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复合弓year 于 2015-6-3 22:21 编辑

正午的阳光正烈，山林里隐隐传来松涛。一眼望过去，溪水边的凉亭里，三个书生各持一把绿油油的蒲葵扇扇风，正对溪水坐着的一个穿紫色绸衣，领口大敞露出胸膛来，双腿不雅地叉开，偏偏却有一股旷达的风度在里头。他右手边书生看着年长些，青衣洗得发白，脸上也颇有风霜之色，鬓里藏着几点星星。左边的书生容貌秀美如女子，虽是夏日，他衣冠理的齐整，却不见一丝汗意，白衣如雪不染尘埃，仿佛一尊谪仙人。

“成兄远道而来，不会只带了这三把扇子吧？还有这地方，也忒不入眼了。”紫衣书生大咧咧开口，他是富商嫡子，从名师学得满腹经纶，去年八月秋闱中了进士，如今在家等职缺，人生多得意，做事不由自主带了几分骄狂，不过三人至交好友，那二人熟知他性子，所以不以为意。

那白衣男子唤作成璧如，出身道门世家，生就一双阴阳眼，耳能听黄泉水流，进出生死之门，端是了得。这次他奉父命去往成都天府之国为洪灾禳福，竟去了两年有余，回来邀两位好友一聚，却在这等荒凉野外的简陋凉亭中。

“胥凝不可造次，成兄必有深意的，”青衫书生说道，环顾四周，伸手一指亭边，“你看那株蒲葵，枝叶疏朗，亭亭可爱，不似凡品。”成璧如抚掌微笑：“然也然也！子詹兄是有仙根的，一眼便看出了关节处。胥凝你啊，却是锦绣富贵裹了根朽木。”

贺子詹连连摆手：“非也非也！胥凝自有灵性，放浪形骸于物外，倒是我，不过随手一指罢了。”

徐胥凝和成璧如相视而笑：“子詹哪里都好，就是自谦得紧。”

“闲话少叙，璧如定是又有好故事了，快讲来吧！”徐胥凝催促，不由自主向成璧如那边坐过去。

成璧如轻咳一声： “我这个故事，和蒲葵有关。”

绿意自有意识起，便住在这株蒲葵上了。她睁眼的时候，便见立冬的初雪，纷纷扬扬，喧嚣地笑闹着，温柔地覆盖住自己。她欢喜得呀呀出声，手舞足蹈，把轻薄的雪花闹出了天大的动静，笑呀跳呀，风吹过来，她就随风飘舞，好像自己也是一片玲珑的六角雪花。忽地一阵大风卷过来，枯叶上积的雪花飞扬起来，她踩在一片雪花上，觉得自己要飞上天空了！

重重地一坠，雪花崩裂了，她茫然地落下去，落回干枯的枝叶间，呆呆坐着看向天空聚集的雪花，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不可能离开这株蒲葵的。

绿意，是初雪唤醒的精灵，初雪的性灵浇灌她成长，每逢一场初雪，她就长大一分，不知经了多少时候，她终于可以离蒲葵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已经长得只比蒲葵稍矮，却可以轻轻巧巧坐在蒲葵上晃着双腿，踩着雪花轻盈地舞蹈，那样的舞蹈是人世间无双的绝丽，却没有一双眼睛看得见。是的，没有人能够看见她，她绕着自己能到的地方走了个大大的圆，见到每个人都露出微笑，可是没人理她，人们在她身边穿梭而过，摆臂间挥起的衣袖划过她的身体，就如同划过一片虚无。绿意站在拥挤的人流里，感觉像是泡在寒冷的泉水里，一点一点冰凉下去。

夏天来了，没有雪花给她跳舞了，她仗着不知寒暑，顶着大太阳四处走动。她渐渐知道了自己在一个叫书院的地方，书院里有许多年轻的学子，一大早就起床念奇怪的东西，打扰自己睡觉，虽然不需要睡觉，但喜欢做的事还是不想被打断，她就改睡在书院湖心岛上的假山。假山里黑黑的，她有点怕黑，所以更讨厌夏天了。

