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材质不明的鸟居,便来到了神域。灵长园内的造物绝非来自自然,又远远超越了畜生界的技术水平,在巨大的冲击之下,除了拜倒并大声赞颂其为神迹,便是完全放弃思考。后者对吉吊而言容易得多。倒不如说,抱着初生婴儿的心态去打量完全陌生的世界,反而更有益于维护自己的理智。她拜别了人类灵,以步行的方式踏上同样是材质未明的参道。说是参道,更像是包裹在黑暗中的一条陡峭的自动扶梯。像是慵懒的大蛇,肚皮贴着树木,在寂静中缓缓向上爬行。吉吊有站在其上的错觉。那些她原以为是漆黑的墙壁,或是暗中的子虚乌有之事,渐渐发出微弱的亮光,耐心牵引着在黑暗处钝化的双眼。她以为那不过是视讯仪所播放的扁平的信号。或许是出于挑刺的心理,又或许只是这一幕成功地引起她的好奇心,她感官的边界在这团象征着无限的黑暗中蔓延扩张,如同分形,敏锐到能够捕捉最为轻微的刺激。
原本像雨滴一样柔和地亲吻着视野,分不清形状和颜色,只是在对比之中稍亮一些的微光变成了清晰的线条。即便无限放大下去,那也只是线条,是为纯粹。神更为钟爱曲线,只是凭着直觉,不需要任何辅助,就能画出完美的各式螺旋。吉吊感到天旋地转,似乎脚下扶梯的轨道也随之转圜。在那一组组拗转的线条中,能够见到曾认识过的所有自然事物的形象。涟漪、叶序、星轨……无论什么。她逐渐无法用近大远小的原则来目测距离。是接受这一切,迷失其中,还是直接从陡峭且不知道离地几高的扶梯上摔下去,感受真实的疼痛比较好呢?犹豫之时,那些划着舞步的曲线汇聚到前路上的大块明光之中。吉吊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像是掀掉了真实世界的幕布,不可能的几何以端庄、肃穆又荒谬的方式,重构着她身处的空间。这下不仅是远近,所有原来可被感知到,一直被依赖着的方向,此时都露出了嘲弄的面目,互相撕扯着。吉吊低下头,先伸出惯用的右手,再伸出左手,紧握住双拳直到指甲嵌进皮肤,然后紧紧地抱住双臂,掐着自己的肋间。她确信自己仍然存在,缓缓稳定了心神。吉吊有着先仔细观察,再细致地思考,稳重地下结论的优良行事准则。那习惯类似于她的龟甲,能够在大多数未知的情况下保护住自己。
“在这里向袿姬低头的话就太可笑了。”她行事准则的前提是确信自己是绝对的。去支配别人,而不是被支配,吉吊从来都是如此。虽然大睁着眼睛,她忽视了所看到的一切,平稳地来到了参道的终点。经历了强烈的视觉刺激之后,吉吊不敢相信,眼前那可以说得上是凄惨的小型建筑便是袿姬的居屋。
从狭小的窗户中漫出暖色的灯光。居屋没有门关阻拦,只是在入口处设置了曲折的走廊。对比起外面的一切,室内显得古朴而怀旧,吉吊逐渐能够辨认物件的材质,却强烈地认为这也是不真实的。她的脚步在丝绒地毯上飘忽。密集地从天花板上垂下的钢索挂着一幅又一幅装裱好的美术品,那居屋确实太小了,需要充分地利用上所有立体的空间,它们高低错落着,而雕塑、屏风和装置艺术品则安放于千万画面之下的地板上。透过分析它们的朝向,吉吊找到了一条参观的道路。那些朝向略有歪斜的美术品,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摆弄起其中一幅时,发现钢索是可以滑动的。轨道和轮盘藏在灯影之中,她又想起那些迷幻的曲线,不由头痛。有一盏灯比其他的灯更要明亮,透过筒状的陶瓷灯罩,那强光照射到悬在空中的其中一幅画面。吉吊认出那上面的图形正是之前在参拜道上所见过的。
“原来不是神居,是幻灯片机啊。”吉吊的笑容中少见地透露出傲气。她觉得好像又多了解了自己的敌人一点。
