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授权转载{长篇}] 红魔-The Scarlet Devil(不定期更新)

作者:连携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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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连携 于 2017-1-9 18:23 编辑


转载于喵玉店,感谢允许我搬运的西弗桑,对作者的介绍帖在http://www.yamibo.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250573&extra=page%3D1%26filter%3Dtypeid%26typeid%3D127


《红魔》没有明显的cp倾向,硬要说可能是微闺蜜和微美咲。

是作者妄想的红魔馆众人相遇的事迹,在下觉得文章非常有趣{:4_389:},希望300众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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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还未完结,更新也是不定期,现在应该是到第四章结束(4.6小节完),不过内容相当吸引我,于是就要了授权{:4_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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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红魔-The Scarlet Devil






晨吟


1.0


13世纪中叶,法国南部,克莱默兹伯爵城堡外的露天比武场。


蕾米莉亚看着观台下的团体比武场,努力不让呵欠从嘴里冒出来。正在进行的是最后一场团体比武。木头篱笆围成的圆形场地内,十来个自由骑手抡起武器互相猛砸,他们中的大部分只穿着镶钉皮甲和鳞甲,鲜有的两三件胸甲则覆满锈迹凹痕。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从钉头锤到钉满钉子的粗木棍,每个人都带了盾牌,但没人手握长剑。


一声惨叫让贵族女孩眨了下眼,她看到某个挥舞着流星锤的大块头将他的对手掀翻在地,并且毫不留情得在那人的半盔上补了一记。从金属凹陷的程度看,受害者的脑袋估计已经被压扁了。大块头转身寻找下一个对手,倒地的家伙则被拖出场外,蕾米莉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血的痕迹。旁边的女伴低声念叨着祷文,蕾米莉亚撇撇嘴,摇了摇头。


目前为止,比武大会与她所期待的相去甚远。其实头一天她还是蛮有兴致的,不过同样混乱的厮杀持续到第三天,一切都显得无趣起来。尽管如此,出于主办者女儿的立场,她没把不满表现得太露骨,毕竟这场比武大赛是为庆祝她的十周岁生日。


管家向她保证,明天举行的长枪比武会很精彩。毕竟团体比武只是给那些自由骑手准备的,老管家说,为钱财出卖武力的人,不指望能有多少英雄气概和荣誉感。


虽然女孩很怀疑他口中的英勇和荣誉感能让比武更好看,不过凡事总有两面性,比武本身虽不如她希望的有意思,但她很享受美食和热闹的舞厅。平日她都跟身体欠佳的母亲一起住在庄园那边,方圆几里内,除了葡萄园之外只有森林和一望无际的青草,而果园里农民的子女显然不可能跟伯爵小姐共同嬉戏。除了人数稀少的仆人和每周造访一次的私人教师,只有墙上的油画稍显人味,无聊的时候她甚至会跟“他们”说说话。当然,在确保周遭没有目击者的前提下,她可不想成为流言蜚语的主人公。


随着倒下的选手越来越多,形势逐渐清晰起来。现在场地里站着的还剩三人,其中之一是先前的大块头,另外两人一个穿着硬皮甲,手握单刃斧,另一个人的胸甲侧面被砸变了形。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分散开来,慢慢绕到大块头的两侧,看来是决定暂时联手,解决更具威胁的敌人。


“想法很好,但却不一定会奏效。”前排某位贵族少爷大声道,“两个人如果配合不好,反倒会碍手碍脚。”说完,他还回头朝蕾米莉亚这边看了眼。


爱出风头的白痴,女孩轻轻颔首,同时露出得体的微笑。凡事都有两面性,舞会热闹纵然不错,纷至沓来的搭讪也叫她够呛。身为克莱默兹伯爵的独女,母亲的身体状况又不太可能再添子嗣,爵位最终会落到她头上,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简直就是群雄孔雀,她低头摆弄着她的红宝石戒指,开屏炫耀着自己的尾羽,却不知屁股也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叹息从几十个人嘴中升起,雾汽般飘散在湿润的空气里。蕾米莉亚抬起头,看到身穿胸甲的战士脸朝下倒在泥泞里,不知死活。另一人摔在他临时的合伙人身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大块头抬脚把他踢出好几码,他松开斧头,举手认输。观众席上响起欢呼和掌声,不是那么热烈,但也还算说得过去。


不过冠军本人显然并不在乎,他吐出口血沫,径直走向裁判员,拿走了他的奖金,连个致意也没费心留下。

长枪比武的冠军肯定不会这么干,蕾米莉亚敢肯定,哪怕只是为了他们贵族的虚荣心。按惯例,他们会进行一番致辞,大概意思就是赞扬其他对手的高尚精神和杰出技艺,再谦虚说自己不过是受好运垂怜方才获得冠军,最后低头接受桂冠。


她得记住这个流程,并且保持得体微笑,因为桂冠会由她给冠军戴上。蕾米莉亚望向覆满阴云的天空,灰色层层叠叠点缀其中。


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1.1


灵魂仿佛去了壳的牡蛎,漂浮在一片黑暗中。除去黑暗,这里一无所有,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身躯和自我:有的只是纯粹无瑕的黑暗,以及无穷无尽的悔恨。蕾米莉亚既不知这悔恨源于何处,亦不知它的主人究竟是谁,她只知道这是个梦,而悔恨像鲨鱼,逡巡在周围,撕咬着她。


梦境是蕾米莉亚的常客,从她记事起,几乎每晚都会光顾,其中相当一部分会成为现实。它们大都并不直截了当,比如不久前的一个,沙蛇抢走了猎鹰爪下的宝石。此梦过后没多久,便传来圣城耶路撒冷再度易手的消息。当然,她的梦也不全都是为大事件做的预言,更多的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到她根本不会去留心,像是哪家的母鸡多下了几个蛋,或者世上某处的某个小孩在石头上磕破了膝盖,之类之类。蕾米莉亚无心运用她的“预知”能力,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


然而梦境,即便明知它是梦境,在其自行结束前,她没法醒来,只能任凭另一个人的思绪在她的灵魂中乱窜。蕾米莉亚经历过的梦境何止千百,却没有那一次如这般诡异又陌生。她甚至觉得它不属于自己所知的世界。


她连挣扎都做不到。


在这时间也不见踪影的地方,唯有痛苦作为煎熬的计数。当疯狂破土而出时,蕾米莉亚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出离于黑暗和虚空之外的什么,又或者,那个“什么”只是疯狂的佐证。


那里确实有什么。液体般软弱无骨,却反射着金属的银光——虽然并无光源。那东西不断重塑着形状,逐渐朝“她”逼近,最后碰到了她的额头,是的,她又能“感觉”了。不过蕾米莉亚没能分辨出那股感觉到底是冰冷还是灼热,它刺穿了她的头颅。她听到歇斯底里的大笑,那声音是她自己的。


克莱默兹伯爵小姐睁开眼,金线绣制的玫瑰和藤蔓依附在被褥上,从她鼻尖一直延伸到视线外。她呼吸平稳,面色平静,眉心隐隐作痛,梦境末尾的狂笑依然缭绕耳边。


侍女敲响房门,她叫她们进来。厚布窗帘被拉向两边,阳光倾泻而入,璀璨中透着些许嫣红,看来她的愿望确实传到了上帝耳中,今天是个好天气。蕾米莉亚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更衣,然后坐在梳妆台前,任满脸雀斑的珍妮摆弄她的头发。


“您的头发真漂亮。”老管家的孙女赞叹道。这话快成了早晨的例行功课,蕾米莉亚在城堡住了四天,就听到了四次,她知道下半句是,就像流淌的真金。


“就像流淌的真金。”珍妮把话说完,手指灵活,将“真金”编织成辫。


蕾米莉亚冲她微笑:“谢谢。”也许同珍妮的红棕头发相比,她的的确宛如真金,可她对自己的发色还不够满意,比起深沉的暗金色,她更喜欢明亮的白金色。


管家的孙女不打算就此止住话头,她自说自话,嚼着人群中滋生的各类传言。蕾米莉亚并不责备她,毕竟比武大会、以及比武大会带来的拥挤和热闹不是每天都有,何况昨天晚上为止,“真正的骑士”们也终于全数来齐了,其中不乏颇负盛名的战士,他们的光荣战绩和浪漫往事一样多。


白玫瑰和四分鸢尾花,双头鹰与雄鹿,金翼狮,银手套,盘蛇宝剑,三眼火龙……珍妮细数着那些徽记和徽记之下的轶闻趣事。她学得不错,关于这些家族的情况,蕾米莉亚自己大概也说不出更多。


“但他们中的有些人也不如自己所声称的那么举止高贵,居然说小姐是花瓶。”她撅起嘴,仿佛遭受轻慢的是她而非蕾米莉亚。


“没关系,珍妮,品行不端者,天父必不会赐之以胜利。”


虽然她不觉得胜利与正义和品格有多大关系,这话能让她多嘴的贴身侍女信服就够了。有时候蕾米莉亚真怀念庄园里那些寡言少语的中年妇女。不过托珍妮的福,她成功地把梦中经历的不快甩到了一边。


珍妮吐了吐舌头:“而且也得不到少女的青睐。”


那倒无所谓啦,蕾米莉亚无奈地笑笑,这帮贵族老爷无聊得紧,年轻一辈的个个眼露青光,就差没把心思写脸上。如果老爸的用意真是把她这花瓶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效果大概还是不错的,可惜若把欣赏的方向倒转过来,感想方面实在乏善可陈。蕾米莉亚并非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憧憬,可这些人实在看不上眼。以老爸的地位和对她的溺爱程度,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噢,不,她想,他们中的某一位也许有,也许。


为了比武大会,伯爵临时把城堡大厅改成了餐厅,十几张长桌和许多座椅搬了进来,散发着新木材的味道。主座位于台阶上,原本摆放领主座椅的地方,后头挂着绘有家徽的骑士盾。时间尚早,但餐厅已经半满,人们吃喝闲聊,大都穿着绣有徽记的束腰长袍,某几位还披了薄斗篷,各式各样的别针闪闪发亮。靠近主座的几位大人看到蕾米莉亚进来,纷纷举杯向她致意,她以屈膝礼回应。老管家为她拉开主席位旁边的椅子,伯爵还未上座。


“伯爵大人有事需要处理,临走前交待,说今天的长枪比武由您代为致辞。”


“知道了。”


等管家退下去,蕾米莉亚悄悄牵起一抹笑容。这像是某种考验,老爸一直乐此不疲,他总会出乎意料地弄丢什么东西,或者把无关紧要的小事搞砸,接着向她“求助”。头两次,年幼的蕾米莉亚还会满心使命感地做“补救”,不过后来,她明白这些只是游戏——那不等于她不会认真去做,蕾米莉亚喜欢玩游戏,更重要的,她喜欢赢的感觉。


在等待上餐的时候,她花了点时间打量餐厅内墙。来参加比武大会的贵族和有产骑士都把自己的徽记带了进来,五花八门的旗帜铺满两侧墙壁,大多数她都能认出来,偶有几个眼生的,可能属于新晋贵族或有产骑士。她来回扫了两遍,没找着内心所想的图案。


没准是她看错,或是记错了,当时夜色正浓,那人的衣服颜色又很深。蕾米莉亚拿勺子敲开煮鸡蛋。又或者他是商人而非骑士?有可能,徽章又不是贵族独有,富商家族也有自己的旗帜。来自威尼斯?那人口音并不重,她还是听出来了,由于母亲的缘故,蕾米莉亚多少懂一些意大利话。


“意大利没有战士,只有商人,他们舌灿莲花、讨价还价,擅长阴柔做派,却无力用刀剑捍卫自己的尊严”。即便家教对意大利人语出刻薄,个人而言蕾米莉亚觉得“阴柔做派”没什么不好,至少在衣着品味上,意大利人走在世界前列。至于意大利男性的风流倜傥,她算是亲自领略了一番。


伯爵小姐悄无声息,叹了口气,把注意力转回她的早餐和之后的致辞上。



太阳升入空中,前夜降雨所润湿的土壤已被烘得半干。工人们撤去团体比武的圆形篱笆,犁平场地,又钉好南北朝向的木隔栏,将之分割成两边对称的跑道。贵族高台对面,为平民观众设置的站位席人满为患,父亲们把孩子抗在肩头,翘首等待着诸位骑士的出场。


蕾米莉亚经过时,人群爆发出参差不齐的欢呼,在那些祝福声中,她听到“红龙对黑龙,赔率一比二十”之类的叫嚷——为了压过那股浪潮,庄家们可是卯足了劲。她抬手致意,在卫兵的护送下绕过跑道,登上高台中央就坐。


号角响起,长枪比武的骑士们列队入场。观众席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司仪高声宣报诸骑士的名号。金属交鸣,马蹄隆隆,阳光反射在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铠甲上。有些骑士的坐骑也笼罩着甲具,看上去似乎与主人融为一体。侍从们步行在侧,手中擎起缝着家徽的旗帜,清风和煦而不失力道,将它们舒展开来,呈现出原貌。


跟前几天的乌合之众比,倒像那么回事。


待四十二位骑士全部入场,地上的影子又缩短了不少。他们面对高台,在日光下眯着眼睛,戴了全盔的都没揭开面罩,这种心情蕾米莉亚十分理解。连同在座的所有人,她站了起来,开始致辞。


她感谢到场的各位,他们不辞辛苦,有些更是经过长途跋涉来此,为她的十岁生日助兴。她为父亲的暂时缺席表示道歉,恳求客人们不要将之理解为怠慢。最后,她祝所有参赛者武运昌隆,愿荣誉和力量与他们同在。接着,神父也以上帝的名义祝福他们,并请全能之主见证比武的公平和公正,见证战士们的勇气。


那些地位不够显赫、排在队伍两端的骑手恐怕一个字也没听见,不过他们好歹装出了认真聆听的模样。


致辞结束,骑士们从两侧退场,短暂休整后,长枪比武的第一场比试就会开场。游戏规则蕾米莉亚早已熟记于心:击中胸口得一分,头盔则是两分,率先凑足三分者获胜,倘若被捅下马便直接出局。但她一直很好奇,比赛用的木头骑枪由主办方提供,长度都是一样的,光凭想象实在很难理解一方攻击到另一方、自己却不受伤害的情形。所以,她对比赛还是有那么点期待的。


号角再度响起,对阵双方在跑道两头就位,一人占据一边,持盾手靠近围栏侧面。他们的侍从来到台下,把主子的旗帜拔出来拿在手里。四分鸢尾花对格子狮,前者属于皇室分支,是这次集会里地位最高的人物之一,而后者,蕾米莉亚并无印象,多半是新封的骑士。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方格狮骑士是多么勇敢,或者愚蠢。


两位骑士举起长枪,向观众和对方致敬。方格狮骑士的全身甲颜色暗沉,样式朴素,顶着桶式巨盔。相比之下他的对手简直璀璨得过了头,镀银盔甲闪闪发亮,头盔和胸甲上刻有水流的纹路,同样的花纹也遍布马铠,黄金打造的鸢尾花镶在肩头,让人错觉他是不是准备参加仪仗游行而非下场比武。


记分员扬起方旗,两人放平长枪,将后半段枪柄放入卡座。赛旗挥下,双方同时猛夹马肚,鸢尾花骑士直冲出去,马蹄声轰隆作响,方格狮的坐骑一个人立,也狂奔起来。两匹马的距离急速缩短,骑士的枪头随之转动,始终正对着敌手。


