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纸拉门,阴郁的天光探进昏暗的屋内。冬日的天色毫无预兆地沉下来,从乳白渡向暗紫灰,纸拉门投下的,原本清晰的格纹阴影随之朦胧。屋内落满灰尘的陈设在深浅不一的蓝色中昏昏欲睡。这时,从门外传来积雪碎裂的沙沙声响。依靠在一起,蹒跚走来的两人的阴影在纸拉门上浮现。伴随门框滑动的簌簌声,寒风裹挟着雪花扑进屋内,渐渐暗沉的天光使出最后一丝余力把屋内模糊一团的形与色利落地切开。袿姬扶着磨弓摇摇晃晃地跨上玄关处的台阶,领着她到火堆旁坐下。说是火堆,除了灰烬和炭化的动物骨头,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袿姬转回去关上门,接着从衣领中拽出自己佩戴的勾玉——通过神宝,可以驾驭多种自然的力量。她紧握住其中一只勾玉,手心里便钻出了光亮,随后她将那光亮撒向了灰堆,飞出去的几颗火星在接触到地面的刹那迸发成猛烈的火焰,一跃而起,窜升至一人的高度。磨弓被这狂野的景象和突然扑面而来的炽热吓得连忙踢腿,向后滑去,却牵动了肋下的伤口,疼得面容扭曲。
“啊啊,没事的。”看到袿姬因她的反应而怔住,磨弓赶紧说道。“害怕火焰的土偶,还真是不像话啊。”
袿姬没有回答。火焰一点点落下,温顺而缓和地舔舐着上方的空气。在磨弓的距离,却感觉不到什么暖意了,她又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火焰明亮而变化多端,会使得取暖的人不自觉地凝视它,好像全世界只有此物存在。磨弓暂时放空了脑袋,呆望着这团无源之火。身侧穿过的丝丝寒风戛然而止,某人温暖的身躯,几近要倚靠过来,却停在咫尺之间。感觉到袿姬挪近,磨弓假装关注着火焰。
“磨弓,伤口……”
“有好好压着。啊,是的,该简单处理一下。请您稍候。”磨弓简单地屈身致意,接着便转了过去,背对着袿姬。她扯开衣襟,顶出肩膀,再抽出两臂,如此把上半身的衣物剥下。或许是火光的温暖,使磨弓暂时忘却了忧虑。她忘却了袿姬的目光,利落地拆下衣袖,避免使用到伤处所在的半身的手臂,而用牙咬着衣袖,靠单臂将其撕成适合包扎的布条。偶尔,会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停下动作,连忙挺直身子,低头瞧瞧有没有新的血液渗出。摇曳的火光中,袿姬出神地盯着磨弓赤裸的后背,看着她抬起又没入的肩胛,时屈时伸的脊椎,在柔软的肌肤上错落出温润的阴影。
磨弓将肋间的伤处裹了几圈,然后将布条绕上另一侧的肩膀,穿过前胸并扎紧。耳后传来袿姬幽幽的询问。
“磨弓能长高的话,应该发育了,对吧?”
“诶?这……”磨弓转过脸,却又扭了回来。脑袋垂了下去,好像在确认什么。
“很遗憾呢。”磨弓装作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她听见了袿姬轻轻的笑声,于是也跟着一起微笑。重新套上衣服时,袿姬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磨弓身上。磨弓连连致谢,赶紧把衣服接了过来,将自己裹紧。两人就各自抱着膝盖坐在火旁。
“和之前的气势又不一样了呢。”
“之前?啊,您说那个……”磨弓垂下头,把嘴埋进了包裹她的外套里。衣物香甜的气味在温暖的空气中蒸腾,填满鼻腔并沁入体内,在更深处徐徐冷却消散。为了抓住它,磨弓深深吸气,再小心翼翼地呼出,避免将那香气吹跑。她有些目眩,但尚不确定是如此呼吸导致,还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个吻。沉思良久,也只能说出“抱歉”。
“抱歉?不,这不对吧?”袿姬戒备地挺直身子,转过脸盯着磨弓。磨弓不敢抬头,只是用余光瞥见她颤抖的双肩。“自顾自地说着抱歉,以为仁至义尽,然后又要跑掉了吗?”
“再怎么说,您是神明大人,凡人光是生出亲近您的念头,就足够冒犯了吧?”