“神的话,改变周围的景致,打个响指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用如此笨拙的方式呢?虽然笨拙,但有着惊人的感染力。啊,这就是造型神吧。”
吉吊穿过了展品室,来到了居屋后半部的工作间。为了容纳下那大的夸张的窑炉,整个工作间呈现出半露天的结构。她首先打量着那足以称得上是另一个小屋的窑炉。窑炉并未封上,因为里面没有生火,黑洞洞的,一眼望不到底。如果整个神居处在高山上的话,吉吊没来由地觉得这窑炉的内部就是被挖空的山体,要不然怎么解释埴轮大军呢?她的兴趣转向了其他的陈设。先是数着挂钩上的围裙,再敲打着颜料架上的罐子。她拉开抽屉,拇指拨过标签,拿起放在小格子里的矿石把玩一番,又随手把夹在画架上的图纸扯了下来,折了几道,收到自己口袋里。那图纸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首先不能证明上面画着什么有实际效用的东西,其次水獭灵们也不一定看得懂。不过只要能打断袿姬的工作,就足够让吉吊愉悦了。工作间里的素材虽然纷杂,但都处在各自该在的位置。没有飞溅的颜料痕迹,没有满地的尘土,水槽里没有积水,霉斑更是无从谈起,车床里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碎屑,大小陶轮在一尘不染中安静地等待着。如果不是因从未开始工作所以一直能维持整洁的样子,那就是有人勤快地打扫。吉吊想,即便压迫埴轮一刻不停地工作,它们不会疲倦也不会抱怨,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用的奴隶。她最终在角落的一张极狭小的单人床旁止步,拿起床头奇形怪状的袖珍摆件,一边把玩一边坐下。她的大尾巴和龟甲快要把她从床上推下去,吉吊只能盘过尾巴,把它放在膝上,侧身坐着,这样也不算舒服。
“就是因为从来没有待客的准备,所以才没有朋友啊。”吉吊抱怨着,开始想念自己的烟斗。“磨弓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处决人类灵呢?真是慢死了,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起身,随手在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册。吉吊想起那个肌肉笨蛋翻开图书,也只是为了看漫画,所以吉吊更会执着于书上难懂的文字部分。不过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也不介意欣赏图片。
窗框不安地拍打着。藏品间所吊着的美术品,像是风铃一样摇晃,仿佛被顽童齐齐拨动。灯盏摆头,雕像的脸上跃动着闪电似的光,使那本就栩栩如生的表情更为鲜活。吉吊手中的书页自己翻了篇。窑炉内喷出了火光,不,仔细一看,那兽形的火焰在窑炉之外,离自己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这间屋子毕竟还是太小了。
“欢迎回来?”
“滚出去。”
“谢谢款待咯,你触了霉头的样子。啊,对了,回礼啊,必须给你回礼。先提醒你要打也出去再打,我无所谓你的地方被弄得一团糟哦?倒是收拾的埴轮会头痛吧?如果埴轮会头痛的话。”
“你到底在说什么?都叫你快点滚出去了。”袿姬甚至不屑于用戒备的目光紧盯着吉吊。她走向案旁的镜子,左右转动自己的脸庞,除了多出烦躁和忧虑的神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扶着自己的头巾,似乎想要将其拆下来再重新穿戴好。她瞄到了吉吊的倒影,颇为不悦地撇了撇嘴,就此作罢。
“还真有闲情逸致。就一点也不关心灵长园发生的事吗?”