只是眨眼的功夫,两人身形交错。伴随木材撕裂的脆响,鸢尾花骑士的长枪碎成数段,裂片四散纷飞,而他的对手向后一仰,摔下马背。


胜利者继续朝前跑了一段,然后调转马头,掀起面盔,喜形于色连看台上的蕾米莉亚都瞧的一清二楚。长枪比武中首位落败的骑士在侍从的帮助下爬起来,摘下头盔,简短地向观众席欠了欠身。他还没彻底失去机会,首轮对战淘汰的人如果赢了后面的最终淘汰赛,还可以继续上场。


遗憾的是蕾米莉亚仍然没搞清决定胜负的关键,也许等这事结束了,可以去问问老爸。


后面进行的比赛跟这场差别不大,致敬,对冲,骑枪断裂,重复,直到一方落马,或是一方先得三分。有那么几场,双方势均力敌,总是同时击中对手,不得不进入加长赛。其中最胶着的一次,三眼火龙对交错战锤,两人共折断了十八杆木枪,直到第十次交锋,更为年长的战锤领主才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结束后,全场观众对他俩报以这天最热烈的喝彩。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看似安全的游戏的危险性也显露出来。几位骑士肋骨折断,雄鹿麾下的一位封臣被木头碎片刺伤了眼睛。好在没闹出人命,按老管家的说法,这已经是非常受眷顾的长枪比武了。既然会出人命,干嘛还要骑在马上拿木棍互相捅?蕾米莉亚越来越不明白了。


但幸运儿总是有的,比如仪仗队骑士,一天下来,那身漂亮的铠甲上连条划痕都没有。方格狮反而成了他遇到的最强劲的一个对手,其他的要么连枪都端不稳,要么直接弃权。他也再没有显露出第一场那般的勃发气势。根据珍妮打听到的消息,四分鸢尾花少主人体内的皇室血脉比蕾米莉亚以为的还要浓郁,甚至能排上王座的继承名单。


大概只是另一个品种的花瓶而已,克莱默兹伯爵小姐几乎对他产生了些许同情。


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间,太阳越过正空,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映出朵朵血红。午餐被简单的豆汤、奶酪和面包打发,蕾米莉亚已有些许饿意。但长枪比武亦接近尾声,伯爵却还没出现,她稍微有点焦急:她没有兄长,按照惯例

,父亲应该作为最后的守护人,与长枪比武冠军进行象征意义上的比试,整个比武才算真正完成。开场致辞之流尚属小事,可连最后的仪式也缺席,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就在她坐立不安时,观台侧面传来骚动,一路上人们纷纷起立,向她视线外的谁低头行礼。最后,人群重新落座,一头暗金短发的克莱默兹伯爵从中走出,他安慰般轻捏女儿肩膀,坐到空了一整天的领主席上。


“爸——”你不应该去准备上场么?


蕾米莉亚的话被号声盖过。最后一场比赛的双方分别就位,四分鸢尾花和白玫瑰。可是老爸就在这啊?她睁大眼睛望向场地右端跨骑黑马,身着乳白覆釉盔甲的骑士,又回头看看伯爵。这么做的不止她一个。


克莱默兹伯爵站起来,伸平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诸位大人,”他朗声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舅弟以及代理骑士,来自罗马的维托里奥·德·卢卡。”



1.2


足够多的麦酒总能唤起人们潜伏于皮囊之下的一面。蕾米莉亚边对付着她的焗蜗牛,边悄悄观察餐厅内的情形。金翼狮左脚踩着板凳,右脚踏在烤肠和肉派之间,脸红脖子粗,跟雄鹿争论着关于“持久性”的话题。同桌另一头,宝剑领主将他银灰色的丝质斗篷扔到一边,解开墨绿色长袍的扣子,露出里面的衬衣,讲述某次决斗经历,他挥舞着手里的半根羊腿骨,仿佛它是那把盘蛇剑柄的家传宝剑。第二张长桌的客人们也没好到哪去,坐在中间的几位大人用餐盘、刀叉和靴子创造出了某种新的音乐流派,尽管噪音惹得双头鹰子爵频频蹙眉,他们依然乐此不疲。


相对来说,主人席上就清静多了。父亲跟她一样,大多数时候都在专心吃东西,只在有人向他举杯致敬时才会略作分神。她的舅舅坐在伯爵右手边,再右边一点是为落败的鸢尾花骑士新添的座位,此举本意在表达歉意与安慰:败在守护人枪下的冠军并不多见。


年轻伯爵本人没把挫折放在心上,相反,

他似乎很欣赏方格狮爵士和维托里奥的态度。他为前者支付了修补盔甲的费用,并且突然间就同后者成为了好友。


建立在冲撞和淤青上的友谊,伯爵小姐摇了摇头。


随着更多酒桶的开启,宴会演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狂欢。在整个场面走向失控以前,蕾米莉亚用睡觉当托词,从大厅里退了出来。那是个明智的选择,跨过侧门的瞬间,她觉得视野边缘有块牛油飞过空中。


室外空气清冷,微风仿佛冰凉双手,拂去皮肤上的些许汗水,所过之处带起一片鸡皮疙瘩。她希望自己不会因此而感冒。太阳落山后,云层重新聚集起来,群星不见踪迹,半满月亮在云朵身后投下氤氲银光。值夜的士兵见伯爵小姐经过,赶紧摆正姿势,握紧长矛。她花了番功夫打发掉珍妮,没回卧室,绕过城堡边角的瞭望塔,往花园走去。


大片玫瑰无声绽放,每一朵都如克莱默兹的家徽那般纯白无暇,好似花朵本身在散发微光。庄园花圃里也有白玫瑰,可是不及此处数量庞大。据说克莱默兹的家徽本是红玫瑰,他们的一位先祖骁勇善战,倒在其剑下的敌人不计其数,但他也被死去敌人的阴魂诅咒、不得安宁。后来的某天,他难得安眠,却梦到鲜红欲滴的玫瑰铺满大地,十分慑人。他觉得那是上帝在责备他杀戮太多,跪下来请求主的宽恕,于是细雨飘落,洗去花瓣中的血腥,使之重归洁净。醒来后,这位先祖便更改了家徽,并移去花园中的花卉,全部换成白玫瑰,从此,这个习惯便被每一代克莱默兹当家传承下来。


蕾米莉亚不太相信那个传说,但她确实喜欢这些玫瑰,尤其在月光充足的晚上——白天的光线太过耀眼喧嚣,只有到了夜晚,才能听见花瓣间的轻响。在玫瑰营造出的这片静谧中,大厅的喧嚣也化作轻言絮语,宛若微风。


“看来您还真是喜欢这个地方啊,克莱默兹小姐。”


她就知道会碰到什么人。“这么说,您不也一样么,德·卢卡先生?又或许,我该叫声舅舅?”蕾米莉亚旋身,牵起裙子行了个礼。


“只是出来透透气,我亲爱的外甥。”他张开右手按着胸口,欠了欠身。


这人倒是挺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蕾米莉亚眯眼打量,贴身剪裁的竖领长袍,腰部以上由贴在左侧的一列纽扣扣起,深蓝为底,领口和袖口由暗黄色绸缎滚边。他跟昨天夜里穿的一样,几乎一样,只少了披肩,以及那枚她依然没弄清象征对象的胸针。


“我还以为您和少爷伯爵的交谈十分愉快。”


“他是个健谈的好人,想来是被身边的坏境给憋坏了。不过第五杯酒下肚,他的热情似乎开始超出正常范畴,于是我找机会开了溜。”意大利人冲她微笑。


蕾米莉亚从对方淡蓝色的眼睛上移开视线,垂眼看着那些玫瑰。从没见过颜色这么浅的虹膜,差不多就是银色。她想起长枪比武结束后,维托里奥自她手中接过桂冠,反又替她戴上,太阳在他背后放射闷燃红光,透过头盔上细长的观察口,淡蓝眼眸格外闪亮。而现在,即便身处如此黑暗的环境,那对瞳孔依然细小如针芒。这没道理,虽然很迷人,但没道理。


她发现自己居然用上了“迷人”这个词作为形容,内心一阵震惊。


男人轻提衣摆,在她旁边蹲了下来,探出手去,用指腹挑起玫瑰沉重的花朵。“不过,也许我该承认,这片玫瑰花圃的确迷人。尤其在晚上。所以,”他说,“我也很能理解,为什么你老爱大半夜独自往这跑。”


“您也只碰到过我一次而已,舅舅。”蕾米莉亚还嘴,“更正,加上今天的,两次。何况我不认为在父亲的城堡里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淑女不该这个时间还一个人到处乱晃。”他站起身。


“绅士也不该随便跟陌生女子搭讪,而且还是在夜里,而且周围没有其他人。”


“我不过是想第一时间看看姐姐赞不绝口的玫瑰园罢了,哪知道会遇见夜游的伯爵小姐。不过,好吧,我当时应该表明身份,毕竟我们最近的一次会面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维托里奥再次按住胸口,语气诚恳,“成长真是世上最奇妙的变化,谁能想到当年襁褓中的婴儿会出落成如今的少女?假如那时候便坦陈事实,无疑会毁了重逢与初遇的美好记忆。”


对方的解释让她感到生气,但气愤很快就被一种古怪的感觉取代。十年前的维托里奥,多半也只比现在的蕾米莉亚大两三岁吧?她决定跳过这个话题:“你说母亲对白玫瑰花圃赞不绝口?”


“没错,她每次都会在信件的末尾提到‘窗外的玫瑰’。”他笑道,“一点不稀奇,姐姐从小就喜欢纯粹的东西,纯白的裙子,纯红的窗帘,类似这样的。不过姐夫真上心,我听说庄园那边本来是普通花园,因为姐姐喜欢城堡的玫瑰园,才全部挖掉换过?”


“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维托里奥点点头,眼角唇边仍旧噙着一丝笑意,再开口时,却满是沉重:“姐姐这些年一定过得很快乐。”


大概吧,蕾米莉亚没接过话茬,跟老爸相比,母亲和她之间总有种疏离感,像是隔着一层屏障,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但确实存在。倒不是说伯爵夫人刻意疏远女儿,她也会给蕾米莉亚念睡前故事,教她读写,偶尔还会为她梳头,可所有这些互动中,蕾米莉亚总感觉缺少了母女间决定性的什么。这些动作中,她感觉不到感情,无法触及其灵魂。


而现在,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离分别那天不远了。自从蕾米莉亚出生后,母亲的身体状况就一日不如一日,即使搬离城堡,到远离尘嚣的庄园静养也没有好转多少。原因可能是她坚持帮忙打理伯爵名下的酿酒生意,换句话说,也并没有比从前安闲。伯爵劝不住她,没人劝得住她。


“哦,瞧瞧我这人,干嘛跟孩子说这些。”她舅舅挠了挠他长及后颈的微卷黑发,“没准等我从她手里把活抢走,姐姐会乐意休息一阵。”


希望如此。“我已经满十岁了,舅舅,放在一两个世纪前,几乎已经算是个大人。”


“现在可不是‘一两个世纪前’,我的好外甥。”


蕾米莉亚哼了一声:“无论如何,我也不比端着十二尺长的木棍想尽办法把对手捅下马的游戏的参与者们更幼稚。”


舅舅哈哈大笑。“说得好!”他竖起食指,“实际上那个游戏不仅幼稚,还很危险。我曾见过有人没戴好护喉,结果被木枪扎穿脖子,一命呜呼。而且即使用盾牌接住了所有冲击,也还是可能折断骨头,四溅的木头碎片也可能钻进头盔的缝隙,刺伤眼睛,不走运的话甚至会瞎掉,就像今天打着雄鹿旗的那位一样。”


“这么说来,你很幸运?”他们交手的第一局,维托里奥便被对手刺中头盔。同一招打败了鸢尾花骑士先前的所有对手,但维托里奥只摇晃了几下,并未落马。


“其实在被击中之前,我稍微偏了下头,卸掉了不少力道。不过,是的,即便如此依然很危险,我很幸运。”


卡扣变形了,所有颁奖时没法摘头盔。蕾米莉亚挑起眉:“这么一想,那位少爷还真是恶毒,他的每一个对手脸上都挨了那么一下。”


舅舅却不同意她的说法。“不不,蕾米莉亚,”他摇着头,“我倒认为他不是出于这种险恶用心,多半是在不清楚后果的情况下,采取了最有效的方法。他还是半个孩子,在吹捧中长大,习惯于有人替他收拾残局,并且认为世上所有过错都能弥补。”


“就好像无论刺绣弄得多难看也还是有人称赞一样?我大概懂了。”蕾米莉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维托里奥再次被逗笑了。或许凭空多出个舅舅也还不错,她想。


这天晚上,没有任何东西打扰她的安眠。蕾米莉亚的第十个生日过去了。



1.3


十三是个讨人厌的数字,哪怕它没有任何宗教含义,也还是很讨人厌。它残缺不全,毫无美感可言,连一和三摆放在一起的方式都显得碍眼非常。蕾米莉亚十三岁了,为什么在十二和十四中间非得有个十三呢?她讨厌这个数字。


而母亲的死无疑给这份来路不明的厌恶增加了分量。


外面天色阴郁,昨天午后开始聚集的灰云铺满天空,低矮压头,却没有降雨的意愿。太阳早已升起,只在厚薄不均的云层上映出道道沟壑。蕾米莉亚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珍妮为她梳头,十岁生日之后,这女孩作为贴身侍女,同她一起回到庄园这边。


她现在不再夸赞伯爵小姐的头发了。这三年来珍妮成长了不少,她原本就比蕾米莉亚大上两三岁,三年之间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改变巨大。满脸雀斑逐渐淡去,身材愈加丰盈,笑容中也掺入了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女性魅力,尽管她只是平凡女孩。相较之下蕾米莉亚却没什么变化,除了略微延展的身高,其他部分均不见动静。思来想去,蕾米莉亚认为,都该是那些该死的梦境的错。


她三年没做过那种梦了,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它们。但昨天,在埋葬了母亲后的晚上,她又做了难以形容的梦。虚无,悔恨,银色的不明物体,疯狂的大笑。


蕾米莉亚疲惫地叹了口气。


“小姐,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没睡好?”珍妮问道,透过镜子,蕾米莉亚看到她脸上的关切神色,“虽然叫您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事,但身体要紧啊。”


“谢谢关心,珍妮,我只是有点累。”


这话显然没让侍女安下心来,她又絮叨了些话,无非是现如今夫人去世,伯爵大人的健康状况也不太乐观,小姐若是也因伤心过度压垮了身体该如何是好云云。蕾米莉亚觉得她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念在对方一片好心,也就应承下来。虽然老爸的状态的确让人担忧。


珍妮为她盘起发辫,又用发绳将它固定好。蕾米莉亚稍作检查,站起来抚平裙摆上的皱褶,走出房间。深红色的羊绒地毯吸收了绝大多数足音,她们越过烛台和画像,路上碰到正给窗台掸灰的佣人。见她们走来,那人停下工作,向蕾米莉亚鞠躬。


庄园的餐厅设置在正对大门的阶梯尽头,她们进去时,里面只有维托里奥。她舅舅还是坐在主席右手的第一个位置上,面前摆着全套餐具,盘子里盛了切开来、抹好黄油的面包和一些培根。他显然还没开动,左手握杯停在嘴边,右手翻弄着厚厚的账本,轻脆纸张哗啦作响。


“早上好,女士们。”他抿了口饮料,没从账目间移开视线。


“早上好,德·卢卡先生。”珍妮嫣然一笑,帮伯爵小姐拉开椅子。获得爵位对维托里奥来说并非难事,但他好像对此毫无兴趣。


“早上好。”蕾米莉亚点头致谢,坐了下来,另一个仆人俯身上前,她要了和舅舅一样的餐点。明明平日里也只有三个人一同用餐而已,她的目光沿烛台的螺旋纹路一格格往上爬,为什么会觉得格外空落?


