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书我早就有了,是父母熟悉网购不久后从1000多公里外下单送达的,不过那还是我第一次翻到目录以后的内容,即使里面的内容让人昏昏欲睡,我仍然尽可能地去理解那些枯燥且看似无用的理论。
我开始记录德尼兹大概学到的位置,试着让她新学到的中文和之前产生联系,在发现有时候这样反而弄巧成拙后,我开始尝试那些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我用数位板作画,用这种方式让她记住每一个读音,一声的声音应该像唱歌一样,于是我在一声的图示下画了一位陶醉于歌唱的小女孩,她很喜欢那副卡通画,得知是我画的之后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说我想起来了,你是画家,我嘴里的土耳其咖啡差点连渣子一起喷出来,我说我不是画家,我们中国人管这种叫画画的。
“你们中国人会害羞,我们不会害羞。”德尼兹小姐笑了,“你非常棒,我十分感谢你为我做的事情,我非常高兴。”
“我父母比你高兴多了,因为我最近开始学教资了,教师资格证。”我用手机翻译给她这个名词。
哦,明白了,明白了,德尼兹小姐点头,“他们高兴,因为你终于努力了?你想当老师?”
“嗯……”我难以回答。
“他们希望我学艺术之后当个老师。”
“毕竟我是女生。”我小声地补充道。
德尼兹小姐似乎有些不确定她听到的内容,但她没有像以往一样问我可以再说一遍吗,或许对于她来说,我的表情比我的中文更好读懂。
“Listen,朋友,这是不对的,这是……”她似乎想表达什么,但忘记了单词。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于是紧忙改口,“不,不是这样,我确实不擅长别的,我什么都不擅长,我只擅长画画……不,我不也擅长画画,我也许可能能擅长教学……也不一定,但是……”
德尼兹小姐皱了皱眉头,她似乎陷入沉思,没有再回应。
德尼兹小姐的中文已经日渐流利,当然在会话时我们依然没法离开翻译软件——以及手语,某日我们聊到这个话题时,德尼兹小姐说或许我们可以试着一小时的无英文对话,两个人的交流只用中文进行,我心想那可真是太棒了,于是答应下来后赶紧等待着德尼兹小姐用中文开始对话。
“这是不公平的。”
德尼兹劈头盖脸的一句直接让我这个中国人蒙在原地。
“不公平?什么不公平?”
“是其他人逼迫你去当老师的事情。”
我从来没见到德尼兹小姐的中文这样流利过。
“也……不算是逼迫。”
“我是想说,你是一个很棒的画家,你是一个很棒的老师,但是如果你自己想画画,你想当老师,你自己去当,这是对的,但是如果你不想,这就是错的,你是男人,你是女人,这不重要,人们不可以因为你是什么,告诉你该做什么。”
她现在的语言能力根本不足以连贯地说出这么长的句子,我是最清楚的。
“谢谢……你排练过?”
“是的,朋友,我在当时就想这样说。”德尼兹小姐遗憾地摇摇头,“我一直想和你说,但是我的中文不好,所以我想了很久。”
她在日常用语时仍然会搞错发音,需要学习才能知道两个三声连读时第一个会变成二声,所以这样流利地讲述,只可能是一个个文字查询,核对,只为了仅此一次的讲述。
“我知道你说中国人很多时候不会直接地说话,但我们说的,不是艺术、语言或者相似的事情,我想说的是,你可以生活在语言直接的国家,可以生活在语言不直接的国家,但这些都不应该成为压迫,不应该阻止一个人笔直地生长。”
何为笔直地生长呢,我仍然有些迷茫,我知道德尼兹小姐的环境,她确实在那样的世界中笔直地生长了,她已然拥有笔直的身躯,笔直的情绪,以及此刻笔直地看向我的视线。
“谢谢……你真的这么觉得?”
“当然,why not?”