“迟钝又自以为是的动物灵,这是在给你们逃跑的时间啊。还有十秒,我就会把还留在灵长园里的动物灵全都杀掉。”袿姬拉开镜子下的首饰盒,拿出一只小梳子,打理起头发。
“这会儿的时间观念倒是清晰了起来呢。你甚至都不知道你消散了多久——”
“七秒。”
“喂喂,我可是叫属下把人类灵保护起来了啊,这不是在实现你的理想吗,和平相处?”
“五秒。”袿姬把梳子放回原位,调整了腕带的松紧,从围裙的口袋里抽出刻刀。
“切,还是一幅不可一世的样子。你还真以为被我打败后,你的人望依旧如初吗?”
“三,二……”
“埴轮是会头痛的哦。毕竟,杀了那么多人类灵,好不容易让你回来。”
“你说什么?”
“果然是有着用不完的时间的神明啊,时间观念真的很糟糕。刚才的读秒就算作废了吧?看在我第一个赶到你身边,向你汇报现状的份上?”
“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吧,吉吊八千慧?嘴上说着自己帮助了别人,有恩于别人,装出一幅良友的样子,其实把无辜的人当作玩偶一样摆弄,没有用了就马上丢掉,内心毫无悲悯,甚至一点也瞧不起那些被你利用的可怜人。我为什么要因为你主动送上门就放你一马呢?自首可减轻不了死刑啊。”
“是因为我利用了有肉身的人类把你和埴轮军团打的落花流水而生气吗?还是说你把磨弓处决人类灵的举动归咎于我了?不,埴安神袿姬,你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傲慢。诱饵稍微在眼前晃动,便急不可耐地吞了下去,把能够保护自己的要塞抛在身后,而你丝毫没有作为灵长园的核心的自觉,孤身陷入敌阵。不错,我们是不可能消灭神明的,不过那些人类灵缺少了你的保护呢?你冲出来之前有想到过他们吗?弱肉强食,就是动物灵的本分。你自己没有遵守好作为保护神的本分,反而责怪起遵守本分的我们来?”尽管已经处在灭亡的边缘,被袿姬撕掉面具而恼怒的吉吊,选择孤注一掷。
“你对人类灵的管理也是一团糟,把他们都视作无害而无用的羔羊,用根本不通人性的埴轮充作牧人,安排他们劳动以消磨空虚,却从未正视过他们想要向上爬的野心……你给了他们以无所不能的幻觉,他们却只能看见自己在原地踏步。该说是感到不满的他们不知感恩吗?袿姬,你为什么不能多信任他们一点,而是选择依靠永远不会反抗你的埴轮呢?”
“不要说得你很了解我一样。”
“我确实不了解,在我踏进这个几乎没有动物灵能幸存的要塞之前,我确实一点也不了解你。根本不需要什么钻营人心的技巧,只需要睁开眼,就能看到灵长园内正在酝酿的惨剧。袿姬,你呆在你这小破屋里究竟多久了?所以说神明真是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啊。”吉吊发现袿姬的眼睛不再直视自己。她得意地将书本拍在桌上,宣告最后一波攻势。
“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埴轮的首长,杖刀偶磨弓,从外表上看简直和人类女孩一样呢,好像也能独立思考的样子。你是出于什么心态将她塑造成那样?即需要埴轮的忠诚,又需要人类的陪伴?也太贪心了吧?你根本没想过离开你,磨弓会怎么办吧?那些微的自由意志只会让她变成一个易于受环境影响,任人摆布的幼童。更糟糕的是她似乎根本无法和你命令她保护的人类灵建立联系哦?毕竟埴轮的全身心都属于你嘛。所以在人类灵和你之间,要怎么选,根本不用我指使。”吉吊用像是唱歌的音调如此说着,轻快地走到了露台处,面对着袿姬,尾巴悄悄地推开背后的窗户。
“为了重建你的信仰,杀死背叛你的人类灵,以恐怖的手段使摇摆不定者屈服。真是漂亮且符合畜生之理的做法啊。人们对你的信仰,你最完美的作品,都被一只凡俗的动物灵所改变了,埴安神袿姬,我彻底赢了你!”话音刚落,还未等袿姬使出造型术,吉吊夺窗而逃。她没有再追上去。
磨弓在匍匐颤抖着的人类灵和千言万语的颂声中凄苦地等待。