仆人端来了她的早餐,蕾米莉亚切开面包,稍作犹豫,最终选择了果酱。“蕾米莉亚。”舅舅忽然开口,通常如果他以全名称呼她,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她抬起眼,手上动作没停下:“什么?”


“我想差不多时候教你怎么管理庄园运作了。”维托里奥合上账本,放到旁边,捻起块培根送进嘴里。


蕾米莉亚停住了。“为什么突然就……”她蹙眉道,“你要走?”


对方从喉咙里哼出两个否定的单音节,摆了摆手。他吞下嘴里的东西,说:“我现在还不准备回罗马,只是觉得你也该学学怎么跟账本打交道了。毕竟在更长远的未来,你总得亲自做这些事的,越早熟悉它们越好。”


也就是说,蕾米莉亚木然张嘴,啃了口面包,机械地咀嚼着,他迟早还是要走。对母亲的死,舅舅反而是反映最小的一个。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吧,他,还有父亲,早就知道结果,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它成为现实。


“好吧。不过舅舅,话说在前面,舞刀弄枪是一回事,我可很不擅长对付数字。”她闷声道。


“放心吧,我也没指望把我的好外甥教成数学奇才。”维托里奥明显还对蕾米莉亚要求他教她枪法的事记忆犹新。即便他老喜欢旁敲侧击地指出伯爵小姐太受娇惯的事实,不过在娇惯这事上,他自己实际也没多少发言权。


蕾米莉亚耸耸肩。


“上!”


维托里奥低声喝道,练习钝剑朝蕾米莉亚脑袋挥下。后者忙把自己稍短的钝剑横过头顶,挡住这一击,男人只用了一只手,冲击力依旧震得她虎口发麻。紧接着是“左!”和“右!”,她及时调整步伐,转动身体,化解劈砍,接着以滑步后退,避开维托里奥的攻击范围。


接下来轮到蕾米莉亚发动攻击,她卯足力气左剁右砍,全被舅舅轻松接下。金属交撞的脆响回荡在舞厅的宽阔空间里。确切说,应该是“原舞厅”,自从蕾米莉亚决心学习战斗技巧,便叫人移走了不必要的东西,把它变成了另一种舞蹈的训练室。之所以在室内进行,每次想到这她就忍不住要翻白眼,无论父亲、母亲还是舅舅,众口一词的说法是,女孩子耍刀弄剑终究不该拿上台面。


而据珍妮描述,她挥剑的时候表情很是狰狞,不过谁在乎?反正蕾米莉亚也不爱使剑,练习剑术只因维托里奥说这样“有助于平衡发展”。长枪才是她的最爱,尽管出于身高问题挥动起来比较麻烦,但它的长度同样弥补了她臂展不足的缺陷。


只要技巧到位,她无需依赖力量,就可以在敌人靠近前把对方撂倒。


她的舅舅兼教头以护手和剑身卡住蕾米莉亚的训练短剑,把它往下压,直到两把剑的剑尖都抵住地面。“好了,”他说,“今天就到这里,我猜你会想去洗个澡。”


蕾米莉亚确实需要洗个澡,兴许还得让珍妮帮她按摩按摩胳膊和后背,她将钝剑放回武器架,感觉手臂以及背部酸胀僵硬得不行。反观维托里奥,似乎只比平时多出了点汗而已。


上帝真不公平。


下午,蕾米莉亚坐进档案室,任自己溺毙在陈旧羊皮纸和墨水的味道里,让账目和数字挤爆她的脑袋。当然,舅舅还没把真正的核对工作交给她,只叫她熟读过去的账本,每次一部分,完事后他会问些问题,检查蕾米莉亚是否用心对待。这是近年来蕾米莉亚标准的一天,上午练习“舞蹈”,下半天在书房或是档案室度过,晚饭过后,基本已经没力气想或者干别的事,只盼快点上床睡觉。


她的梦境又回来了,但不像以前那般让人精疲力竭,更接近久未谋面的老朋友。总之只要它们不影响自己的生活,蕾米莉亚也无所谓多个陪伴。


偶尔,在繁忙生活的空隙间,她也会想起母亲。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特别郁结的想起,只是偶尔意识到,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赋予她生命的女人,后来又离开了。蕾米莉亚也曾为自己的无动于衷烦恼,甚或自鄙,但关于这个,每次思考的结果都一样:她对母亲没有太多思念,这是她的过错,她无力纠正的过错。


母亲在世时,蕾米莉亚能见到她的场合也只有早餐和偶然的相遇而已。或许在蕾米莉亚更加年幼那会她们有过更加亲密的时候,可她已经不记得了。


上帝真不公平。她摆弄着睡衣裙摆缝制的花边,心想不知这种念头让那位一看到她就用肥肉堆起笑容的地区主教知道了,对方会作何感想。多半会宣布她被邪灵附体,然后捣腾一大套繁复而无意义的“净化仪式”吧。换做是农家妇女这么说,没准直接被套住脖子扔下桥去,哈,神爱世人。


离经叛道的念头总让她有种发泄般的快意。不过快意退去,只会涌起更庞大的空虚和无聊。


勾月高悬窗外,蕾米莉亚赤脚走过去,推开窗户,探出上身朝远处眺望。夜幕是一片浓淡不均的深蓝色,云彩像炭黑烟雾,星辰若隐若现。神明阖上双眼,整个世界都摈住了呼吸,细小到难以分辨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乃是虫鸣草响中唯一的杂色。白玫瑰安静地簇拥在窗下,她看到花圃边的人影。蕾米莉亚轻踩窗棱,翻出屋外。


从前克莱默兹伯爵总开玩笑说,自己的女儿定是猴子投错了胎,因为她一有机会就会在任何可以攀住的地方爬上爬下。在对“淑女”这个词有所耳闻之后,蕾米莉亚收敛了很多,但不表示她忘记了怎么攀爬。


整个过程中唯一的麻烦来自裙子,钩花布料老挂在爬墙虎的藤蔓上。她拍着裙摆上的尘土和泥巴,觉得明早肯定又要被珍妮念了。


“我想,一个平凡的出场方式自然是配不上伯爵小姐的名号,对不对?”维托里奥看着她,目光从她沾污的双手到多处磨损的睡裙,再到下面踩着草丛和泥土的脚趾。他似乎还想就此评论几句,最后还是决定说点别的。“唉,我觉得明天要听珍妮小姐念叨的不止你一个了,好外甥。”他苦笑着摇摇头。


“就让她念叨去吧,反正没实际损失。”蕾米莉亚耸了耸肩。


换做白日,维托里奥铁定会拐弯抹角地数落她几句,而在这寂静时分,他仿佛也像其他生物那样,不愿打扰夜晚的安宁。


她忍不住把自己刚才想到的那个“摈住呼吸”的比喻说给他听,她还挺满意自己这突发奇想的。“这个比喻很不错。”维托里奥说,“不过夜晚并不像大部分人以为的那样,它并不能与睡眠和安静划等号。夜晚,除去神秘之外,实际上是另一种生机勃勃,关键只在你是否能发觉和欣赏。”


夜晚是不是生机勃勃这点,蕾米莉亚体会不到也没法评判,可她同意夜晚营造的神秘氛围,以及它的神奇作用。否则没法解释她为何突然决定同维托里奥分享关于母亲的苦恼,甚至将她那些来路不明的梦境的事也一并交待。


啊算了,瞧着对方的表情,蕾米莉亚干脆破罐子破摔,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当做癔病幻想而已。


维托里奥沉默了很久。正在蕾米莉亚准备承认那些都是谎言时,他开口说:“我一向认为,神赐予世人的最大的仁慈,是对自身命运的一无所知。”


“你相信我说的?”蕾米莉亚问道。


“为什么不?”他反问。


那些可是相当离奇的故事啊。“……如果换做神父,肯定会说那是魔鬼灌入我脑袋的邪恶低语。”


闻言,对方咯咯直笑:“我倒觉得在命运面前,即便魔鬼也不比凡人更具力量。”


“别说得好像你跟魔鬼很熟似的。”


“魔鬼不是神,只要还在‘被创造’的范畴里,就必须屈服于命运,万物皆然。”维托里奥偏了偏脑袋。


蕾米莉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公元1248年,法国国王路易九世发动了第七次十字军东征。克莱默兹伯爵亦率兵随君出征,领地内事务由蕾米莉亚代为管理,维托里奥在旁辅佐。她搬回城堡居住,从此除了“舞蹈”和账务,更多了管理领地的繁杂工作。


前线捷报频频,十字军势如破竹,很快便攻占了位于埃及的杜姆亚特。在所有这些忙碌中,蕾米莉亚的十四岁生日悄然而至。她梦到腐败土地中凋零的玫瑰。


要不了多久,十四这个数字也变得讨厌起来了。



1.4


“真不晓得我还要在这帮废物身上浪费多少时间才算完。”蕾米莉亚边抱怨,边把地板跺得咚咚响,边摘下带衬垫的手套甩给一旁的舅舅。


她刚刚打发了又一个追求者,规矩很简单:谁能在决斗中打败她,她就嫁给谁。幸运的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荣耀,他们没法拒绝蕾米莉亚的决斗要求,而维托里奥把她教得很好,足够挑翻一个又一个轻敌的笨蛋。


不过,倘若以为接连打败求婚者的消息能让其他人考虑得更慎重一点,她就错了。一个能蹦会跳的奖品似乎更有吸引力。


“谁让您的追求者众多呢,克莱默兹女伯爵。”维托里奥说。


她扭头剜了维托里奥一眼,后者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或许,还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是啊,他最初的建议是礼貌但坚决地拒绝那些人,是蕾米莉亚的任性和炫耀心理才把事情搞成这样。现在恐怕连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每一只母鸡,在下蛋时咕咕的内容,都成了“只有最强悍的勇士才能迎娶克莱默兹女伯爵”。


啊,上帝,为何如此对她。


“是啊,如果按照德·卢卡大人的建议做,也不至于让‘长枪’克莱默兹女伯爵的名头传得这么沸沸扬扬。”连珍妮也在戳她的脊梁骨。德·卢卡大人?哼,什么时候连财务总管也可以被称为“大人”了。


“他们觊觎我的领地,那就让他们来,看谁先失去耐心。反正真有强敌,亲爱的舅舅定会代我出战。”蕾米莉亚冷冷地说。城堡大厅外,她从老管家手里接过刺着玫瑰的白披风,用银质的玫瑰胸针别好,走进大厅,坐进她父亲的高背椅。蕾米莉亚靠向一侧,翘起左腿,搭在右大腿上,然后挥挥手,示意今天的第一个觐见者上前来。


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她都在处理领地内的各项事务,正如前一天,和前一天的前一天。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帮人为什么就不能成立个村议会之类的玩意用以解决他们自己那些小破麻烦,比如正在哭诉的这一个,怀疑在他隔壁耕种的雇农偷偷挖去了一尺公共草皮。公共草皮,蕾米莉亚见过那东西,一步宽的薄草地,用来分割雇农们负责的农田范围。就为了一尺长的这玩意,一个脚上沾粪的农民跑到她的厅堂上哭哭啼啼,仿佛那是自夏娃偷食禁果以来最最十恶不赦的重罪。


结果是,她不得不派出一位代表随雇农回去,查清那块草皮到底发生了什么。圣父在上,老爸是怎么熬过这么些年的?


第二个人走上前,开始描述某种专门趁夜色偷窃羊羔的可怕怪物的离奇事迹。我宁愿整天面对账本,蕾米莉亚恨恨地在心里嘀咕,边用此生所有的耐心压制着让卫兵把这人叉出去的念头。


琐事,琐事,琐事,琐事,琐事,琐事,琐事,琐事,琐事和琐事。人生怎么可以这么无聊。她瞅着老妇人怀里的母鸡,不知这只有没有参与流言的传递。维托里奥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女伯爵回过神来,叫人带老妇下去领几个铜板,以补贴因母鸡贫血带来的损失——至少老妇人自己声称如此。反正这些觐见的,不是来要钱,就是来要人,相对来说,几个铜板就能打发的麻烦,蕾米莉亚还是很欢迎的。


时候不早了,她抬眼看看外面的天色,宣布今天的召见到此为止,没来得及禀明情况的人明日再来。又一个浪费在领主座椅中的美好日子,待外人退下,蕾米莉亚长吁口气,顺着椅背往下滑了一点。


还好晚餐的菜色都是她喜欢的。唯有肥嫩烤鹅和甜蜜果派方能安抚人心。女伯爵眯起眼睛,享受食物在齿间融化的感觉。美中不足,按珍妮的说法,偌大餐桌边只有两人,还是显得寂寞了些。所以蕾米莉亚当时就命令她以后也一同用餐,这是克莱默兹家的城堡,女伯爵爱让谁同桌用餐谁就让谁。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从只有两人,变成只有三人。无所谓,蕾米莉亚生来便没尝试过家族兴旺的感觉,这样也好,倘若哪天真的热闹起来,她怕反倒会无所适从。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大门外。不一会,门外把守的卫兵敲门进屋,伏到维托里奥说了些什么。克莱默兹女伯爵交待的,所有事务都先报告财务总管,经过这层过滤,麻烦事能少很多。


蕾米莉亚往打开的半边门那晃了眼,看到个穿着交叉战锤纹章外套的男人,此人风尘仆仆、满面疲惫,褐色头发维持着被风吹乱的形状。一位信使,而且多半没带来什么好消息。


维托里奥说声抱歉,起身离席,前去会见那人。


珍妮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停下刀叉抬头张望。蕾米莉亚则尽力把注意力留在食物上,即便它们似乎突然间失去了片刻前的美妙滋味。没过多久,维托里奥回到他的座位上,把黑色火漆封印的信件交到女伯爵手里。黑色封蜡,蕾米莉亚知道它代表的含义。


“我还记得他,大胡子老头,身宽堪比身高、笑起来几乎能掀翻天花板。”她说,“近五年前的长枪比武中,他和正值壮年的火龙大人对阵,第十局才分出胜负。我还以为这老头准能长命百岁呢。”


维托里奥叹道:“世事无常啊,蕾米莉亚,世事无常。”


以他的地位而言,老战锤的送别仪式和葬礼都置办得十分朴素,不过老爷子生前豪爽热情的性格为他赢得了许多朋友,所以到场者人数众多。蕾米莉亚带着珍妮前去祭奠,让舅舅留在领地暂理事务,她承认,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想趁此机会从纷杂琐事里喘口气。


大部分人蕾米莉亚几个月前刚见过,在克莱默兹伯爵的葬礼上。其中不乏当年参加她生日的比武大会的老熟人,但更多的是代理人,代表随君主出征的大人们出席。


她在战锤领主的领地逗留了三天,远离无聊杂事,同其他大人的代理者——主要是他们的儿子们——交谈共饮,缅怀那些过去的日子和已经不在的故人——大部分是从各自的父辈口中听说。期间也受到了不少揶揄,看上去长枪女伯爵的名声比想象中传播更广,感谢老战锤,没人会在葬礼期间向她求婚。至于那些个旁敲侧击的暗示,蕾米莉亚通通当做没看见、听不到。


长久以来,她都以为自己这种态度源自兴趣缺失,直到最后一个晚上,被人怂恿着多喝了两杯的珍妮跟她谈起对德·卢卡大人的懵懂感情。那些熏染着醉意的话语,尖木似的扎进蕾米莉亚心里,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混杂的苦楚。