“不,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我问了很多人,他们并不这样想。”
小女孩嘛,当个老师,挺稳定的。
父亲会这样说。
再就找对象时候留点心,到大学了,勤看着点,你们学校怪好的,以后到了工作岗位,身边不会有那么多优秀的人了。
母亲会这样说。
我带着如是疑问询问过课上一起传纸条的朋友、温柔可敬的女老师、和蔼慈祥的长者,他们带着不同语气回答,却隐含着相似的注脚。我不停询问,直到变得不再询问,直到我从怀疑他人变成怀疑自己。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我笑着摆手,“我还以为这个世界没有人会说这种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视线中,面露关切的德尼兹小姐的脸正变得模糊。不要这样,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让你哭出来,你在一个语言还不熟练的外国人面前这样,不是给人添麻烦吗——这些质问不停地以我曾面对的那些教导者的语气浮现,然而,当我发觉自己开始颤抖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只能任凭那些无法吞咽回眼角的眼泪滚落而出。
我真的,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也想过证明啊,我不喜欢成为别人眼里一无所长的人,我试过了啊,可是数学、语言、记忆,没有一个是我擅长的,为什么我偏偏是这样的一个人啊,为了躲避他人而绘画,凭借爱好得到些许特长,但我清楚那和真正的天赋是不一样的,我只能靠学习……不断的学习才能有足以欺骗自我的进步,在无能为力和不得不做的周而复始中模仿别人绘画的碎片,拼凑成看似完整的图形。而那些有天赋的人,他们好像心中就有一个美丽的世界,他们所需要做的就只是把它们画下来而已,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我那样哭喊——用中文,用不熟练的英语,用我能想到的任何可能被听懂的语言,但德尼兹小姐不可能听懂带着哭腔的模糊文字,她只是沉默地拥抱着我,使我第一次有种虽然没有被听懂,却被理解了的错觉。
德尼兹小姐说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大画家的,她觉得画家很酷,我心想你来到这里想成为工程师,这才够酷吧,但她不同意,要预定我的签名,于是我擦干眼泪,在她递来的纸上写了个略略略,外加吐舌表情,她看着不认识的连笔字,困惑地说这不像是我的名字,我说好好学中文吧,我不告诉你。
再次见面,我们对之前的事情默契地闭口不谈,德尼兹小姐只是更加频繁地在日常的招呼之后说看到你很好我很开心,我说中国人不会这样说话的,她说反正她不是中国人。没错,德尼兹小姐是外国人,她给我展示了一些外国网站,说这里面很多艺术家在分享自己的作品,我看了一眼,里面的充盈的现充感差点没让我当场昏过去,在为德尼兹小姐仔细地解释了我就是死宅死宅就是neet这个事实之后,德尼兹小姐并没有遵循死宅礼仪地吐槽我,而是颇为认真地点头说我知道了,第二天她又找来几个相对宅度更高的平台,中国的外国的都有,她说我应该试着把自己的作品放到上面,一定会被“广泛地喜爱”,我是不清楚什么是“广泛地喜爱”,但我知道德尼兹小姐是个超级户外型,让她去找这些让作为阴湿死宅的我莫名地感到一种愧疚。
所以我决定试一试,至少可以当做下次和她见面的话题,我在大脑中已经有了初步构想:比如复习一些简单的纸、笔、失败,再进阶一点的话,绘画、艺术、关注、冷门。
