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比以往都快。结束时照看了眼表,十七分钟。但她还是到了——淡对她的身体太熟悉,省却不少试探。看她不动,穿衣服的后辈伸出手晃了晃,“照照?快点,堇前辈她们还在等咱们呢。”她回过神,看着那几根刚才还舞动在她体内的手指,匆匆拉起校服的拉链。用力把皮带推到底,竟比之前又进了一格,让照不禁郁郁——她最近吃的不少,却日渐消瘦,常被队友询问是否右手燃烧过度。她心知体重其实没降,只是腰动得勤,所以见细了些。多出的一截皮带虚虚垂在扣结的边上,让她想起那人总是拖出老长的带尾。后辈已经打点齐整,正站在门口等她,指尖不安分地绞着金发,像患有躁动症的猫科幼崽。她系好领结,又把几张刚用完的纸巾团起,迟疑了一刻,还是塞进包里,出了门。
去部室的路上淡一如既往聒噪,照并不厌烦,她对淡耐心很足,称不上爱,但也算是温情。她们开始这样的关系不过几周,她已记不清金发后辈第一次扑过来时她为何没有拒绝,也许是对等待的绝望让酷暑过得像寒冬,冷而空寂,渴望抱住活物取暖。这点看来淡无疑是理想对象,她对照好感以上,但终究起的只是玩心,洒脱利落,不会轻易彼此厌憎——其实厌憎又如何,夏季过去之后,好的坏的,一切都会结束。
例会无非老三项——说的说,吃的吃,喝的喝。淡用脸滚着桌子,发出呜呜的怪声,被堇用敲在后脑勺上的纸卷打断。一百年生大声控诉,大家司空见惯,没人理她,照眨眨眼,咽下一块蛋糕。吉祥物卖萌失败,作势要向她撒娇,再次被堇批头打下,提溜着领子拽回座位。她本想开口帮几句,见堇锐利的目光瞪过来,赶紧噤了声。
闹了几个回合后会议草草结束。照正待走,却被堇留下来核对资料,她下意识想拒绝,复又答应,觉出当部长的好,全没想过就是不当部长,身为王牌也逃不脱这差事。堇心知她不耐烦这些,也不太指靠她,自顾自站着絮絮地说。照坐在沙发上跟着校对,她把牌谱举到齐眉,间或一抬头,只看到堇的发尾在夕阳的晚风里飘起——她的心就停了一拍,再也回不到牌谱上。那蓝色总是顺当,不苟且,看得人心里濛濛地开起细瓣的花。种子是何时种下的呢?明明初见时看起来那么冷,像冰,摸上去发凉;练箭练得全身绷紧如弦,让人难以靠近;裙角也长,膝盖都不露,反倒像个不良。谁知竟是个啰嗦的性子,也没大小姐脾气,就是工作狂起来让人受不了。部长的位子合该让她坐的,自己不过顶个名头罢了,除了打牌便是吃。
照这边脑内千回百转,没注意堇也低了头看她,见她在发呆,表情就有些不悦,“你有在听么?”照点点头,告诉她关于有珠山先锋的一个漏洞,这细节早就想好了,专用来对付诘问。牌谱她已经看过多次,不过看的是堇那份——她习惯了谎称没带,堇也习惯了把自己那份给她。蓝发的射手重新扫了扫资料,嘴角抽动,却没说什么,只抽出笔开始改。照倒是习惯,堇向来认真,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容不得大家散漫,但并非真生气。
可她忽又烦躁,想抱着眼前的队友沉落水底,不挣不扎,只有贴在一起的心脏安然跳动。暴烈的白光经水过滤,剩下冰凉的亮度,耀眼却不灼人,浅浅深深目送她们。
堇终于改完,见她眼神飘忽,“是不是没休息好?最近总见你心不在焉。”
照默然,“昨天睡晚了。”
“又熬夜看书?”声音沉下来,“你这样怎么应对下一场?这届黑马尽出,虽说咱们胜算大,也不能不小心。”
“上届你也这么说。”照用食指刮着沙发垫的边,堇还想说什么,照猝然抬头,“……还是你觉得这回我赢不了。”
堇正待反驳,却看见照眼眶下的黯痕,她意识到自己严厉,忽而温言细语,“……我知道你压力大。但这届真的不比往常,淡那孩子做事没谱你也知道,由不得咱们不谨慎。”她脸色愈缓,“新牌谱你又没拿吧,先用我这份吧。”她拿过照的包,想取出文件袋往里装,却掏出几个纸巾团。上面的液体还没有干透,黏黏地粘了些在她手上。
部室里一时无声。堇看向照,装不懂已经来不及,她尴尬了几秒,又恢复坦然。这类事并不稀奇,她虽未曾亲见,总也从住宿生的流言中风闻了不少。她也不觉得反感,大家都已是高中生,第一次都未必留着,何况是给自己,更不吝惜。
她似乎又明白了照的疲倦,忍不住开口,“注意点分寸,这种事弄多了伤身……”细长的手指把纸团揉成一团又展开,字斟句酌,“要是真有需要,我也可以……帮忙。”
照却莫名愠怒,她不知道是何原因,也不愿表露,只低着头,徒然地压制怒气。堇未察觉,但见她不回应,也觉自己所言不妥,丢开纸团嗫嚅着,“总之……你好好休息。”
照的余光瞥见堇的手正紧张地捏着裙边,突然就心下一软——堇不过是好意。而且她又何必拒绝——比赛结束后高三众人就得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试,见面机会更少,半年不到的工夫,说不好就要各奔东西——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坚守飘渺无望的感情,不给这三年留下一点可以握住的回忆。只要一刻钟。
只要一刻钟,她们的距离就能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近。既然分离已不可避免地在前方等待,她何必拒绝眼前伸出的手。哪怕一伸即缩。
她终于服软,仰起头颈,身体放松像要陷进沙发,“帮我。”
堇俯下身。一点热在她耳垂炸开,又一点,连成线,点燃脸廓。感觉来得比想象的快,照咬着唇,也许不该继续,再多一点,她死命支撑的防线就要土崩瓦解。
突然有什么东西刺痛了她的眼,亮闪闪,粘在堇的后领上。她伸手去拈——是一丝金发。
难怪。
她全身冷下来,褪尽满面潮红,轻轻推开堇的肩,“就到这吧,突然想起有点东西落在教室了。你先回去吧。”
堇愕然。半晌,“是不是我哪没做好?”
照才察觉唐突,补上一句,“我不在状态而已。下次吧。抱歉。”她衣服也未整理,抢出部室门,堇拿起包紧跟在后面。走廊的道那么长,让她花了三十秒才逃脱这窒息。出了楼,她径直向教室方向走去。堇失去跟从的理由,也不敢追,只是低声道,“……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喊声让照的脚步停了停,她静立不动,红发在夕阳下熔化成铁。突然锋利的角一震,堇以为她要转身,但她只侧了侧头,用刚好足够两个人听见的声音答道:
“谢谢。”
然后她起身而去,进了楼,在楼道里站了一刻钟,透过气窗的孔格看堇走出校门。出来时太阳还没落下去,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焦枯而死的气味,葬礼无声无息。
归家路上人群行色匆匆,长发白裙们从照眼前鱼贯而行,或锋或钝,没有一个像堇。照走入人潮,迷失在盛大的安全感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