这不对,见鬼。她本来已经忘记当初得知维托里奥身份时候的失落劲了。


葬礼结束,她们回到家里,并且发现,理所当然的,舅舅把领区打理得很好。接下来日子照旧,时不时挫败几个不中用的追求者,每天斡旋在农民和商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之间。蕾米莉亚削减“练习舞蹈”的时间,把它们花在父亲的藏书中。说来也怪,她本不是热爱阅读的人,讨厌历史,尤其那些过度吹嘘的人物传记,现在却对它们情有独钟。一本接一本,她看过许多人、许多家族的兴衰浮沉,其中也不乏终生未曾婚娶、孤独一世的先人,那种日子,仿佛也不是那么糟糕。


盘算身后事,搞得跟半边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太太似的。蕾米莉亚合上手里羊皮封面的小册子,将它丢到床头柜上,然后探身吹灭蜡烛。静谧和黑暗占领了房间,她睁大眼睛,看周遭浸没在漆黑里的事物慢慢浮现。


夜晚如此沉寂,她依然不明白维托里奥口中“另一种生机勃勃”到底从何而来。去他的维托里奥,不足十五岁的女伯爵翻了个身,把脑袋蒙进被单。


没过多久,梦境如约而至。


蕾米莉亚在另一个人的身体内“醒来”,认清屋内陈设的瞬间便吓了一跳。她是在梦里经历过很多人的经历,但未曾试过“进入”她所认识的人的身体。是珍妮,她敢肯定,珍妮在维托里奥的房间,而且正在今晚。“她”从黑漆漆的壁炉边转身,她看到舅舅放下半瓶酒和一对锡制高脚杯,然后倒出半杯来递给“她”。烛光闪烁,忽明忽暗。冰冷火焰涌过口腔,滑入“她”的食道。


很奇怪,蕾米莉亚想起了十岁那年的长枪比武,她想,被骑枪击中面门大概就是现在的感觉吧。然而“她”很开心,梦幻般的满足感充盈着“她”的胸腔。所以“她”没能发觉愈发诡异的氛围。可是她察觉到了,危险埋藏在暧昧气氛里,好似隐没在布料中的缝衣针。


她必须醒过来。蕾米莉亚倍感无力,但仍旧“挣扎”着,就像追逐自己尾巴的猎犬,或是努力把水从低处倒向高处的狂人。


维托里奥在朝“她”逼近,那双异常明亮的浅色虹膜——她从前怎么会觉得它们很美?——显得尤其诡谲,那是一种紧盯猎物的感觉。他眨了眨眼,接着,透过“她”的双眼,看向她。


锥心的刺痛贯穿了蕾米莉亚的头颅,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冷汗津津,在床单上扭成一团。疼痛并没有因苏醒而减弱,反而扩散开来。她强忍着恶心的感觉,拉过件外袍披在肩头,把双脚塞进鞋子,从卧室冲了出去。女伯爵一路狂奔,无视路上卫兵们诧异的问候。靠近维托里奥卧室的走廊上不见人影,她差不多是用身体撞开了那扇门。


珍妮倒在小沙发里,高脚杯滚落在地,她的红棕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小股血迹蚯蚓般自她脖侧蜿蜒而下。维托里奥扭头看向气喘吁吁的女伯爵,手里握着另一只杯子。如果说他有任何惊讶,那么这人一定是大师级的伪装专家。


不,他恐怕不见得是“人”,蕾米莉亚盯着杯子里盛的、近乎黑色的浓稠液体。她心跳如撞钟,太阳穴上血管突突直跳。


“……你到底是谁。”



1.5


蕾米莉亚从不相信世上的古灵精怪,哪怕还是半大孩子时,也从不像其他小娃娃那般会被故事里那些可怕的东西吓到。她不相信潜伏在树丛中的人形野狼,也不相信专饮孩童鲜血以葆青春的吸血女妖。如果它们真如某些人口中那般致命可怖,为什么从来没有哪位领主或国王前去讨伐?这说不通。那些声称怪物存在的人,捕风捉影,外加酒精的促进,以及一点点疯狂作为调剂,很容易创造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古灵精怪真的出现了。不似传言中那般外貌狰狞,危险性却丝毫不输其青面獠牙的同类。若非自己撞破,它本打算喝珍妮的血。虽然事后她的侍女全然忘记发生了什么,除去略微贫血并无大恙。可蕾米莉亚不禁揣测,倘若没有梦到那些,没有“打扰”它的进餐,结果会不会大不相同。


一定会的,蕾米莉亚小心地合上手中抄本,古老卷宗干燥而脆弱,通体泛黄,边缘几乎呈焦褐色,仿佛曾遭火烧,稍有不慎都会将之撕裂。这大概是老爸最古老的收藏品,他年轻时有段日子热衷于研究宗教,连异教徒的信仰也包括在内。而这书来自一个犹太商人,乃是,据商人称,被教会篡改过的圣经原本的拉丁文翻译稿。


就当那商人说的没错吧,它确实记载了一些会让教士头疼的内容,比如亚当那位过于我行我素的原配夫人。夜魔女,吸血女妖,诱人堕落……很明显这族群里不止有雌性。在神神叨叨的古书里寻找对付只存在于想象的怪物的方法,放在两天前,蕾米莉亚会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


阳光能逼退它们。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一直没觉得不对劲,它从不暴露在阳光下不是么?长枪比武那次,它不愿摘下头盔,想来并非因为搭扣变形。


阳光正铺洒在她身上,散发着午后的融融暖意,驱散书架间纸张的霉味,却驱不散笼罩在她心头的乌云。对方只给她一天时间来考虑,今日太阳落山时就得作出回应。加入怪物的行列,或是让怪物撬开脑袋、抹去记忆,然后毫不知情地继续让怪物陪伴身边。只想象一下后头的选项,她都感到作呕。它会像水蛭一样攀附在她的领地上,一个个吸干周围的人,蕾米莉亚的地位确保了源源不断的供应,而她对这一切都会毫无知觉——


她宁死也不愿变成人类牧场的主人。


当然,死也是一个选择,死永远都是个选择。她可以试试干掉它。虽然它警告,亦或是威胁,说不要试图做这种蠢事,杀死人类于它不过举手之劳。但蕾米莉亚不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堡中她有近百士兵。也许可以想办法将它逼入阳光之下?然而,且不说人海战术对非人类会不会奏效,即便行得通,恐怕也会建立在巨大的损失上。她真的准备让人为此送命吗?可若不这么做,从更长远的时间来说,它会不会造成更多死亡?如果是,又值不值得让士兵们为此冒险?生命的价值该不该以数量来计算?


天杀的,叫魔鬼把她带走吧。


女伯爵把抄本放到一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手上力道,把它弄坏。或许在所有这些问题中,她最不愿面对,也最深感反胃的,是心底一隅汇集的小小欢喜:她竟为对方的第一个提议感到高兴。即使她无法确定这心绪是不是另一个骗局。父亲,母亲,蕾米莉亚自己,珍妮,那怪物骗了所有人,若乐意,它显然能左右人心。


可她的确对目前的生活深感厌倦,难道这也是它的操纵?还是说,她不过是找到了一个万全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呢?如果人能骗自己一生倒也不错。


她用力吸了口混杂着霉菌和灰尘味的空气,扭头看向悬在半空的耀白太阳,感觉瞳孔因剧烈收缩而酸胀不已,眼窝深处灼灼燃烧。她紧盯着它,直到头脑发晕才移开视线,闭上眼睛,隐隐透红的黑暗中,漂浮着五彩斑斓、或大或小的光斑。


决定,必须做出决定。


“高兴一点,蕾米,能够给自己筹划葬礼的人可不多。”维托里奥·德·卢卡——鬼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笑眯眯地将吸水用的细沙撒到羊皮纸上,待字迹干涸,又把它们轻轻吹去,折好纸张,接着从烛火上取下盛有封蜡的小勺,倒出一点,再摁上雕着玫瑰花纹的印章。


这是女伯爵蕾米莉亚·克莱默兹的“遗书”,每个字都由她亲笔撰写,包括爵位和领地的继承权,和所有相关的琐碎杂务。她的选择很不负责,安顿好领地上的人是她能做的最大的补救。维托里奥赞扬了她这一举动。没想到啜饮人血的家伙会关心民生,蕾米莉亚出言嘲讽,他却只回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说的跟吸血鬼也能改吃素似的。


他说了些别的,无非是死亡的剧本和葬礼的细节之类。蕾米莉亚打定主意不理他,继续生自己的气。数十种想法在她脑中交战,鳗鱼般扭作一团,即便在作出决定之后的现在,依然没有消停的趋势。


她讨厌被这吸血怪物叫作蕾米,讨厌他假惺惺的作态,更讨厌遭受欺骗却浑然不觉、还为一己私欲而背叛所有人的自己。


干脆在变成怪物的下一次日出就晒死自己好了。“我真蠢。”她低声嘟囔道。


吸血鬼眨眨眼:“那不会是我用来形容你的词。”


你当然无需用言语来表达,你玩弄人们的思维与意志。但蕾米莉亚肯定,若自己开口表达这方面的愤懑,对方只会更开心。“我当然很蠢,屈服于自己的欲望,结果沦落至此,永生都只能当黑暗中的蛆虫。”


“你只是更敢于直面真相罢了,那是一种勇气,更是强大意志的证明。你想要自由,想放下责任,想摆脱环境灌输给你的准则,并且做到了,这是桩艰难的抉择。知道有多少人宁愿欺骗自己一生,也不敢瞥上一眼真实的自我么?”


蕾米莉亚发出高亢而短促的笑声。“是吗?”她言语间充斥着针对自己的恶毒,“我要是真有勇气,就该不惜一切代价,让手下的士兵把你推进阳光烧个干净。”


对方摇了摇头,说:“还好你没有那么做,因为那,才是莫大的愚蠢。一个人或是一千个人,结果都不会变。”


这话她信,可即便如此,仍旧不足以成为借口。就像与母亲缺少交流,也不成为对她毫无想念的借口一样。她知道很多人就算面对更艰难的局面,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无论你怎么说,”她固执地交抱双臂,“都无法让我信服,永远。”


“足够坚定的固执,也能成就伟大。”一小会沉默后,维托里奥说。


“哼。”


人们都说,克莱默兹家一定是糟了诅咒,否则无法解释伯爵夫人、伯爵以及后来继位的女伯爵在不到两年内相继离世的事实。尤其女伯爵蕾米莉亚·克莱默兹的死,实在蹊跷,怪病来的突兀又迅猛,大夫和牧师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如秋日野火般肆虐,烧尽了少领主的生命。


人们为此悲叹。可以想象白玫瑰家族的成员此刻必然身处天堂,作为领主,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克莱默兹们也从未选择提高赋税,如有机会,每个农夫都会愿意为他们干活。后来,有些人开始宣扬另一种观点:他们的早逝乃祝福而非诅咒,正因为历代伯爵都如此高尚,上帝才急于招他们回身边,免受凡世之苦。


这个结果对蕾米莉亚来说恐怕是最好的。好在剧本安排的死亡过程足够迅速,不需要花太长时间忍受珍妮的眼泪,否则她会更加过意不去。


她接过细长的水晶瓶,喝下里面味道古怪的紫色液体,整个葬礼仪式都会被她睡过去。这东西,据维托里奥说,会让她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死人,肢体冰冷僵硬,没有心跳呼吸。等那些繁文缛节全部结束,吸血鬼将扮演盗墓贼,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按遗嘱上写的,蕾米莉亚会被送回庄园,葬在母亲身旁。


难以承受的困倦合上她的眼睛,寒冷扩散开来,沿途麻痹每一根神经。蕾米莉亚用意识中的最后一抹念头向她所认识的诸位大人致歉,他们有些怕是连屁股都没坐稳,便又要启程奔赴这一场葬礼。


黑暗笼罩,接着分裂成各种形状。早该想到即便药物也不能给她一个无梦的安宁。她环顾四周,确信这里不是正常世界。那种漂浮感让她想起十岁生日晚上,那个虚空的梦境。不过这次周围不仅是黑暗和虚空,她虽无形体,也听不见声音,但能看到。


她看到这片虚空的上方——还是下方?在没有重量的地方,方向意义不大——被巨大的灰色漩涡所笼罩。那可真是巨型漩涡,旋转扩散的沟壑一眼望不到头,翻滚灰雾中时而闪过一道道蓝白亮光,它缓慢地旋转,不知是内陷还是外凸。其他方向则为延绵不绝的黑暗所填充,不过漆黑中有别的东西,像夜空中的群星那样闪烁着点点光芒,又仿佛乡野路间点缀的油灯,在它们的映照下,另一些不成形的东西若隐若现。


蕾米莉亚发现只要稍动念头,就可以轻松移动。不,移动不够准确,跳跃或者传送也许更为恰当。只是刹那,距离甚远的光点便近在咫尺,光线来自一些好似晶体的东西,自其中心,经由不同断面折射而出。


至于其他形体,她也看清了,却不知如何形容,它们和她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相似点,相比之下,马桶刷与餐巾都可称为血脉至亲。


非要说的话,它们是看上去特别柔软、变幻无常的深色东西,有些庞然无朋,有些不比闪烁晶体大多少,时而改变形状,隐去身形,或者显现出莫名纹路。偶尔纹路开裂,从里面落出些泛光晶体,亦或是将周遭晶体吸入几块。它们要么对她的到来毫无知觉,要么就是漠视她的存在,无论如何绕着打转,也不见半点反应。


这个梦意义何在?最初的惊异过后,蕾米莉亚无聊了起来,她停在一团巨大的存在旁边,相对于其他同类,它一动不动。根据过去的经验,她还得在这里多“呆”很久,若是一般梦境,多少可以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而在这里,除了看那些东西闪闪烁烁、吞吞吐吐,她无事可做。


轻微震颤扬起又落下,她还当是某种错觉,直到它再度响起,她才发现听觉的概念重新出现。


“蕾米莉亚。”


这颤动比起声音,倒更接近拂过水面的微风。


“蕾米莉亚。”


她无法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它似乎就在身边。


“蕾米莉亚。”


毫无动静的漆黑物体忽然开裂,内里数不清的细碎光点扑面而来。蕾米莉亚像是准备落入水中那样,猛地吸了口气。群星如太阳般璀璨,映亮了整片夜空,风吹虫鸣不绝于耳,干草扎人,铺垫在她身下,簇拥于她脸畔,木质车轮碾过碎石与烂泥,颠簸不断。黑夜亮得跟白天无异,这种感觉真诡异。他是怎么转化她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也该醒了。”维托里奥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她坐起来,发现自己还穿着下葬时候的华衣贵服,袖口裙摆的钩花上挂满草叶。“换上这个。”吸血鬼头也不回,丢来一个布包,里面装着褐色束腰外套和深灰色长裤。


蕾米莉亚捏了捏粗糙的布料,扁扁嘴,她觉得上面还带着怪味。


“别挑三拣四的,我倒也希望满身绫罗锦布,但那样无异于冲强盗大喊‘快来抢我!’。”


她回头瞥了眼,维托里奥散着头发,手握缰绳,打扮得就像个马夫,虽然没几个马夫会把脸收拾得这么干净。“就算有强盗又如何,”她反驳道,“你不是说过,一个人还是一千个人都一样么。”


“杀人的确易如反掌,但我不太喜欢,除非绝对必要。”对方耸了耸肩。


“以放干人血只为一顿饱餐的怪物的标准来说,你还真是个和平主义者啊?”