人类灵们起初以为她会代表袿姬,将灵长园的管理权渡让出去。他们喜气洋洋地将这个土偶奉为上宾,第一次敞开心扉地与这个“前埴轮首长”交流。他们向磨弓诉说着别处的风景,仍记挂着的某人,不一样的生活,磨弓静默无声,在他们的簇拥下前进。见到小心翼翼的试探没有遭到拒绝,人类灵们的声音越来越热烈,他们争先恐后地提出对未来的规划,似乎袿姬的造物与技术已经成为了赠予他们的遗产。谈论到如何改变现状,也少不了批判和抱怨的声音。磨弓麻木地朝着他们一次次地点点下巴,被人类灵们欢欣地视作首肯。他们转而关心起这个像极了人类女孩的埴轮。
“要拿你怎么办呢?赶走一个女孩子实在是太残忍了。小磨弓以后也和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磨弓想,人类灵们的记性一定不好,非常不好。他们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自然地说出了“生活”的字眼。他们忘记了磨弓并不是女孩,而是武器。最重要的是,他们一点一滴地忘记了袿姬。那副因内心崩溃而流露出的滑稽表情,误让人类灵们以为她已经被感化。
在欢笑声中第一次敲击落了下去。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类灵以为磨弓只是开了个有点过火的玩笑。接着是第二次敲击,如同拍散一团灰尘,没有任何击打的实感,这次传到耳边的是绵软的求饶声,紧随其后的是如层层叠叠涟漪一般的惊叫。她依旧充耳不闻。像是一个顽固又笨拙的乐师气愤地弹奏着低劣的乐器,乐器发出嘲哳的声音,反而更加激怒了她。她发狂似的不断弹拨、击打、纠正,反复哼唱出正确的曲调,向怀中的死物传授得救的口诀,在一次次的不得要领中,她的自我也被那绝对正确的曲调,她坚信的可以得救的方式,她全身心信仰却仍然没有来临的神明给夺走。那类迷狂并不会让人获得真正的艺术成就,只会在世上多留下一个可悲的疯子。好在无法继续承受压力的乐器,那些习惯于屈服多过习惯于被毁灭的人类灵放过了她。磨弓终于在他们嘴里听见了呼唤袿姬的声音。就像是所有的钟表被调整成在同一个整点齐声响起,她在混乱至极的合奏声中幸福地等待着那个接近的时刻,又深深惧怕着期望落空。她预想到了毁灭人类灵会受到袿姬的惩罚,却还是期待袿姬对她露出明媚又颇具捉弄意味的笑容。没有容纳她身影的天空是多么残酷啊。
内容被切换成通知和谈会召开的广播停止了,动物灵犹如洪水来临前的老鼠一般四散逃窜,伴随着机械深沉的颤音,自动防御系统被重启。之前受磨弓指挥,再度拼凑成型的埴轮们活动起来,默默地清理着动物灵们留下的废墟。畜生界苦闷的空气中鼓动起一阵清风。它激励虔信之人,令他们翘首以盼;它警告不敬之人,使他们伏倒在地。但经历了埴轮兵长的清洗之后,如果不将自己视作十足的虔信徒,便只能身怀曾背弃信仰的污点,时刻承受随时遭到抹杀的恐怖。于是幸存者在神明归来的预兆中争先恐后地表达着忠心。袿姬本来想安慰道“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却又觉得这句话是多么不合时宜。她沉默地接受顶礼膜拜。
“磨弓。”她们的距离太远,磨弓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通过识别口型,磨弓明白她在悄声呼唤自己。动作、口型,任何细微的指令她都被要求捕捉到,针对此项的训练自她诞生起便在贯彻着,乃至于在意识运作前,身体先一步动了起来,宛如听见铃声的狗。然而,除了呼唤她的名字外,磨弓没有接触到更清晰的指令。她胡乱猜度着,忐忑不安地跟上去。回到神域的路上,袿姬什么也没有和她说,而磨弓的话语正如同她的步伐那样,永远趋在袿姬之后。
“你知道的吧?做错的事。”袿姬随意抛下一句没头尾的话。磨弓警惕地思索着。
“我实在是很愚钝,不能一一道尽。任何惩罚都是合理的。”
“我是在问做错的事哦。”
“没能阻拦人类,让她们冒犯了神域;没有及时赶到支援被围攻的您;违反了绝不伤害人类灵的规定……”
“磨弓在避重就轻吗?”