一天，她无所事事地坐在假山上，突然有一个稚嫩的童声问：“你怎么爬那么高？”她没有理会，继续把双腿高高晃起。“我说你啊，身为女子却不安守闺中，爬上那么高的假山，小心掉下来摔断脖子啊！”什么是女子？她那时候还不知道的，所以自然不知道那是在叫自己，对摔断脖子这种乌鸦嘴的话也全然不做理会。声音不再出现，她也没有什么失落感，自娱自乐呆了一会，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孩子的脸：“你为什么不理我？”孩子皱着眉头气呼呼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呀！”她惊叫。“你……你能看见我？”

“你又不是鬼，我当然能看见了。”小小的孩子，白眼一个一个的能把人翻晕了。“可是别人都看不见我。”绿意说的很认真。“骗人，我才不信！”孩子一皱眉，有些费力地翻下假山，登登登跑掉了。过一会，他拉来一个中年妇人，往这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两个人像是起了争执，妇人撇下他走了。

孩子又爬到她旁边：“她真的看不见你。”绿意点点头。“你是不是鬼？”绿意虽然不知道鬼是什么东西，但本能地觉得不好，坚决地摇头。孩子的小脸上眉毛扭成两条毛毛虫，一本正经地说：“好吧，虽然你很奇怪，但只有我能看到你，就勉强和你做个朋友了。我叫问澜，你呢？”绿意呆呆地看着问澜，不知道他在说着什么。“哦，没人看见你自然也没人给你取名字了，名字就是代号，把你和其它人区别开，我叫你名字，你就知道我是在叫你。”绿意只觉得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真真啰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孩子上下打量了几眼绿意：“你就叫绿意吧，取你一身绿衣为名。绿衣出自诗经，本来很是雅致，可惜有悼念的意思在里头，不太吉利。绿意取谐音，又有绿意盎然的意境……”孩子还要絮絮叨叨下去，绿意听得烦了，看看假山影子，到了学子们吃饭的时候了，便跳下假山准备回蒲葵补午觉去。“喂！记住你叫绿意！我叫绿意就是在叫你！”孩子大喊，绿意摆摆手走的更急，却有暖暖融融的东西充溢胸口，仿佛有一颗小小的种子拱动着，就要生根发芽了。

问澜后来想了许久，才想出自己能看见绿意的原因：他贪玩嚼过绿意寄住的那株蒲葵的叶子。绿意自是欢喜的，虽然觉得问澜贪嘴到连生硬的蒲葵叶子也不放过的地步，毕竟是解决了自己一个大难题。她觉得没人会傻到去啃蒲葵叶子，就撺掇问澜去把蒲葵叶子剁碎加到饭堂的青菜里去。问澜的确是个麻烦的家伙，考虑的问题那么多，摘取蒲葵叶子会不会伤害到绿意，蒲葵叶子吃下去会不会有害身体健康，别的蒲葵会不会有用……绿意头都要大了，要不是问澜最后还是照她说的做了，没准她以后都不要理那个麻烦精了。三日过后，书院的厨房里就再也没有和青菜有关的菜色端出来。不知道是吃的太少还是别的什么问题，仍然只有问澜能看见她。绿意叹息了许久，终于放下了，有问澜也就好啦，她安慰自己，虽然唠叨又麻烦，可是……

有个人来麻烦自己，说一些不太听得懂又很温暖的话，也许还是很不错的。在她不懂朋友是什么的时候，她似乎就已经拥有了。而她懂得这个珍贵的含义后，却不一定能够找到同样的东西。这也许是人世最大的悖论。

她也不知道问澜终究会走的。没有人会在书院里过一辈子。绿意的生活里没有离别这回事，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等她意识到了自己拥有过什么，同一时刻，她也失去了唯一的拥有。然而现在，夏天聒噪的蝉鸣里，两个好朋友一起坐在假山上，脚都要晃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