然而发布作品的效果比预期好得多,几十个喜欢对于明星来说太少了,但对我来说,已经超过了我所有认识过的人的总和,我开始每天早上起来刷新软件,看有没有新的通知冒出来,我收到人生中第一个评论,“可爱!!”一共两个叹号,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不停检查软件通知后开始意识到只是刷新软件而不继续创作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开始更加努力地绘画,为喜欢和评论欢欣不已,然后被偶尔不和谐的评论刺痛,甚至偷偷流泪,我着了魔地查看别人比我收到喜欢更多的作品然后比较,因为比我更早发布所以比我多的,同时发布但因为粉丝基数所以比我多的,粉丝基数一样但是标题吸引人所以比我多的,以及心悦诚服就是比我画得更好的。我开始审视自己的错误,刷太太的教程,从每个线条去拆解那些更优秀的作品,好像我人生中早已在失败中冷却的上进心和嫉妒都在这一刻死灰复燃。我第一次被约稿,为了百十块钱没日没夜地思考修改,成稿后单主大吃一惊,毕恭毕敬地多转了50——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星期四的原因,恰巧毕业论文开题,我为了应付毕业忙得不可开交,但是我不想停下来,因为我甚至有种错觉,我在很短的时间里获得了比以往所有绘画时间更多的东西——当然不是基本功这种能在短时间提升的东西,但总之,我似乎比我想象得更高地跃起,于是回到地面上时,我开始幻想自己是否能够飞翔,直到触碰天空。
某天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德尼兹小姐了。
就像心有灵犀一样,晚上我就在食堂看见了她,她用一种我完全没听过的语言在和前面的非洲女孩交流,两人谈得好不畅快,我在她俩聊完后谨慎地向她打招呼,问她什么时候学会的非洲语言,她说自己并不会非洲语言。
“那,那个女孩会土耳其语?那可真厉害。”
“不,不,我们在说中文。”德尼兹小姐用口音奇怪的中文说道。
我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这三个人里面只有我听不懂中文是吗。
要知道在之前,德尼兹小姐的发音可以说是已经接近本地人了,虽然那次演讲是经过排练的不能作数,但德尼兹小姐平时的发音也绝对不会差到让我认为是非洲语言。
在知道这段时间她一直和留学生们“共同进步”之后,我有些愤恨地瞪了眼非洲女孩的背影,拉走德尼兹小姐到远处一起用餐。
“你赶紧停止和那些amateur讲话,你现在的中文水平。”我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拿出刚刚窗口里买来的酸奶,“比这个酸奶还不如,看!”我指向酸奶上的文字,“酸奶还知道什么是生产日期,你还记得什么是生产日期吗?”
“啊……记得!”不知道她是记得还是看到了后面的阿拉伯数字,“date of manufacture, right?”
“对,那超过这个时间呢?”
“emmm……”
“叫过期!你现在的中文就已经过期了!”
明明我正在生气,德尼兹却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她说朋友你最近变了。我仔细思考了下好像确实变了,以往我在德尼兹小姐面前——不止她面前——都是更加谨慎地发表看法,我好像一直畏缩在自己的壳中,仰视着身为朋友的德尼兹小姐,但刚刚的对话里,我好像更加傲慢,反而是身材高大的德尼兹小姐好像缩成了一团。
“不,我是说,你变了,但是不是坏了,是更好了,看到你很好,我很开心。”
被予以好意的我为刚刚的暴言感到有些羞愧,但我是中国人,总归是不会道歉的,这点大概外国人也不会。
“你……需要和中国人多聊天。”
“我有一些中国朋友,但他们都很忙。”
“OK,我知道了。”我陷入深思,而后突然想到一个点子。
“你能做我的模特吗,模特就是……”
“model?”
“对对对。”意识到这是个舶来词我赶紧点头,“我最近会在你旁边画画,你可以随时和我交流。”
显然,德尼兹小姐好像把当我模特的事情看得很重要,她甚至提议自己回去换个衣服,我说不用,只是带她到学校的花园走廊,晚饭结束时,春日的颜色已然浑黄,我让她随意地椅坐在座于走廊的石头旁,在满地落花之中唯独侧目注视自己长长的剪影。然后用手机草草地拍了下来。
“可以了?”
