猫的眼球,珠子里,呈现出莱希亚的房间。其中,女巫和人类已然入眠,她们同床,却异梦, “真奇怪,为什么这只黑猫昨晚知情不报,甚至帮着她把她带回了家?”
阴影犹如一袭黑袍,披在她的身上,拖到地面。犹如蠕动的毒蛇,阴影在地上爬行,爬过桌角,爬过床边,爬过一面缠绕着枝条的镜子,爬上墙壁,缠住墙上的一把佩剑。剑刃倒映出古籍的下一页,上面画着,一位女巫用剑刺向一位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