他一点不生气:“亲爱的,你以后就会知道,吸血鬼不似人类想象的那样。”


蕾米莉亚不予反应。无论吸血鬼的习性是不是她所想的那样,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从今以后能够陪伴她的只有月色和星光。


“高兴一点,你终于自由啦。”


她脱下外裙,把粗布衣服穿上。“你是说绝对不能触碰阳光的自由?”


“自由,”教唆犯笑道,“自由向来都是相对概念,而且是有条件的。无条件的自由人们给它另起名字:混乱。那么,”他这次不打算等她的回应,继续说,“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蕾米莉亚不说话。维托里奥吹出声小小的叹息:“好吧……我记得你有阵子对丹麦那边的‘异端邪说’很感兴趣。便容我自作主张,把目的地设向北方如何?”






晨吟·完







私人向日葵


2.0


15世纪上半叶,丹麦,厄勒海峡西岸。


明月半满,又被薄云遮去一半,星辰不见,两英里宽的海峡之间覆满雾霭,寂静填满了波声之外的所有地方。作为直通波罗的海的隘口,若在白日,来往船会叫人目不暇接,从只有一张风帆、快如梭鱼的单桅船,到长逾百尺、搭载三层火炮——一个世纪前英国佬发明的玩意,火力十足,在克雷西会战中把法国军队的屎都轰了出来——的巨兽不一而足。数十个国家的旗帜在桅杆顶部飘扬,声音则更是嘈杂,水手们大喊着至少二十种方言及行业黑话,即使听不懂也显而易见的咒骂、船锚落水的巨响、铃声以及海鸟此起彼伏的尖叫混合成一锅沸腾浑粥,劈头盖脸把所有人都淋个透。


无外乎丹麦皇室要开始对过往货物加收税费,用不了多久就能赚回在此修建宫殿的花销,还能额外大捞一笔。


但此刻,热闹不再,此刻,海峡被另一个国度所统治,仍在活动的,除了涌着白沫的浪潮,唯有市场货架间奔窜的老鼠。泛着咸腥味的空气像张浸透海水的蛛网,扑到她脸上,留下难以目见、不可触摸的细小水珠。在常人只能看到黑暗和灰雾的地方,蕾米莉亚目送一艘船首朝上弯曲的纤细长船顺水漂过,它如此轻盈,几乎对起伏水声没有半点影响。渔船非这样不可,动静太大就抓不到只在夜晚才会浮上浅水的鱼了。


唉,渔船。虽然赫尔辛格已经从小渔村发展成了贸易繁荣的港口市镇,但鱼腥味就像年迈水手掌中的老茧,消磨不去。还好吸血鬼并不像某些谣言中说的那样,所有感官都超乎寻常,否则蕾米莉亚非晕过去不可。


没过多久,渔夫点燃蜡烛,把烛笼挂在船尾,熹微火光在浓雾中扩散成一团浑圆昏黄。静谧沉陷在波浪和海滩织就的摇篮里,螃蟹多刺湿润的甲壳在砂砾间闪烁,八只节肢匆匆划拉,留下几不可闻的声响。而在漆黑海水里,鱼群正为光线所惑,向其聚拢。


缺少了人类活动的世界依然生机勃勃,如维托里奥所说,夜晚的确是生机勃勃的。


蕾米莉亚不再理睬渔船,试图透过那圈微光,看向更加遥远的对岸。这很困难,无异于在一缸墨汁里找乌贼。


自从变成吸血鬼以来,她的那项能力,有了长足进步。就其本身而言,也不是多么值得称道,不过至少她能够有意识地控制它,在特别无聊的时候,可用来排遣时间。维托里奥夸张地称之为“窥测命运的能力”,并且表现出相当的热心和兴趣,蕾米莉亚不禁怀疑,他最初就是冲着这一点来的。当然,她没问过为什么是自己而非别人,反正倘若维托里奥不想说,怎么问也没用。


她的努力有了成果,海峡对面城堡的剪影逐渐分离出来,城垛参差化作细小锯齿,主堡突出于整体,幻觉般忽隐忽现的微小光点逡巡其上。蕾米莉亚用目光紧紧抓住堡垒,皱起眉毛,集中精力。


这就像是某种训练。如果有一个明确目标,她通常能看到这个目标将会经历的东西。


最初,她相当不以为然,觉得它跟那种捏住汤勺狠瞪便能使之弯曲的迷信一样不值一哂。但在维托里奥的要求下——蕾米莉亚作为他的直属血族,似乎很难拒绝他的命令,她只能照做。结果出乎意料,一开始那些预示出现得十分偶然,可久而久之,她真的可以掌握预知的感觉了。同时这个成果还带来了别的好处,仿佛只要她提前做足功课,便不会再遭梦境困扰。


不过也不是所有事物的未来都能看到的,蕾米莉亚不确定何为决定性因素,但她觉得可能是因为有些东西的未来太过平淡,类似混在喧嚣中的细语,很难听到。


她紧盯堡垒。插在这么个机险要地,它必然将会经历不少风雨,换句话说,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对象。


她紧盯堡垒。没用多久,幻象四下涌起,她前倾身体,一头扎入。


她目睹一场古怪的战斗,士兵们肩挎粗皮带,身穿丝毫起不到防御作用的衬衫和马甲,手持镶有铁管、形状奇特的细长木头,除去骑在马上、状似指挥官的人以外,无人佩剑。这恐怕是很多年之后的未来。蕾米莉亚看到士兵们把木棍抵在肩膀,手握其中部和尾部,扣动一个小小的金属弯钩,接着响起火药爆炸的声音,青灰烟雾在金属管开口腾起,同时,它们指向的人纷纷倒地。骑马的人身穿质地僵硬的深蓝长袍,胸前敞开,两排扣子直抵喉头。他说的好像是丹麦语,不过和现在的丹麦语很不相同,边催促手下士兵登上沙滩,边轻踢马肚,朝不远处古旧而略显残破的城堡前进。


真没意思,当又一批人倒在火器前,蕾米莉亚移开了视线。这种大老远就干掉敌人,而武器不过能在对方衣服上添朵血花的战斗,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当然,人类可能不这么认为,但凡争斗,无论表现形式如何,他们都趋之若鹜、乐此不疲。她伟大的祖国法兰西和英国佬断断续续打了一百年的仗,若不是那可怜女孩的牺牲,没准还会成为大英帝国的新行省。谁知道这一百年间有多少比贞德更不幸的人默默死去。


贞德,她记得,那个被法国人捧成神使,却被教会判为魔女的可怜孩子。才十九岁。不知她有没有在烈火中放声尖叫。亏他们还把吸血鬼比作恶魔呢。


幻境中,登陆的士兵冲进古旧围墙之内,在堡垒里大开杀戒,所有不属于他们队伍的人都被屠戮殆尽,无论手中有没有武器。防御者试图拖延其脚步,让平民先行撤退,但步兵身后的骑兵部队一拥而上,将他们砍翻在地。


蕾米莉亚见侵略者的指挥官打马上前,追上一个逃窜的女人,抽出军刀,从背后把她劈倒。她觉得自己看够了,收敛情绪准备退出。


周围声音逐渐散去,景象则如尚未风干便遭雨水冲刷的油墨画,扭曲褪色。她很想快点回去身体,好揉揉眼睛。虚幻世界颤抖着停止了变化。她还没来及奇怪,已经收缩成难以辨别的色块的世界重新展开,好似揉烂重又抚平的纸张,而且还涂满了叫人难受的淤污暗红。


然后时间疯狂地转动起来,一大堆既看不清更无法理解的画面强塞入“视觉”。它们并不连贯,像是某个凄惨故事的残章断片,漩涡般把她整个吸进去,绞碎了脑袋里的所有逻辑,再丢垃圾似的把她踢回现实。


吸血鬼猛地吸了口潮湿冰凉的空气,接着用力咳嗽起来。


迷雾依旧,但靠近东边的天空已然被地平线下的太阳冲淡了颜色。她离开了多久?蕾米莉亚抚平呼吸,要是吸血鬼真不用吸气也没有心跳,那感情好。她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喉咙,浑身冰凉,不禁再次考虑自己到底在这傻站了多久。就所经历的“未来”而言,似乎并不很长,可是现实中太阳都快升起来了。


她转身朝暂住的地方走去,边努力回忆最后那段癫痫般的画面。它们烟雾般从指间溜走,她只抓了一手空,独剩鲜血和死亡的概念残留于心。


吸血鬼回到屋内,反手将阳光关在门外。不一同行动时,维托里奥几乎总能比她先回来,此刻,他坐在长桌边,对着烛台端详一枚串在黄金细链上的挂坠。“哦,回来了啊。”他抬眼打招呼,见蕾米莉亚眼盯项链,便扬手把它抛过去。“今天收获如何?”他问道。


“不如何,”蕾米莉亚接住首饰,比想象中要沉一点,“你的收获看上去倒是不错。”挂坠也是黄金打造,拇指头大小的椭圆形红宝石为中心,猩红如血,外面围了圈状若卷曲丝绸的镶边。


“这可是通过正规渠道,用金币换来的。”


“那些金币来路不正。”


“非也,它们来自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先生在美蒂奇银行的存款账户。安东尼奥先生是一位家境殷实、为人热情的好绅士,在西班牙拥有许多西红柿种植园。”


她根本懒得问他有多少假身份,把项链丢回去:“随你怎么说,我要去睡觉了。”


“现在不行,我们得趁白天把东西收拾好。”维托里奥比了个抱歉的手势。


蕾米莉亚皱皱眉:“又搬家?我们才住了两个月。”


对方故作惊讶,说:“我还以为你早就烦了这里的鱼腥味呢,亲爱的。”


“得了吧,上次在阿姆斯特丹,你也没因为关心我的嗅觉而提早动身。”


“好吧,”他举手投降,“我错了。”


“所以,”她紧追不舍,“为什么要折腾?”


维托里奥叹了口气。“因为离这里最近的一位炼金师住在赫尔辛堡,我得请她帮忙给这坠子做加工,以及你的确很想快点摆脱渔村的味道。”


赫尔辛堡?她想起昨晚的幻象,很快又决定不管它,鬼知道她看到的那些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生,没准得等好几个世纪。蕾米莉亚哼了一声,回到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2.1



“蕾米莉亚姐——姐!”


一团重物隔着被子,猛地砸向她腰间,蕾米莉亚觉得内脏都要被挤出喉咙了。杀了她,吸血鬼收紧手指,在床单上戳了四个洞。扭断脖子,扯掉脑袋,撕出脊椎,开膛破肚,无论用什么手段也好,让这活力过剩的家伙再也不能打扰她睡觉。她想象着那些血浆遍地的场面,感觉自己的火气差不多发泄完了,才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早上好,芙兰。”


恶魔随着蕾米莉亚的动作滚落到她腿上。芙兰朵露跪坐起来,说:“一点也不早,都中午了!”


那头阳光般的暖金色头发晃得吸血鬼眼花,曾经,她特别希望自己也有那种发色。对我来说,蕾米莉亚揉揉眼睛,正午可是午夜。她挠挠蓬乱的暗金头发:“中午挺早的……”然后张嘴打了个呵欠。


芙兰朵露扁着嘴:“胡说,连维托都说蕾米莉亚姐姐是爱睡觉的懒虫。”


蕾米莉亚哼了一声。从他们搬进赫尔辛堡以来,维托里奥突然就变成了夜伏昼出的生物。当然,白天出门,他都得戴上那顶大得可笑、插着羽毛的宽檐帽。最初只是因为他那个古怪的炼金师晚上不工作,后来似乎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或许他活了太久,想换换生活方式。不过夜伏昼出的吸血鬼,听起来真够有趣。


“好了,我起来了,现在,能请您稍微回避一下么,芙兰朵露小姐?我要换衣服。”她干巴巴地套用着客套话。


对方显然满意于自己的伟大胜利,从床上跳下去,跑到门边。“要快点哦,帕琪已经来了!”


我又不用听她讲课,蕾米莉亚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夜伏昼出的吸血鬼,和寄住于人类家庭、给人当家庭教师的魔女,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她摇摇头,爬下床,打开落地柜,开始挑衣服。



“——主教是个虔诚人,对金银财宝没什么兴趣。”


蕾米莉亚走下楼梯,听到交谈的声音。她发现所有人——不包括几乎从不挪屁股的魔女——都在,包括每日忙碌、盘点似乎源源不断的货物的家主,芙兰朵露的父亲。斯卡拉柯恩先生跟女儿一样有着亮金头发,衣着体面,略微发福,嘴唇和下巴周围蓄着一圈胡子。他的妻子不算惊艳,亚麻色头发,脸上有些雀斑。但她待人和善,十分贤淑,平日爱好做刺绣活计自娱自乐,这会正坐在丈夫旁边,摆弄着针线。见蕾米莉亚过来,她把刺绣放进小箩筐,起身去给她端早餐。


他们是阿姆斯特丹人,最初靠贩卖自家窑烧的玻璃器皿起家,后来生意做大,拥有好几艘船后,转而以贸易为生,举家迁至此处。明智的选择,与其跟其他竞争对手一样全额缴纳过路费,不如直接入驻丹麦,换取国民待遇所需的钱比海峡税低多了。


“姐姐太慢了!”芙兰朵露在她的汤碗前叫道,两只脚来回摇晃。


“真正的淑女都是懂得在打扮上花费时间的,芙兰。”她故意上下打量了会“妹妹”,“所以才不会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或是没打理好衣褶。”吸血鬼淑女抚平裙摆,在桌边坐下。正午的日光即使在窗外,也刺眼得很。


芙兰朵露扁扁嘴,哼了一声。


斯卡拉柯恩先生停止了与维托里奥的闲聊,向她打招呼。“午安,亲爱的。”他咧出个诚挚的笑容,脸颊的肉朝上堆起,把眼睛挤得弯了起来。这位商人还有另一种笑容,用来对付商业中的对手和伙伴。


“我得说这并不意外,”维托里奥插嘴道,“看见芙兰下楼时候欢欣鼓舞的步伐,就知道她这次又成功了。”


金发恶魔听了满脸欢欣鼓舞。蕾米莉亚用力剜了说风凉话的人一眼。“打扰我睡觉可不明智。”她说。


“瞧瞧,”斯卡拉柯恩先生依然保持着他高涨的情绪,“看来表弟说的没错,我亲爱的表侄确实有旺盛的起床火。”


“起床火?”芙兰朵露的目光在他们三个之间游离,“那是什么火?”


“起床火,”斯卡拉柯恩夫人从厨房里回来,把香气四溢的蘑菇炖肉汤、两块黑面包和几片培根放在蕾米莉亚面前,“就是说,一个人在刚起床的时候,脾气会比平时更加火爆。以及亲爱的,”她白了丈夫一眼,“别说得好像你自己就没有起床火一样。”


斯卡拉柯恩先生赶紧赔笑:“啊,那倒确实。”


“家族遗传。”维托里奥总结道。


“芙兰也要!”