“这样就行。”我抬手掸掉她兜帽上的花瓣,有些费力地和她讲明白这是数字时代,然后回寝室取来了电脑和数位板,到德尼兹小姐的寝室里把那张照片当参考开始绘画,德尼兹好奇地看着我的SAI软件,我给她讲解了大概用法之后,让她也来试着画点什么。德尼兹小姐用起数位笔来歪歪扭扭的,画了一张笑着的梳辫子的女孩,然后在底下用同样歪歪扭扭的字写上“朋友”。
我忍不住笑了,画得真烂,顺手按了下Ctrl+S。
晚上德尼兹小姐送我到楼下,我一如既往地说去超市买牛奶和明天的早餐,德尼兹小姐笑着说她很怀念这句话。夹着笔记本和数位板的我在711引来不少目光,我有些装模作样地看向货架,不去管那些视线,有点窃喜地体验着这种“貌似大画家”的感觉,心想等着吧,我可是有私人模特的大手子,不久一副大作就将要问世,啊不好意思,请给我一个塑料袋。
说实话,和德尼兹小姐在一起我绘画效率并不高,德尼兹看到我专注的状态,会选择不打扰我,但我本来就是为了提升她中文闯入宿舍的,这样又会心有愧疚,于是我将自己绘画中的想法和困难尽可能简化地传达给她,她好奇为什么我照着她的照片,画出来的是另一幅样子,我用翻译软件告诉她这种类型的绘画本质就是对现实世界美丽的抽象与解构,并以简单纯粹的方式勾勒复现——嗯,每个二次元画手都这样为自己辩解过。
虽然效率很低,但却觉得好像很多问题消失了,曾经绘画中那样苦恼思索的东西,竟然就在和她的交谈和沉默中化解,某日当我终于完成那幅作品时,我发觉今天几乎一天都没有理德尼兹小姐,于是我请她看完成的成品,本来以为德尼兹小姐会像以往一样当个表情丰富的夸夸机器,没想到她看到成品后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困惑,德尼兹小姐则是指了指旁边那张参考照。
“朋友,你画我画得太好看了。”
一瞬间羞耻的燥热涌上了脸颊。
“对一个构图进行美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费劲力气把这句话中译中再中译英翻译过去,德尼兹小姐笑着说她理解,只是她惊讶于成图的美丽。我以指节抵住发烫的脸颊,装作仍然在思考这幅作品,没好意思转过去对上她的目光。
但是无论怎样,互联网上还是要发的,我在发布之前做了好久心理建设,不停地暗示自己这幅作品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也许就是反响平平甚至可能有人恶言相向,可发布之后的结果却让人大吃一惊:话题热门,我之前所有的作品加起来都没收到过那么多喜欢和评论,我从喜不自胜到终于平静,再到懒得对评论一一回复,我以为自己已经对他人的评价视若浮云,直到某天登录软件,一条评论出现在我的作品下,还被附上了几个赞。
“真的是上天宠爱……作者的心中好像本来就拥有一个美丽的世界,而ta所需做的只是将它临摹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正面的评论流泪,甚至第二天都不敢去见德尼兹。
于是更多的人开始约稿,我开始报更高的价,我开始更加地苦恼于作品是否能满足对方的需求,以及依然地,我在德尼兹小姐寝室里作画,当我在各方面享受着自己的研究生充实生活的时候,我的父母可难受坏了,他们说我最近有点刺刺的,是不是遇上什么不顺心了,五一返乡的时候,两位突然通知我给我安排了相亲,我说我不需要,结果他们说自己早就答应了下来,对方在本地某高校读书,赶不上你们学校那些统招的,但条件也挺好的,你们就聊一聊呗,你也不早晚得有这天吗。
虽然不满,但考虑两位的老脸,还是憋着火去了,聊就聊。
相亲对象长着数量清晰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我们随便说了说自己的情况,然后我开始无视对方谈起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于是我说起德尼兹小姐,我说我认识一位很酷的外国友人。他赔笑点头,眉头微皱,好像在说作为华夏子民不可崇洋媚外,我终于谈及德尼兹是女生,他眉头解锁,换上一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表情,我说到德尼兹小姐开始觉得中文很简单,因为这里有很多词语是拼合成的,我说她不喜欢皮蛋,和刻板印象中的外国人一样,我提到土耳其人不会特意过滤咖啡,他说土耳其人?那最好还是小心一点,宗教还是很吓人的。
“不,她不信教的。”
“她只是那么说。”
“的确不信,她说90%的人都信,但她不信。”
“不,你不懂。”他似是深沉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中断了这个话题。