“啊,是啊,你已经从头到尾地把我冒犯了个遍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袿姬漫不经心地歪过头,将长发拢到一边,似是慵懒随意地向磨弓靠去。她方才将脸颊托在磨弓的肩膀上,磨弓便颤抖了一下。“疼也不许动。”袿姬这么说。磨弓并不是因为疼痛才颤抖的。她感觉到某样软和而富有弹性的东西压上自己的胳膊,脑子里全是袿姬那关于发育的玩笑话和她嘲弄的轻笑。而她发丝和颈间的香味,弄得磨弓阵阵口渴,煎熬不已。她转而去想自己身上的味道是什么样的。被雪打湿的衣物在火旁吐出含混着烟灰味与雨味的蒸汽。磨弓沮丧地认为自己闻起来一定很糟糕。那挫折感使她暂时冷静下来。她微微抬起手掌,舒张开五指,好让火焰快些把它们烘暖和。袿姬也伸出手,她拂过磨弓的小臂,像蛇一样鬼祟地攀上她的手背,双掌相合时,手指嵌入磨弓五指的缝隙。磨弓像是触电一般挣脱,把手藏在了肋间。
“明明一边说着‘这是我想要变成人的原因’,一边亲了过来,现在却避之不及。磨弓对待自己也是这副回避的态度吗?”
“不……不是袿姬大人想的那样啦。”磨弓担忧地看了过去。袿姬仍然一副开朗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坐直,手则无力地垂下。
“我可什么都没在想。有着冒犯的想法的人一直是你哦。”
“啊。既然袿姬大人这么说的话。”磨弓在身侧摸索着。她的五指贴近地板,然后向前摸索,触碰到袿姬的指尖的一瞬间,两只手便交缠在一起。
“袿姬大人对我想要变成人的原因好奇吗?”
“啊……嗯……算是吧……”当磨弓的指腹轻柔地拨着她的掌骨时,袿姬什么也没有思考。
“以前虽然距离相近,却完全不能理解袿姬大人在想什么呢。毕竟埴轮没有思想嘛,就算被打碎、被抛弃,也不会感到哀伤。那个叫吉吊的动物灵,拿被毁灭这件事恐吓我,说如果作为敌人的动物灵消散,埴轮也会被一并抛弃——毕竟已经快代替袿姬大人,成为被信仰的对象,肯定很碍事吧?那时,我的心里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毕竟是埴轮嘛。”
“袿姬大人是我的创造者,我的主人,是我永远且唯一效忠的对象。如果真要被您毁灭,那时的我,会爽快地去死。不过,我对袿姬大人而言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虽然被赐予了名字,看上去好像很特别,但只要您愿意,就随时可以创造出一个更新更好的埴轮兵长——尤其是没能阻止那些人类的时候,我认为您不会再需要我了。”
“之后,好像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情,不过我记不太清了。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虽然说是绝对的忠诚,但连心都没有的埴轮又怎么输诚呢?就算您偶尔会露出寂寞的表情,想和我分享些什么,空洞的埴轮也不会感到同情和理解的。”
“在那种危险的地方,比起一个能理解您的伙伴,还是武器更靠谱一些。不过,当您造出的武器堆起来比山还要高时,您就已经被那个地方所改变了。虽然不会回应,但我知道温柔的您一定很抗拒被改变吧?或许作为造型神的您能像改造灵长园一样,改变整个弱肉强食的畜生界。不过到那个时候,武器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我必须学会离开您。”
“而为了在心灵上靠近您,我想要拥有自己的灵魂。”
“竟然就在我眼皮底下,有了这样成熟的想法吗?你那张空洞的脸,很能藏住事情呢。磨弓在离开我之前就成长到我不认识的程度了啊。作为主人,我却一点也没察觉,很不称职呢。”她俏皮地耸了耸肩,被拉扯的锁骨在胸前刻出令人心醉的形状。在袿姬苦涩的语气中,磨弓更觉得眼前所见有着微妙的甜蜜。
“我从未奢望得到您的关注……”磨弓顿住,深吸了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吐字时,却比春雨还要轻柔。“那种想法……是不对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对不起啊,不管是说了谎,还是有着冒犯的想法。虽然想说,只要袿姬大人快乐,我就会觉得幸福,但是,我也想要与您……一同欢笑……”火焰变得灼人。磨弓的心跳声已经高过了她说话的声音。于是她在眩晕中闭上了嘴,被袿姬握着的那只手颤抖不已。
“磨弓,真是坏心眼啊。对我说这些粘腻的话,当初可是很干脆地离开了我呢。自顾自地认为我没有关注你,像个被冷落的小孩子一样闹别扭吗?啊啊,又要说没用的道歉的话了,不准说。”她放开了磨弓的手,转而攀到她的膝盖上。将半边身子都压了过来。磨弓的脸,被橙黄色的火光与她所投下的深蓝色的阴影分成两半。她金色的眼瞳却一齐收缩了。当对方的呼吸扑在面庞上,磨弓几乎不敢呼吸。
“……袿姬大人如果不是神明的话,就只能是麻烦的女人了。”
“你现在可是很轻松就会死掉的人类哦?诶——什么啊?难道磨弓结识了什么好对付的女人吗?到哪一步了?难怪你会摘花送人,言辞变得狡猾……”
“才没有这回事。您看,还是让我好好道歉比较简单吧?神明大人,请宽恕我的罪责——”
“如果你祈祷的对象是我的话,绝不会原谅的。”
“啊,如果是别的神明大人呢?”