蕾米莉亚谢过“婶婶”,对芙兰朵露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想要这种不幸的遗传。”


“那我不要了。”芙兰说。蕾米莉亚耸耸肩,撕开面包,蘸了汤塞进嘴里。老狐狸吸血鬼继续发挥自己的特长,让这家好心人深信他是家主久未见面的表弟,鬼知道这是他第多少次故技重施。实际上她自己也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半个多世纪前发现的,不过目前也只到给人下暗示、让他们忽略一些东西的程度。比如在家推行门禁的斯卡拉柯恩夫人从不会问蕾米莉亚每天晚上出门干嘛。


“换做是我,不会用不幸来形容。如果能够控制它的话,会发现那是很好的锻炼机会。”维托里奥说,“人该驱使脾气,而不是由脾气驱使。而且睡懒觉也不算好习惯。”


“谨遵指示,‘父亲大人’。”她故意把那两个词咬得很重。


“乖。”


说他咳,还喘上了。蕾米莉亚简直要气晕过去。


“多睡一会也挺好,”斯卡拉柯恩夫人重新拿起她的刺绣,“我倒觉得我们家芙兰那样不肯睡觉才比较不正常。”


“我哪有!”小家伙表示抗议。


维托里奥笑了笑,说:“小孩子精力旺盛是很正常的,你不必担忧,表嫂。”


小孩子?依照“设定”,蕾米莉亚也只比芙兰大那么两三岁罢了。不过如果可能,她也希望芙兰朵露能多睡点。她曾尝试给“妹妹”施加影响,叫她别再来烦自己睡觉,但似乎没有效果。而当她放下身段去向维托里奥求教,对方却扬起他恶心的微笑,说等她活得够久,自然能领会。


哼,按他的说法,早在圣母玛利亚产下耶稣之前他就已经活了很久了。鬼也不信。“活得够久”只是个好用的托词,之前他对自己那双时有时无的翅膀,也是这么解释的。另一边,芙兰朵露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开始用叉子摆弄汤里的菜叶。蕾米莉亚埋下头,用最快的速度塞早餐,更确切地说,是午餐。她有预感,这会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也觉得芙兰还好,当然,偶尔是有点太活跃了。”斯卡拉柯恩先生小心地插嘴。他太太又白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替她收拾烂摊子的人不是你,亲爱的。”于是商人不再吱声。


“我吃好了。”芙兰朵露宣布,吸血鬼知道接下来她要干嘛。“该去上课了,姐姐!”她大声说。


她为何竟如此热爱学习,这没道理。蕾米莉亚用最后一口面包把呻吟堵在喉咙里。往好的方面想想,至少图书馆的光线比较温和。



以地窖的标准而言,这里大得超乎寻常,蕾米莉亚敢肯定,一定远大过它的实际占地面积。魔女大概是用了空间扩容之类的法术加持其上,不过大家似乎都对此没什么意见,毕竟,蛊惑人心也算得上魔女的本职工作之一。


她和芙兰朵露一起,绕过重重书架,来到散发着昏黄暖光的迷宫中心。


帕秋莉·诺蕾姬坐在那里,厚重如石砖的书本摊开在她腿上,烛光勾勒出她衣服的褶皱与纹理,和肤色黯淡、面无表情的侧脸,看上去与雕像无异。她真的就像个雕像,只要有书可看,就能几个世纪毫不动弹,任凭灰尘覆满全身。即使这些都不提,从最基本的角度,到底是怎样的思维模式,才会把“知识”当做自己的姓氏?如果魔女都是这样追求知识的狂热怪胎,蕾米莉亚倒是特别能理解那帮基督教徒的观点。


不过说到怪胎,昼伏夜出、啜饮鲜血的家伙也没好到哪里去,啊,多叫人难过的消息。她搬开离魔女较远的高背椅上的书,一屁股坐下去。芙兰朵露坐进另一把椅子,边性质昂扬地向她的私人教师打招呼。


“下午好,”魔女头也不抬,“稍等片刻,我还有两三页没看完。”说完这句,她变回雕像,无论芙兰朵露在旁怎么上蹿下跳、问东问西,都不理睬。


面对这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的状况,吸血鬼不禁再度揣测,到底是魔女这种视活人为空气的淡然比较厉害

,还是明知被当做空气却依然锲而不舍的小小姐更牛。她只知道如果自己的家庭教师是这个态度,不出一日便会被扫地出门。


她无聊地随便挑了个小册子手抄本,随便翻开一面,盯着上面不认识的符号发呆。她不太想在魔女面前展露自己神游的本事。


“原来蕾米莉亚大小姐看得懂如尼符文,真让人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魔女突然开口搭话。虽然语气无甚起伏,表情更是毫无变化,不过吸血鬼就是听出了讥嘲的味道。她偏不生气,只耸耸肩。“不,我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只是随便看看。但是,”她敲了敲羊皮纸上画着的冰霜、火焰和深渊,“这些插图挺漂亮。”


“我知道这是什么,”芙兰朵露说,看那神气劲儿,仿佛这书是她写的,“这是无底深渊!一边是冰川,另一边是火焰!”


魔女表情依旧,但眼中浮现出了一丁点赞许之色:“金恩加格,尼弗尔海姆和穆斯帕尔海姆。”


所以说这帮北欧人,就不能把神话传说里的地名起得言简意赅一点。蕾米莉亚意识到那个小册子是埃达诗歌的古语抄本,她都快忘记自己实际对北欧的这些传说很感兴趣了。一个半世纪前,她离开家乡,开始了以这里为目的地的旅程,结果一路上纷争不断,耽搁不止,直到一年前才真正抵达。而她早已学会以吸血鬼的目光来权衡时间,四季轮回,不过眨眼。


蕾米莉亚眨了下眼睛,然后抬起视线,对上魔女:“这个东西,有其他版本的么?”


“当然,我的收藏里还有拉丁文和丹麦语的。”以魔女自己的标准而言,她表现出了十足的热情,即便从面目上看不出多少端倪:“我还以为没多少人会对这种异端信仰的卷宗有兴趣。”


“异端”。吸血鬼笑了,有时候,她觉得这个帕秋莉·诺蕾姬的确有种特殊的幽默感:“只要别太声张,就没关系,罗马和教皇离丹麦远着呢。”


“这话,”魔女——居然——也稍稍上扬了下嘴角,“也不要声张为妙。”


芙兰朵露一头雾水,来回看着面露诡谲笑容的两个人,扁了扁嘴。



2.2


月色如水,经由枝桠的分割,洒在厚实而潮湿的泥土和落叶上。这极北半岛短暂而奇迹般的夏天已至尾声,寒冬自西北方遥远的山脉奔流而下,经过数百英里的消耗,抵达此处的仅余缕缕冷风。但它们还是让蕾米莉亚暴露在外的皮肤紧绷起来。她得抓紧这最后的一段时间补充些库存,虽然即使冬季,附近森林里也还会有鹿群出没,但她不想等暴雪压境、万物蛰伏的时候还跑来野外跋涉。冬天该缩在炉火边打瞌睡才是。


幸好她的食量很小,并且一百多年以来也没有任何增加的征兆。


母鹿动了动脑袋,蹄子抬起又落下,紧张地转动耳朵。吸血鬼安慰性地抚摸着它的脖子,避开正在往外淌血的微小创口。浓稠液体慢慢滑入她另一只手中的细长玻璃器皿中。


身为吸血鬼却只喝动物血,听起来很是窝囊,不过相比之下,蕾米莉亚还是更乐意把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动物当做食物。人类的话太麻烦,首先太丑太老的,光看卖相已经叫她食欲全无,而若只盯年轻貌美的,似乎又容易培养出什么不得了的变态心理。虽然想想看,以生血为食本身就够变态的了。


但这至少好过非得啜饮人血不可。


最后一支容器也行将注满,蕾米莉亚把它封起来放回盒子里。就让她看看,这种器皿是否如魔女所说的那样,可以使里面的东西保持新鲜。“谢谢你的血。”她收拾好东西,摸摸母鹿的脑袋,这只动物垂下头,用鼻子在她手上蹭了蹭。没有了吸血鬼的“促进”,它伤口附近的血液很快便凝固、结疤。


除去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以及它们带来的不便,成为吸血鬼的一项好处在于,你可以跟人类之外的所有动物成为好朋友。它们不会避开吸血鬼,也不怕吸血鬼,它们似乎倾向于把吸血鬼当做某个体型特异的同类。


当然,如果家里那些耗子别把偷来的小块发霉面包当做礼物摆在她枕头旁边就更好了。



“所以这个奥丁,为了喝口智慧之泉的水,居然用一只眼睛献祭?”蕾米莉亚扬起眉毛,“北欧这些神真奇怪,想喝的话喝就是了,有人阻挡的话就先干掉再喝,他可是神啊,神想要什么东西还得先付钱不成?”


魔女还是头也不抬:“不要把圣经里面的神棍学说和野蛮作风代入这里好么。”


野蛮,吸血鬼简直忍俊不禁。“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曾经是维京人连年掠袭海岸,每次都从教会里搞走不少镶金镀银十字架来着。”她说。


“那是两码事。”


蕾米莉亚不置可否,耸了耸肩,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帕秋莉朝她看过来,大概维持了半个心跳的时间,复又埋头读书。“不过话说回来,像凡人一样会犯错而且会承认的神其实还行,而且我喜欢诸神的黄昏这种结局,有种血腥的美感。”吸血鬼评论完毕,合上小册子放到旁边,之后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胳膊肘。


“我睡一会。”她闷声解释了句,虽然帕秋莉估计根本不会在乎,一切没碍着魔女看书的东西,都不存在。


不过这次对方居然“嗯”了一声,真稀奇。


感谢她对周遭事物的麻木不仁,若非如此,吸血鬼恐怕得另寻避难所——若不是有要跟帕秋莉讨论学习这个借口,芙兰朵露定然会把她拉出去堆雪人。她不知道吸血鬼暴露在阳光下具体会是怎么个死法,可就维托里奥的描述来推测,在太阳和白雪反光的夹击下,蕾米莉亚瞬间便能完成从固体到气体的转变。那绝不是她乐意见到的。


她挪动了下脑袋的位置,感觉睡意愈发浓郁。撇开诸多古怪不谈,魔女在安置房间上确实有几手,地下图书馆干燥宜人,冬暖夏凉。有时候连蕾米莉亚都有些羡慕她这些实用本领,不求点石成金,只要能把水变成血就好——


“你这两个月来晚上都没有出门,为什么还会白天犯困。”


一开始,蕾米莉亚还以为这句话是自己半梦半醒间的幻听,直到魔女又说了声喂。她把眼睛从臂弯探出来:“……你在跟我说话?”


魔女左右扫了一圈:“你有看到其他人么?”


欢呼吧,吸血鬼们,明儿太阳是升不起来了。“呃、没有。”她一下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那不就得了。”


不是,这人为什么突然对别人的事有兴趣了,蕾米莉亚揉揉眼睛,她又是怎么知道她晚上没出门的,维托里奥告诉她的?“如果你在一百五十年间每天都昼伏夜出,肯定也很难调整过来,这跟睡多长时间没关系。”吸血鬼半眯着眼,抬手撑着脑袋。


魔女听了,拿起羽毛笔在墨水里蘸了蘸,随后刷刷地写了些什么,嘴里边嘀咕着“吸血鬼”、“作息习惯”和“睡眠”之类。


蕾米莉亚突然就觉得自己蠢透了,理所当然的,魔女怎么会对“别人的事”感兴趣,她顶多对知识感兴趣罢了。“奥丁为换取知识,以一只眼睛作为祭品。”她随口溜出这么句话,自己都不明白意义何在。


帕秋莉看了她一眼:“凡事皆有代价。”


这话,让蕾米莉亚来了兴致,她向后靠进椅背,双手抱在胸前:“是么,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说女巫和魔鬼**,以换取魔法的力量,还诱拐男性吸其精气来保持自身的年轻美貌。这是真的?”


魔女一脸云淡风轻,答道:“是么,我也曾经在斯拉夫人的典籍上读到,说吸血鬼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怪物,面目惨白、嗜血食腐,这也是真的咯?”


“我承认,至少以我自己为例的话,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那一条是真的。”蕾米莉亚耸耸肩,“不过确切说,不是爬出来,而是被人刨出来。”


“那么,看上去斯拉夫人的典籍比你所读的那些书稍微靠谱一点。”帕秋莉总结说,随即不易察觉地皱皱眉:“笑什么。”


笑你啊。吸血鬼摇摇头,她忽然有点想知道这个魔女今年多少岁。“我只是佩服你的藏书量而已,以前老爸也有个书房,亏我当时还觉得它很大。跟你这里比起来,至多算是个小池塘。”


“我有没有说过你喜欢读书是件很意外的事。”


“没,但你表达过类似的感想。”


“好吧。”


“唉,再怎么说,我也曾经有个伯爵头衔啊。”蕾米莉亚叹了口气,内心却挺鼓舞,她本以为自己的热情早已在时光中消磨殆尽。


魔女合上书本,转过头来:“不是所有贵族老爷都喜欢笔墨胜过刀剑。”


“这倒是。”吸血鬼表示赞同。她想了想,决定还是问一问:“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这阵子没出门的?维托里奥告诉你的?”虽然也有可能是什么侦测法术,水晶球占卜啥的,传说里不都这样么,透过水晶球窥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类之类。帕秋莉真的有个水晶球,就放在书桌上,垫着块方枕头。


“不是。”就在此刻,蕾米莉亚才知道原来这魔女还会翻白眼,看她那表情的意思,大概是说吸血鬼问题问得太白痴。“前阵子,你在我这拿了一批装炼金材料的器皿,”帕秋莉不耐烦地解释,“肯定是想赶在冬天之前存一批血。换做我,也不会想在这么冷的时候到户外去。”


“你明明在任何时候都不想出门。”吸血鬼指出。


魔女沉默了会,说:“没错。”她看到蕾米莉亚又想开口,迅速补充了句:“别问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


蕾米莉亚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随你意,”她说,指了指水晶球,“我还当你是从这里面看的。”


“意思是,你以为我用占卜术偷窥别人的生活?”


“我可没说得这么难听。”


帕秋莉缓慢地眨了下眼:“都一样,以及,不,占卜术只能窥测未来,如果我要监视谁,会派使魔去。”


窥测未来可是蕾米莉亚的专长。“你能看到特定人物的未来,透过那个?”


“可以这么说。”魔女以手指摩挲着书脊。


吸血鬼在想,要不要让魔女知道她的本事,当然,对方可能早就已经听说过了。帕秋莉·诺蕾姬似乎和维托里奥熟识,至少,蕾米莉亚就没见老吸血鬼为那枚需要加工的吊坠支付任何东西。帕秋莉应该不算热心助人的人。


“有多具体?我是说,从水晶球里面,是能直接看到未来发生的事还是怎么。”


魔女犹豫了会,似乎是考虑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她还是说了:“很抽象,通常只会看到一系列象征,所指代的含义需要自己解读。”


“那看来还是我比较厉害。”蕾米莉亚点点头。


“什么意思。”


从她的表情来看,帕秋莉好像真的并不知情。哈,总算有件她不知道的事了,大快人心。吸血鬼露出胜利的笑容,故意让问题悬了好一阵,才开口说:“我还以为你知道,我能‘看到’未来,字面意义上的看到。”


然而,在看见对方眼神中那种奇异的狂热后,吸血鬼后悔了。


“真的?说详细一点。”魔女表情平静,语气也没有强硬到哪去,但就是有那么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让蕾米莉亚不得不僵着脖子,乖乖点头。


她的午觉彻底泡汤了。



2.3


“这雪不正常,往年也有大雪,但从没在这种倾盆而下的势头上持续这么久。冰层越堆越厚,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把船底全给压破。”


斯卡莱科恩先生推门进屋,嘴里念念有词,面上愁云惨淡。维托里奥紧随其后,赶在雪花钻进来之前关上大门。他俩看上去冻惨了,霜雪像一层薄薄的斗篷,覆盖在深色大衣外面,两人在玄关又是跺脚又是拍打,总算把大部分地方拾掇干净。然后他们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木头承受重压,吱嘎作响。


“下午好孩子们,还有诺蕾姬小姐。芙兰,妈妈到哪去了?”商人就着炉火烤手,维托里奥则倒出热水,把盛威士忌的瓶子温上。


帕秋莉的嘴巴几乎没动,脑袋也没动:“下午好,斯卡莱科恩先生。”


淡金头发的小家伙皱眉瞅着棋盘:“她去参加隔壁弗沃加夫人的茶会了。”


“下午好,伯伯。”蕾米莉亚说,抬头看了眼,外头阴云密布,像是肮脏的棉被内胆,低低地压在屋檐上。她摇摇头,捏起木雕的黑色主教,将白棋王后踢到棋盘外。“将军。”她宣布,此举惹得她的对手一阵嘀咕。芙兰朵露半趴桌上,在自己剩下的棋子之间逡巡不定。


“啊,我的船在被冰层捏碎,她还有心情参加茶会,这女人……”


维托里奥拿着酒瓶回到桌边,给自己和斯卡莱科恩先生各斟了一杯,边出言安慰:“往好的方面想,表兄,至少你已经把货物都转移到仓库里了。而且等天气暖和起来,动作快的话,也能赶在船沉底之前把它们补好。”


“是啊,如果天气还能暖和起来的话。”商人依旧满脸悲观。


“用骑士解掉主教,”坐在炉火旁看书的魔女又,没错,是又,横插出来,“反将一军。”


吸血鬼咋了下舌头,束手无策地看着妹妹开心地吃掉了她的骑士。“喂,我当我是在和芙兰下棋。”她抗议道。


“而我,正在教导我的学生。”帕秋莉头脸不红心不跳。


“帕琪最好了!”