“我——您说的对。”过往的经验告诉她,更明智的做法是不要解释,爽快地接受袿姬所说的一切,哪怕那并不是事实,磨弓也必须削足适履。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必袿姬亲自动手。
“什么啊,装成一块石头,自我防备的样子。再多努力一下啊,回答我的问题。”
“毁灭了人类灵,与畜生无异,只能以死谢罪了吧。”
“再说这种话就罪加一等了。”
“说出让您不悦的话也是我不好。”
她听见袿姬浅浅叹了口气,顿感晕头转向。令这具土偶活动起来的生命力全部寄存在袿姬的身上,而她却常常开玩笑一般将其放逐。磨弓的心绪随着她的腿肚拍动的裙摆一同若即若离。不可思议的景象,劈头盖脸而来的挂画,磨弓只要牢牢地盯紧袿姬的背影,那些袭扰她的理智,即将倾轧在她身上的危机便都烟消云散。即便袿姬将她引向黑暗,她不假思索地跟上去。
“磨弓,究竟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呢?”袿姬的声音在漆黑而空荡的封闭空间中回响。磨弓的躯壳随着她话语的余韵微微震颤。那被黑暗填满,使两人的距离无限缩小的空间给予磨弓一种亲近的错觉。
“我一直都——”
“错了哦。不过,无论你说什么,说还是不说,我都会说你错了呢。毕竟还没受到惩罚怎么能先晓得了教训呢?那肯定是骗人的。”磨弓这才意识到她在黑暗中看不见袿姬的表情。袿姬撇下磨弓走出门外,关上了窑炉的门。磨弓倚靠着炉壁抱膝坐下,盯着炉顶的气孔。时间在白日下奔跑,在夜晚中却半梦半醒地蠕行,在永远的黑暗中则化作了绝壁。忍无可忍的磨弓站起来,突然挥拳、推掌,重重地踱步,来回奔跑。埴轮不会疲惫,磨弓在那几乎没有消耗的活动中完全感知不到时间的流动。她扶着墙壁,重重地把脑袋叩上去,碎屑落到她的鼻子与嘴唇上,好像时间也被剥落成沙子终于开始流动,她抽搐着却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她抓挠起自己的脸颊和胳膊,剐蹭出刺耳的声音,直到每一个指甲盖被掀翻。任何的变化都足以让磨弓感到慰藉。她受了启发,也许是抓住了唯一救赎的机会,她扯烂了自己的衣物,将连缀在一起的甲片统统拔掉,护臂被扯得内外翻转,垂挂在她的腕部。她的双手探进头发,而后猛地攥紧,拼命地撕扯。伴随迸裂之声,手上便多了几块即称得上头皮又能称作颅骨的陶片。磨弓顺着缺口,一点一点地掰下去。她很珍惜,总是掰得很小块。她希望那碎块与流逝的分秒等重,却忘记了自己数到了第几块。犹豫时,碎裂的陶片又被吸附回来,将磨弓重新变回完璧。于是,她重复地击碎自己,直到最后,自己也将自己的存在遗忘了,再没任何动作。
阀门转动,遥远得像是从世纪的末尾驶来的车轮。弹簧、闭锁和门闩清脆地叩响。另一头的光线顺着那扇厚重的门的轮廓将其切开,洞开了内里的虚无,透过其拖割出的整齐伤口,磨弓瞥见了外面,那可以用形状和颜色概括,可以触摸并感知到的真实世界。太多需要辨认的事物,以至于她认为它们是充满敌意地一拥而上。如果她可以放声哭泣,她必定会那样做。
敌意化作了一个女人的样子,她身上斑斓的颜色,她强烈的香气,她的温度,以及轻柔的声音都像箭一样扎过来。
“磨弓。”