“那磨弓就死定了哦。”
“还真麻烦啊。”虽然在抱怨,磨弓的表情却很柔和。“那样就信仰不了任何神了呢。我从没打算放弃罪责。”
“阎魔托人传来的话,是这个意思啊。”袿姬从她面前滑落,将耳朵贴在了磨弓的胸口上。“心跳声好吵啊。”
“不会再想要毁灭我的肉体,把我变回埴轮吧?”
“不会哦。越来越吵了,到底是为什么呢?喂,磨弓,抱我。”
“什么?”
“果然更吵了。磨弓没有自己的心跳诚实呢。刚才说的话你听的很清楚吧?还是作数的哦。”
磨弓垂下眼帘。袿姬的头发被火焰映照成紫色的夕云,像水一般柔顺地在身体上流淌,她的目光甫一接触便顷刻滑落,被推向袿姬单薄的后背。磨弓谨慎而满怀感激地收下了她仅仅在这一刻的脆弱,如愿以偿地抚摸着袿姬柔顺的长发,双臂于她的后背交替摩挲着。
“听说人的心脏跳到一定的次数,就会停止哦。磨弓你啊,不要太激动了。”袿姬在她的怀里嘟囔着。
“对啊,所以才要拼命地远离您啊。”磨弓威胁似的,把她箍得更紧了。
“不可以轻易死掉啊,阎魔说,你是没有可能接受审判的。因为你的灵魂,都是原本沉入三途河的无名罪人和自杀者的灵拼凑成的。死后,就会彻底消散。”
“啊。我早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我不想失去你。就乖乖地被我变回埴轮,好不好?”
“这很难办了啊。毕竟,我现在信仰不了任何神明了啊。就算袿姬大人也不行哦。在自己要成为什么的问题上,袿姬大人就让我自己做决定吧。”
“不可能再让你自顾自地做荒唐的决定——”原本搭在磨弓胸前的双手紧握成拳。袿姬抬起头,想用那副带着几分哀伤的怒容压迫磨弓向她妥协。磨弓却撩拨开她额前的头发,在她紧蹙的眉心处轻轻一吻。她霎时就融化了,失去重心,把磨弓扑倒在地。
“虽然的确到了要睡觉的时间,不过直接躺下是不行的啊。会着凉的哦,腰也会受不了的。袿姬大人以前会睡觉吗?啊,我记不得了,但埴轮是不需要睡觉的呢。”被狼狈地扑在地上,磨弓自己也觉得好笑,尤其是袿姬垂下的头发把她的鼻子搔得痒痒的,使磨弓一阵挤眉弄眼。
“闭嘴。”
她突如其来的严厉语气,着实把磨弓吓得一动也不动,笑意像受惊的鸽子一样飞跑了。像是在月下闭合的昙花,她眉眼低垂。余下清冷又落寞的香气。磨弓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她释放下一个信号。袿姬在无言中脱下一件衣服,铺在地上。
“先躺在这上面。”她的语气中没有斡旋的余地。磨弓闭上嘴巴,乖乖照做。她抬起头,想要对袿姬说“这样就可以了吧?”,却突然怔住了。所见之景,如新雪般细腻,沉静而无暇,又好像柔美的浪潮 吹起泡沫。她屏息凝望。
袿姬解开了最内层的衣服。将这件衣物,连同自己,盖在了磨弓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