无所谓,反正我只会聊德尼兹小姐,我又提到德尼兹小姐过年时没有回国,在国内到处旅行,在某地时正好赶上春节,她买了烟花爆竹,但没点完,结果在下一站的时候差点因揣着这些东西没能上车。
“这个人种带着火药,确实挺吓人的,幸好没绑在身上,不然我是检查员就直接跑了。”他觉得谈话的氛围很轻松,于是讲起了聪明的地狱笑话。
“土耳其人在这方面还是落后的,历史上第一个把炸药捆在自己身上的是中国的万户。”我微笑着回应。
这个笑话很明显让对方感到了不适,他尴尬地笑,说我觉得这还是不太好,我说一个笑话嘛,他说万户是做了贡献的,这不能等同。我点点头,然后有意无意地将话题从上学引到学费,从学费引到收入,然后惊讶地说你原来需要家里人交学费啊,我还以为你这么厉害的学生都有自己赚钱的办法呢(其实自己也才开始赚钱付学费没多久),他说这个时候还是学习为重,想了想又说物质不是最重要的,我看向他急于表达的举手投足,想象德尼兹小姐就在我身边,我指着对方告诉她中国人管这叫气急败坏。
我借厕所为由离席,提前到前台结账,前台看我是女生,似乎有意地望向身后的相亲对象,我挡住她的视线(踮脚),说这是我外地来看我的大外甥,别让人家晚辈付钱,前台这才点点头收下。
一顿饭花我200大洋,想想自己最开始约稿才150一张,付完之后就觉得好肉疼,回到家中借着脾气,直截了当地告诉两位,不接受相亲,下次再替我答应赴约,别怪我不给你们面子。
那天母亲和我大吵一架,说我不能这样,他们觉得我变了个人,明明我应该听话又懂事的,就因为挣了钱,翅膀硬了吗,以前那个我去哪了啊,母亲在门外绝望地哭喊着,我只是冷漠地锁了房门,买了一张明早回学校的车票,好吧,我没那么酷,只是在门里一个人哭罢了。
我也觉得我刺刺的,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我:尖锐、刻薄、易怒,我提前回校的事情在亲戚中广为传播,成为父母的笑柄,我似乎变成坏人了,你会这样认为吗,德尼兹小姐?
不,你比之前变好了很多,你之前给我的感觉总是在贬低自己,来妥协他人,你常常和我说中文的魅力在于婉转的表达,似乎我们并不应该直接说出心中所想,这确实在艺术上很有美感。但这不应该成为对人自身的约束,人是喜阳的植物,应该笔直地向太阳生长。德尼兹小姐如是说。我说如果你哪一天可以不通过手语和翻译软件表达这句话,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中文诗人。德尼兹小姐大方地笑了笑,然后给我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嗅着咖啡沉静的香气,良久,我说,朋友,介意我送你一件东西吗?
“当然不。”
于是我拿出一套滤杯玻璃壶外加滤纸套装,送给了德尼兹小姐。
这样对待你的盛情款待我很过意不去,但是说真的,你冲的咖啡喝起来太喇嗓子了。
德尼兹小姐中文精进很多,但仍然不及我,我相比之前变得直球太多,但仍然不及德尼兹,某日德尼兹小姐邀请我参加中文课,我还寻思什么中文课需要我这个中国人参加,哦原来是留学生中文学习的总结,每个留学生讲自己的留学故事,学中文的经历,各路留学生的中文演讲有的大概糊弄发言,有的则是使用了常见的留学生笑话,大家都有备而来,唯有德尼兹小姐完全脱稿,我没在夸她中文熟练,德尼兹小姐脱稿的情况下完全是在乱讲,我一点不想回忆起德尼兹小姐的演讲内容:一个正常的中国人不会在演讲里重复几十遍自己的朋友,也不会有十几次的非常好和感谢。她讲完后感觉所有人愣在原地,只有中文老师问她你说你让你的朋友来到了这里,可以让我们见一下她吗。脸带着耳朵通红的我只能被她拉到台前讲话,我用中文谨慎地说了也感谢各位,希望学业有成,我果然成为不了德尼兹小姐,面对一群留学生,我除了最后的thank you没敢说半句英文。
下课后德尼兹找到承受不住视线中途溜出去的我,问我自己讲得怎么样,我拿发冷的指尖冰了一下还有些热涨的脸,说你离麦克风太近了,声音好大。她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我下次会注意的,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又想怎么会有人大声说出那么多让人脸红的话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来见我呢,想着想着我便笑了出来,德尼兹小姐问我为什么笑,我看了看已经渐深的夜色,说你能听到超市的噪音吗,快到夏天时,夜晚的声音就会显得格外明晰。
“春天就要结束了。”
“明白了,朋友,那么你要去超市吗。”
“嗯,买牛奶和明天的午餐。”
其实那时,我想说的是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春天了,然而没能说出来,算了,也罢。