磨弓到底是谁呢?她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在呼唤什么。这个把自己搞得衣衫褴褛的陶土人偶警戒地缩成一团。当袿姬过于靠近,磨弓竟然想要试一试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无法被毁坏。磨弓探出双手,缓缓地扣上了袿姬的脖子。
“做得到就做啊。”磨弓惊恐地发现她居然笑了出来。她柔软的肌肤,顺滑的头发,以及突如其来的笑声,使磨弓受了莫大的刺激,撒开手连连退向更深的黑暗。
“诶?还要呆在那里面吗?那我就继续把你关起来咯。”袿姬拖长了尾音,轻蔑地耸耸肩,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她听到了那串熟悉的脚步声,就如同之前磨弓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故意驻足良久,磨弓便畏怯地等待,那使她真正尝到被击败的苦涩。她垂下头,抬起胳膊,托着脸颊,仿佛陷入沉思。
“出来吧,已经够了。”袿姬揪着围裙,擦干了手上的泪水,用不易察觉的轻叹吹走了胸怀中的哀伤。只是这么说或许还不够,转过身去迎接,则会把磨弓再吓回到阴影中。她只能径自走远,等待磨弓跟上来。她坐在了那张仅供她在繁杂工作中休息片刻的,并不能让人感到舒服的小床边缘,歪过脑袋,视线滑到一边,恍若漫不经心地休憩。她摆动灵巧的手指,由食指开始到小指结束,轻叩着床板,又逆向从小指轮换到食指,再叩了一遍,直到磨弓落魄的身形越来越近,袿姬嗅到她身上的陶土与煤灰的味道,对于以制陶而生的人而言,那味道通常使他们安心,从未觉得厌烦。
“过来。”她招手并轻声呼唤磨弓。这也是能引起她条件反射的命令之一。磨弓耷拉着脑袋接近,绝不以比袿姬更高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磨弓跪倒在端坐着的袿姬的身侧。她满意地微笑,以示奖励,袿姬抚摸着她的头发,将一双膝盖向她挪近,按下磨弓的肩背,使她引过脖子,侧耳贴在她的腿上。“我允许的哦。”袿姬接着这么说。于是磨弓抱住了她的小腿。
“磨弓,听到我在喊你,就要回答啊。”
“是,袿姬大人……”磨弓的手指无意识地顺着她小腿上的系带滑行。
“做错的最严重的事,你想明白了吗?”
磨弓无助地摇头。为了不让她再度崩溃,袿姬没有停止抚摸。她将磨弓的手放置于膝上,紧紧盖住,无名指与中指交替着在磨弓的手腕处打转。
“磨弓果然很笨呢。”她在磨弓的额头上敲了敲。“毁灭了人类灵,固然是不可原谅的。但磨弓做的最错的事,是听了那个吉吊八千慧的话。不,不是因为对方是居心叵测的死敌,我才生气的。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不允许磨弓听信别人的命令。”
“磨弓啊,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她轻声细语着。对于磨弓而言,她的每一句话都是甜蜜又阴森的魔咒,磨弓对这句话反而没有多大感觉,所以,那顶多算得上自我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