最后,这盘棋以芙兰朵露的反败为胜告终。不如说是以帕秋莉的胜利告终更贴切,蕾米莉亚想,咬牙把自己那份下午茶点心交了出去。她要吸取教训,以后绝不再同芙兰下棋,就算要下,也要等魔女不在附近的时候。


另一边,两个男人还在讨论异常气候和海水封冻的事。她不由得插嘴:“难道往年海峡都不会结冰吗?”


“当然会,”虽然满心忧虑,芙兰朵露的父亲仍旧耐下心来解释,“每年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封冻期,但就算结冰,多半也只是表面上较薄的一层。这次天气太冷,我听说南边更宽阔的水域也都冻住了,冰层很厚,并且一直在增多。长此以往,港口里停泊的船只都得遭殃。”他又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不该多拖那么最后的一批货过来。”


蕾米莉亚拂开挡住视线的刘海:“不能想想办法,凿开附近的冰层,把船拖上岸隔着之类的。”


“理论上这当然是可行的。”维托里奥说,“可是现在港口里停满了船,而船只修葺厂的地方不够把每一艘都塞进去,所以不能开这个先例。”


“真麻烦。”


维托里奥呷了口热酒:“岂止,还有更麻烦的。大雪妨碍的不只是海上运输,陆路交通也很艰难,刚才我和表兄去市集打听到的消息,运送补给的车队已经延误两周了。”


“所以恐怕一段时间以内我们都要同咸鱼打交道了。”斯卡莱科恩先生一脸凄苦,他对食物的挑剔也算闻名。


“我不喜欢咸鱼。”芙兰朵露嘟囔道。魔女小口啃着蕾米莉亚的曲奇饼,没发表意见。而蕾米莉亚自己,比每餐嚼咸鱼更可悲的日子又不是没享受过。


“听起来,不怎么让人心驰神往。”她耸耸肩,无意中和另一个吸血鬼对上眼,只是片刻,蕾米莉亚就移开视线。她不喜欢那种眼神,那种深知接下来会发生糟糕的事情,但毫不在乎的眼神。战争,瘟疫,饥荒,死亡,人类的事,维托里奥毫不在乎。他也许会装出关心的模样,就像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反射层面上的反应,变色龙能改变颜色,但改变不了本质。


他实际毫不在乎,而且按他的意思,蕾米莉亚也不该在乎。



又过了两周,天气仍然没有好转,拇指盖大小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像是从破枕头里飞出的羽毛,而且无穷无尽。赫尔辛堡像底部雕有微型塑像的粗陶杯,被降雪慢慢填满。


一周前,积雪压垮了几栋老房子,把尚在睡梦里的住户统统活埋,死了十多个人。人们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治安官调拨人手,同时鼓励居民自己清理房顶和周围的积雪。拖运积雪的车队没有片刻停歇,往来于城镇和海岸,将所载重负倾倒在结冰的水面上。


严重积雪和食物短缺只是大雪带来的一部分问题。蕾米莉亚发现这里的人会为一些奇怪的事吵架,乃至大动干戈,比如应该怎么放置劈好的木柴才更防潮,树皮朝上还是朝下。她很想说,其实怎么放都无所谓,在这种天气想要保持任何东西的干燥,都是只有魔法才能做到的事。现在,她大部分时候都赖在帕秋莉的图书馆。只有在魔法维持的环境下,才能找到点温暖的感觉,楼上虽有壁炉,里面跳跃的火焰却似幻觉,跟没有也不见多少差别。


连梦里都感觉不到温暖。要不是魔女坚决反对,以日光浴做威胁,吸血鬼早就把自己的床铺也搬进图书馆了。


眼下,寒冷并非词语,而是一种实物,确切地存在于每一缕空气,地板和砖墙的每一丝缝隙,它无处不在,掠夺所经之处的热量。沸水倒出来,你能看到它的热气飘拂着结成冰晶,无外乎巡逻队每天都能在街道上发现冻得好似冰块的灰白尸体。


简直就像传说里的冰雪女王降临一般,但童话故事可不会让人冻伤,更不会让人冻死。


“唉,”蕾米莉亚把脸埋进一本法语版的马克·波罗行纪,“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出去。”


魔女背对着吸血鬼,守在炼金台边,台面上摆满了形状奇特的玻璃器皿,蓝绿色的液体填满了弹簧形状、绕着圈圈的玻璃管,慢慢滴入下面沸腾的小坩埚里。那味道的确有点怪,既不香也不臭,难以描述。接着蕾米莉亚发现对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


“我不是说受不了这味道。”她辩解道,边挪到魔女旁边探头探脑:“你这是干嘛呢?”


“做实验。”听那口气,仿佛蕾米莉亚刚才的问题是“一加一等于几”。


“雪都下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鼓捣实验。”


“不然怎样,去跟主教说,我是个魔女,我能在教堂里架一个小型结界供人取暖么。”


如果这么干,至少可以在城里来一把大火。吸血鬼把自己恶毒的想法撇到一边:“斯卡莱科恩先生说明天上午要一起去教堂祈祷,我猜你不去?”


魔女点了点头,把注意力转回她的实验上。



赫尔辛堡的教堂并不是流行已久的哥特式建筑,没有那些笔直尖锐、直冲天顶的锋利线条。它像头棕褐色的巨兽,浑身披雪,四肢着地,坚韧不拔,塔楼尖端由一系列顶端磨尖的白长石拼凑而成,最高处也不及它时髦表亲的一半。


天使在穹顶壁画中无声歌唱,细碎彩绘玻璃另一头透着黯淡的光。虽然这么做实在有点可笑,但蕾米莉亚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垂头祷告。礼拜堂非常大,而且挤满了人,若非严冬和暴雪带来的减员,恐怕还会更多。衣着光鲜的富商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天灾面前,都只能瑟缩肩膀,无能为力。


不可违逆的天意总有办法剥掉人们给自己披上的外壳,抹去虚构出来的差异。阶层、权力,只是墙上的阴影,发明出来用以互相倾轧、自相残杀的工具。一开始,蕾米莉亚对维托里奥的这种说辞还不屑一顾,后来却不得不相信。


人和人其实并无差别,待宰羔羊,无论生前如何,都注定要一无所有地死去。


她已经见证无数的死亡,可爱的人,可憎的人,并不相识的人,婴孩,老者,女人,男人,没有不同。


就算整个城镇的人都死光了,他们也会活下去,类似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蕾米莉亚想起在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国交界处的那个小镇。她的旅途从一开始便遭遇不顺,先是维托里奥在佛罗伦萨的存款账户出了问题,后来又在威尼斯耽误许久,好不容易踏道北上,又碰上来自世界东方的游牧民族大举入侵。于是维托里奥主张先就地停留一段时间,等这场混乱过去再上路。反正三年五年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事。


但事实证明,维托里奥选错了停留的地方。太靠近战争前线,某天一批从围城里逃出来的士兵住进镇子,他们中的一个在围城期间喝下受污染的水,染上了瘟疫。恶梦就此开始,红黑脓包像雨后的菌类一样从人们皮肤上冒出来。最初,附近教堂的教士们还帮忙照看病人,直到他们也遭受感染。


当时有个女人,蕾米莉亚记得她的模样,长长的亚麻色头发,总裹着条白头巾,微胖,身上散发着草药的味道。在瘟疫爆发之前,她是小镇上的业余医师,熬煮些汤药,治治咳嗽之类的小毛病。她尝试配置药水来缓解瘟疫的症状,但没效果,这是理所当然的。可镇民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是医师没有尽力,进而,不满发展成了归咎和憎恨。有人散播谣言,说这场瘟疫实际由她一手炮制,她是个女巫,而且,最初感染瘟疫的士兵,正是喝了她的汤药才会变成那样。


蕾米莉亚预见到此事的结局,也努力想要改变它,但没能成功。


理智和逻辑不再起作用,一夜之间,镇民都忘记了十多年来女人为镇子做出的贡献。他们把她从家里拖出去,一路踢打咒骂,最后捆在镇中心新搭起来的火堆上。完事之后,他们大肆庆祝,仿佛已经平安度过最终审判。


他们还烧了女人的屋子。那时候,维托里奥面对熊熊大火,只说:“看来我们得搬家了。”


当然,女人并不是女巫,瘟疫也并非由她而起。她死后,疾病继续收割生命,直到最后一个幸存者也逃离那里。


蕾米莉亚念完祷词,在胸前比了个十字,抬头看了看周围,正瞧见维托里奥满脸沉重,还在继续吟诵附加词句。也许他那种麻木不仁的态度也并不是那么可恨,老天,这个吸血鬼到底活了多久?她越来越相信他对自己过去的模糊描述了,不过一个半世纪,她已经感觉到自己也在朝同样的方向发展。


永恒又何尝不是囚笼,生命中囚笼无处不在,摆脱生命,你将获得自由,你将一无所有。但摆脱生命,那是怎样的困难啊。


其他人也纷纷结束祈祷,站起来朝门外走去。教士们则回到内侧的厅室里,他们似乎收留了很多流浪汉,并且开始定期发放救济粮。教会偶尔也做点好事。但若陷入那种失去理智的集体狂热,没人能保证自己下一秒不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蕾米莉亚和家里另外三人一起,等斯卡莱科恩先生和地区主教说完话。主教是个中年男人,脑袋半秃,剩下的头发半棕半白,没留胡子,神情肃穆,镀金十字架沉甸甸地垂在他胸口。他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起右手,按了下圣经,又放在商人的额头。愿主保佑你,多半是类似的发言。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连透过云层的光线仿佛都多了些,可见祷告虽无法结束大雪,却也还有点用处。饭桌上,家主甚至忘记抱怨咸鱼的硬度,开始展望开春时,自己要下的船只订单。


多点乐观主义精神总是不坏的。蕾米莉亚希望自己也能保持乐观,即使在芙兰死缠硬打非要跟她一起睡、并成功得逞的情况下。她听说这孩子睡相很糟糕,同时由衷希望可以跳过卧谈会,直接进入睡眠环节。


她用“哦”和“嗯”回答芙兰朵露的一切话语。这惹得对方很不高兴,所以她丢出一枚重磅炸弹,终于引起了吸血鬼的注意。


“其实我会魔法哦。”芙兰朵露脆声说。


蕾米莉亚倒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脑袋,看到黑暗中对方得逞的笑容:“……你再说一遍?”



2.4


蕾米莉亚从猩红的梦境中醒来。太阳升起来了,她能感觉到那颗硕大火球带来的光辉与热度,即使隔着双层黑天鹅绒窗帘,和天空中积瘀的厚重云层。卧室依然沉浸在柔软静谧的黑暗里。她抬手挠了挠眉毛边上痒痒的地方,旁边芙兰朵露哼哼了几下,翻了个身。


世事无常。吸血鬼彻底清醒过来,芙兰朵露居然是个魔女,这就是为什么催眠术对她不起作用的原因对吗?


不仅如此,维托里奥的谎言也没能骗过她,她知道他们是吸血鬼,也知道帕秋莉是魔女。但她是否知道这两个名词背后的含义,她是否知道这些事实可能给她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血液的触感和皮脂焦灼的味道从梦中飘来,萦绕在吸血鬼鼻间。人类都一样,但不知为何,芙兰朵露像其他人一样注定会有死去的一天,这种想象让蕾米莉亚感到愤怒。


芙兰一直想要个姐姐,她昨天是这么说的。天真的小女孩,愚蠢的小女孩。


注定会死去的小女孩。



“你知道芙兰是魔女的事,对不对?”蕾米莉亚用力盯着帕秋莉,暗自发誓如果对方还是一副淡定的死相,就掐断她的脖子。


魔女浑身上下就只有眼睛动了动,紫罗兰色的虹膜对准吸血鬼:“她不是魔女,只是会用魔法的人类。”


吸血鬼泄了气:“会用魔法的女性不就是魔女么。”


“不是。”


这下蕾米莉亚真想拧断她的脖子了,一次性把话说清楚肯定会要了这魔女的命是不是。“劳烦您高抬贵嘴解释一下?”帕秋莉的眼神冷得像户外的冰雪,但这次吸血鬼非问清楚不可。她看着对方越皱越深的眉头,心里盘算要怎么严刑逼供才能把话挖出来。


最终,魔女呼出口气,从这局对视游戏里败下阵来。她啪地合上书,深吸一口气,把视线瞥向一边,说:“就像吸血鬼不是人类一样,魔女也不是人类。”蕾米莉亚想发问,但对方很快接着说道:“就像吸血鬼一样,我们曾经也是人类,现在则不再是。”


蕾米莉亚摇摇头:“可是你和人类并没有区别啊……除了会用魔法。”


“会不会用魔法并不重要,有天分的人类也可以通过学习掌握魔法,如果天分特别好,像芙兰朵露那样,也能无师自通。”魔女说,“区别不在这里,区别是,我们没有进食的必要,不会因衰老而死去,等等。我们付出代价换来这些,所以才能永远追逐知识,”她转回眼睛,看着吸血鬼,“你曾经拐弯抹角地问我为追求知识能付出多少,这就是我的答案。人性,这就是我为知识而献祭的东西。”


仿佛一轮冰冷的太阳,蕾米莉亚瞧着帕秋莉的眼睛,突然作此联想。不对,没有冰冷的太阳这种东西,冰冷的太阳应该叫月亮才对。跟吸血鬼倒是相得益彰。她又摇了摇头:“好吧,不过看起来至少魔女的代价比吸血鬼还是温柔一点,至少你不会一晒太阳就变成渣。”


帕秋莉露出抹苍白的笑容:“是么,这只是我的情况,而每个魔女的代价并不相同。但我想,用等价交换的原理可以解释这个,毕竟,我也没有吸血鬼那么强悍的能力。”


“哦?你的代价是什么?”