毕业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限时活动,优哉游哉生活的研究生被忽然砸在头上的论文压力砸得惊慌又木然,而后就像一群被导师驱赶着的鸭子,顺着更快一步的人摇晃的脚掌谨慎而匆忙地前行。我们第一次试图寻找前人作品并加以消化,直到消化到查重率低于20%,而后拍毕业照,各个地点拍毕业照,各个人拍毕业照,扔帽子拍毕业照,然后小部分人哭得稀里哗啦拍毕业照。然后大家各自平静地收拾行李,始终属于爱哭的那类人的我并没有顺着氛围哭出来,我想,或许是因为大约我在这两年半里只是收获了些许泛泛之交,那么德尼兹小姐呢,我是她的泛泛之交吗,我和她告别会显得突兀吗,我思考着直到把最后一个盒子寄走,然后全身压住我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拉上拉锁,距离发车的时间已经没有几小时,终于我不想再想了,发消息问她现在在哪。
我要去见德尼兹小姐。
我最后一次见到德尼兹小姐,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学校的图书馆,我谨慎地询问门前值班的师傅需要办证进去吗,被冷冷地甩了句刷学生卡。进入图书馆的我反复地在门垫上踩了踩脚上的雪,在大厅里瑟缩得像一个新生,一如那个春天第一次进入咖啡厅般,而德尼兹小姐正聚精会神地查看一本工程学教材。
我问她要去喝咖啡吗,德尼兹小姐说不好意思,她想在这里看一会书,于是我陪她看那本中文的工程学教材,为她解释那些生僻的中文,直到时间不够,我说我要走了,她说你要回寝室吗,我说不,我毕业了,我会回我的故乡。
她怔在原地,好像为最后一天没能好好送别我而懊悔。我笑了笑,说只是和你说一声。
我们一起走到宿舍楼,我拿好行李后,她依然在楼下等我,于是我们又来到那个地点——留学生宿舍和超市的岔路口,我总觉得,一定要在这里分别才对。
分别了又该说些什么呢,我要想想中文里有什么能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说完的话,我想说我知道我们本来就不属于一个世界,只是有过短暂的交集,我知道你会成为大工程师回到你的国家,我会回到我普通的没有外国人的世界。你在自己的世界中,是如何像你说的那样笔直生长的呢,我又是否成为了一个笔直生长的人呢?哦,对了,我没有去当老师,我选择了一家游戏公司做美工,我的父母不理解,但我和他们说我不会停留在你们生活的围栏里,以及,你猜猜看,我是拿哪张画去应聘的?我想说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在网站上表达自己,不会拥有让我足够有底气的小小名气,也不会有勇气变成能让其他人讨厌的样子,德尼兹小姐,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人吗,你叫我朋友,是因为认为我是朋友,还是难以记住我的名字呢,我没有办法忘记你,我也没有办法不希望你能记住我。但为什么呢?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故事吗?我想似乎并没有。
你只是存在于此,就改变了我。
而你只是曾存在于此,就足以使我在今后的人生中,坦荡地走下去。
“你就像太阳一样,长久地照耀着我。”
以曲折的含义包裹缠绕着,我尽可能使眼泪不流出来,抬头挺胸地做最后的告白与告别。
德尼兹小姐有些困惑,然后笑了出来,她说你明明说中国人不浪漫,但刚刚的那一句我觉得就足够浪漫了。
“你也一样。”她说。
我看向她的笑容,忽然意识到,德尼兹小姐的中文并没有那么好,所以她以为,我正在和她讲一句中文惯例的道别,她不知道那句话是特别的,也不会知道她对于我是特别的。
这样就好。
我想我们最后的道别只能以此结束,也应该以此结束:
我指了指远处的超市。
“我去超市,买牛奶,和明天的早餐。”
“再见,江依依。”
“Hoşça kal, Deniz.(再见,德尼兹)”
我决定至少分别的时候酷一点,于是在真的流出眼泪前转身离开。深冬的风相比春日更加干燥,行李箱轮毂与砖石路的磕碰声中,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在眼眶中干涸。而那一路磕碰的声音也将被棉衣的摩擦和带着哈气的寒暄掩埋,随同薄薄的积雪,在第二天的春天到来前,融化,蒸发。
我最终没有去超市,因为远处地铁声使我忽然想起,今夜的我就将离开这座城市,已经再也不需要买牛奶,和明天的早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