“那次聊过预视能力的事之后,我想了很久。”魔女自顾自地说,“得出的结论是,你那个能力的原理和占卜术应该不一样,很可能预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更广阔的开发空间。”


蕾米莉亚耸耸肩:“也许,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对方又笑了,她最近似乎笑得挺多,“也许不止未来,现在和过去也不在话下。所以,你如果想知道我付出了什么,可以试试自己去找,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讲一大堆,不就是一句“不告诉你”吗,吸血鬼撇撇嘴,这才发现话题被魔女岔得太远了。“所以你早就知道芙兰会使用魔法对吧。”她眯起眼睛,回想昨晚睡觉前,芙兰朵露给自己展示的,虽然只是让绳结自行解开的小把戏,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苍白的笑容消失了,魔女的表情重新冷漠下来。“还是说,”蕾米莉亚猜测,“你是知道她会用魔法,才会‘凑巧’成为她的家庭教师的。”


帕秋莉还是不给反应,吸血鬼感觉胸中的烦躁——狂躁,再度翻腾起来:“你到底有何企图。”


“我对她没有任何‘企图’,魔女只追逐知识。”帕秋莉答道。


当然了,蕾米莉亚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魔女只是在观察而已,观察、记录,就像维托里奥对蕾米莉亚、对其他所有人做的。


这种态度真他妈混蛋。她旋即笑了。魔女投来疑虑的眼神,但蕾米莉亚笑的东西跟她没关系。吸血鬼笑的是自己,有那么一小会,她几乎产生了类似正义感的东西,真好笑。寻求正义的吸血鬼,那大概跟渴望沐浴夏日阳光的雪人一样有趣。


“那孩子知道你是魔女。”笑完,蕾米莉亚说。


“我知道她知道我是魔女,以前还缠着我教她魔法。”


“可以想象。”吸血鬼随手拨弄着摊了一桌子的羊皮纸,发现大部分都是各式魔法阵的图样,边上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注释。“我说,”她拿起一张以五芒星为主体的法阵草稿,“你这阵子成天闷声鼓捣,外面那个永恒的冬天该不会是你搞出来的吧?”


魔女把那张纸从她手里抽走。“要是有这本事,我会优先拿雪埋了梵蒂冈。”


蕾米莉亚趴回桌面,叹息道:“春天快点来吧。”



春天没有来,摆脱不了的诸多梦境倒来了。对于梦境的造访,蕾米莉亚并不意外,她已经很久没有继续她的练习。屋外太冷,每次出门你都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做完非做不可的事,然后赶紧回家。而自从最近一次企图改变他人命运的尝试失败以来,蕾米莉亚就决定不再窥探身边的人的命运。那种明知结果却束手无策的感觉,她惹不起,但躲得起。


既非家族遗传,这种无用的能力到底是如何出现在她身上的,这个问题蕾米莉亚已经问过自己千百遍,可是没有答案。维托里奥说这是份难得的馈赠,她自己倒觉得更像是诅咒:预见到不可更改的未来,除了折磨人还有什么用。特洛伊那位卡珊卓拉一定也同意这种说法。


好在她已经不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那些梦境并没有困扰她到哪去。其中部分还挺有意思。


某类梦境里她看到树林密布的蛮荒世界,周遭都是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和动物,也有人的存在,却不似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民族。他们的皮肤像老旧皮革一样透着棕色,头发则是很深的褐色,用带鹰羽装饰的绳子困扎起来。文明显然跟他们距离很远,这些人身披兽皮,擅使弓箭,四肢、胸膛和脸颊上涂抹着奇怪的符号。他们似乎崇拜动物和先祖的灵魂,而且会对猎物祈祷,蕾米莉亚认为他们大概是在感谢猎物献出生命,好填饱他们的肚皮。


她好几次梦到这些还在原始部落时期的人类。其实那种简单的生活也不错,他们必然是活在这世界还没被发现的某个角落里。


这种梦境里有种花,跟她见过的任何花卉都截然不同,这些花有着一人多高的笔直茎秆,花盘硕大,周围围着层叠细长的亮黄花瓣。她还“知道”,这些花会转动,始终迎向太阳。虽然不知那些土著人是怎么称呼它,但吸血鬼私下里给它起了个名字,太阳花,简单粗暴的命名法。


她老觉得这种花跟某个活力过剩的小家伙很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属于日光下的世界。至于蕾米莉亚自己,那是只有在梦里才能品尝的滋味。


也不那么让人心驰神往就是了,吸血鬼把手里的抄本翻了一页。这玩意肉麻得要死,号称是由一位伯爵夫人的日记改编而来,可她更相信里面的浪漫经历都是某个雇佣骑士的意淫。没想到帕秋莉的藏书里面会有这种乌七八糟的玩意。


在读到伯爵夫人移开摆在两人中间的长剑并爬到骑士身上这里,她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把书丢到矮柜上,吹熄蜡烛准备睡觉。今天感觉特别顺利,芙兰朵露因为和母亲一起到隔壁串门,一整天都没来烦她,而总喜欢抬杠的魔女,也沉心鼓捣自己的东西。今后的每天都如此顺心就好了,她美滋滋地想,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天气还没转好的迹象,但春天,春天迟早会来的。


房门被人推开,蕾米莉亚在心里骂了一声。会不敲门直接闯进来的只有一个,这小东西还玩上瘾了是不是,亏她刚才还觉得这天过得特别舒心。吸血鬼坐起来:“芙兰,不要说你又想跟我一起睡了。”


芙兰朵露像是没听见一样钻进她的被子里。太阳花才不会这么烦人,吸血鬼想象着把对方从床上踹下去的畅快情形,边躺回去。


结果这次小丫头倒算老实,没有缠着她搞什么卧谈会,安安静静蜷在那不动。蕾米莉亚松懈下来,很快便昏昏欲睡,就在滑入梦乡的前一瞬,幻觉似的,听到芙兰说了些什么。她既没有听清楚,也没有多想。



维托里奥重新拉上窗帘,从窗边退开,把行李箱找出来打开,放在书桌上,开始收拾东西。方才,他瞧见隔壁屋舍的门开启又闭合,一片银白积雪中,弗沃加夫妇的暗色斗篷血渍般拂过。


他发出声不算叹息的叹息,似乎再为逝去的平静夜晚感到悲哀。



2.5


半夜里,维托里奥将她唤醒。在蕾米莉亚发作之前,他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接着蕾米莉亚发现他全身正装,斗篷挂在胳膊上,箱子提在另一只手里,而她自己的行李箱则竖在他腿边。


“你搞什么。”她尽量压低嗓音。


“搬家。”


她脑袋一嗡,只觉对方行为举止中流露出的东西具化成了一团硬块,堵在气管里。“搬家?为什么?”她想起尖叫的女人和燃烧的房子。阻塞的感觉扩散到整个腹腔里,蕾米莉亚觉得若再不找个出口发泄,自己就要爆炸了。


“昨天茶会的时候,墙上装饰用的鹿头掉了下来,若非芙兰用魔法将它打碎,弗沃加夫人肯定会被砸烂脑袋,”维托里奥说,“而此刻,她和她丈夫正在前往教堂的路上。”


一部分的蕾米莉亚陷入混乱,另一部分却异常冷静,指挥她的身体,迅速而轻柔地离开床铺,并开口说:“我去追他们。”


“在我收拾行李的时间里,他们大概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难以置信化为怒火席卷而来,蕾米莉亚睁大眼睛:“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她的音量有点高,芙兰朵露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被窝里。


“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这是人类之间的事,命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


蕾米莉亚气极反笑:“你跟我谈命运?”


“而你,蕾米莉亚,你要跟我谈什么?正义,还是良知?”另一名吸血鬼浅色的眼里满是浮冰,像从另一个世界俯瞰人间,“相信我,对于命运,我了解的比你更多。”


他们对视着,一个愤怒,一个冷漠。沉默中,只剩下呼吸的声音,和远处街道上传来的响动。蕾米莉亚认识那种响动,那是人群化为兽潮的征兆。一群蠢货,就算他们把全世界的人都绑起来烧死,也杜绝不了瘟疫、结束不了冬天。但她拿陷入狂热的人没办法,她的力量还不足以让失去理智的人重归平静,而维托里奥,他绝不会出手相助。


想救芙兰朵露和她的家人,蕾米莉亚只能杀光他们。她做得到,杀人并不难,可是——


“走吧,蕾米莉亚。”维托里奥的声音软了下来,“你不会想看着那些事发生的。”


他总能看穿她的心思,蕾米莉亚垂下头,她想再看阳光般的小女孩最后一眼,又觉得自己根本不配。


“那帕秋莉怎么办。”出门的时候,她问。


“她能照顾好自己。”



蕾米莉亚跟在她的血宗身后,走在积雪的树林里。膝盖以下的衣物都已湿透,双腿冷得没知觉,不过她知道对吸血鬼来说,这点寒冷实际并不碍事。


如果过去也能跟地理上的距离一样,如此轻易就能抛在身后,那该有多好。她不能永远骗自己。人会长大,成熟,衰老,死去,芙兰朵露也不例外,火焰只省去了中间的过程。她将同所有遭受火刑的人一样,身体成为火炬,双目融化,皮肤焦灼,受尽折磨方能解脱。蕾米莉亚几乎要哭出来了,不知眼眶中的泪水会不会结冰。她低头拿袖子擦了擦。


央求,哭喊,金属穿透身躯,鲜血溅向半空。一颗头颅滚落到脚下,双目圆瞪,血淋淋的舌头挂在嘴边,血液涌过胡须,淌到地上,渗入木头和木头的缝隙之中。稚嫩的尖叫喷薄而出,“她”收拢手指,行凶者四分五裂。


血从天花板垂落下来,从挂毯花纹间喷涌出来,从影子里蔓延出来。


血,血,血,到处都是血。


她瞪着脚下的雪地,恍惚间觉得那也是一池无边无际的血潭。“蕾米莉亚。”漆黑头发下,维托里奥双眼反射着冷光,像两颗玻璃珠子。麻木不仁像件合体衣服,穿在他身上,他真的毫不在乎,一丝一毫都不在乎。“只有当你想要改变它的时候,不可改变的未来才是个诅咒。不要用无法改变的事情折磨自己你。”


“我要去救她。”蕾米莉亚自语般说。


对方压低眉毛:“你打算怎么救她呢,她的父母已死,是的,我知道斯卡莱科恩夫妇已死,我还知道那孩子用自己的力量杀了人。你可以杀光想伤害她的人,把她救出来,如果她还有救的话,然后呢,蕾米莉亚?然后要怎么办?那孩子是个终将死去的人类。”


她摇摇头:“我可以救她。”


“把她变成吸血鬼?这样的确可以让她继续‘活’下去。可你要知道,成为吸血鬼并不能使人变得更强大,心智上不能。她目睹双亲惨死,更目睹自己能力所能做的可怕事情。她会陷入疯狂,而一个疯狂的吸血鬼所能做的,远比一个疯狂的人类来得可怕。”


那是个自私的想法,那是个错误的决定,哪怕现在,蕾米莉亚也知道自己一定会为之后悔终生。明知是错的事也要去做,她已经活了一个半世纪,为何依然如此愚蠢。让太阳花无法再见到太阳,与杀死它区别何在。


“维托,我以前问过你,既然永生是个诅咒,为什么吸血鬼还是会把它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你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但现在,我找到答案了,至少对我自己而言,那就是答案。”维托里奥无动于衷。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她想,也许他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他知道所有的结局,所以它们都没法让他动容。


她眨眨眼,竭力不让泪水滑落:“芙兰朵露将成为我的血族。”


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的雪花在维托里奥肩膀上堆积起薄薄的一层,剖析般的注视直刺入蕾米莉亚眼瞳深处。他不会同意,他一向阻止她的任性,而且他总能做到。蕾米莉亚企盼这次,自己能够坚持下去。远处,狼群的嚎叫声声响起,黑暗中泛着微微的红色,那或许来自身后城镇内跃动的火光。


“你心意已决。”维托里奥得出了结论。


蕾米莉亚点点头,然后,某个幻觉般的刹那,极其疲倦的神情闪现在老吸血鬼的眼睛里。“的确,孩子终究都会长大。”他抬手抖落衣服上的雪花,探进口袋,拎出串金链子,红宝石吊坠垂落其下。


维托里奥把项链放进蕾米莉亚手里。她看了看那颗宝石,里面似乎注入了些暗色液体,她向血宗投去疑惑的眼神。“我本以为这一天会来得迟些,”对方说,“但也许已经到时候了。”他走近两步,空着的手在半空犹豫了会,最终落到蕾米莉亚肩膀上:“把血喂给芙兰朵露,让她成为你的血族,这个仪式也是成人礼。这之后,你依然是我的血族,但我不再是你的引导者和监护人,因此你必须独立,就像羽翼丰满的鸟儿必须离巢。”


这句话,很久很久以前她说过一次,可蕾米莉亚还是脱口而出:“你要走?”


维托里奥收回手,笑了笑,说不上是抚慰还是哀伤:“别担心,小蕾米,在永恒面前,任何分别都是暂时的。”他瞧了瞧她,“当然,一开始会很难适应,独立自主往往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美好。不过我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你准备去哪?”


“我还没想好,走到哪算哪吧,不赶时间。”他摇摇头,又叮嘱道:“这枚吊坠最好时刻带在身边,我可以用它找到你,反之亦然。”


她捏紧项链,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维托里奥抢先开口:“时间无多,如果你还想救那孩子的话。去吧。”


“那我们回头见。”蕾米莉亚把项链塞进口袋。


“回头见。”



镇中心原本是集市的地方空无一人,燃烧着一团大火,降雪与之相遇,在上空蒸腾出一片白雾。看样子他们是把用来搭建临时商铺的木头都当做了燃料。蕾米莉亚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那样情绪激动,她感觉自己好似一辈子都在目睹类似的场景。火焰中心没看到高高竖立的行刑柱,更不见某具烧焦的细小身体。


但火里的确烧着木头之外的什么东西。


她稍微靠近了点,抬起胳膊遮挡扑面而来的热度和耀光,用力眯起眼睛。滚烫的空气和烟尘熏得吸血鬼直想流泪,她终于是看清了。火焰里焦黑与木炭无异的东西,是两个残缺不全的人体,虽然已经分辨不出男女,但它们应该属于斯卡莱科恩夫妻。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就像那个法国村落的女人一样。只不过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便遭得如此下场。


可是杀了他们的人都到哪去了?芙兰到哪去了?


周遭不见人影,附近房屋也一片漆黑。蕾米莉亚绕着火场走了半圈,终于看到另一个人,她认识的人。帕秋莉穿着室内的单薄衣物,站在火焰旁边,右手抱着左胳膊,左手抱着自己。即使在旺盛燃烧的火焰映衬下,她依然显得十分苍白,那双眼睛里,连鲜红火舌都失去了光彩。


蕾米莉亚叫了她两声,魔女才一个机灵,梦醒般转头看过来。从外表看,她应该没遭什么罪,她的确能照顾自己。一个又一个诘问迅速地堆积在吸血鬼的喉咙管里,但出口却成了:“你还好吧?”


“他们把芙兰朵露带到教堂去了。”帕秋莉低声说。


她似乎不愿意与吸血鬼对视。别管人类的事,奉行这个信条的多半不止是维托里奥。蕾米莉亚无心责备她的袖手旁观。“我现在就去。”她说,还没跑出两步,又被魔女叫住。


帕秋莉跟上来。“我和你一起去。”蕾米莉亚大概是把内心想法表露的太明显了,所以魔女加了句:“放心,我能跟上。”


吸血鬼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2.6


地狱只有一个,我们正生活其中。


这是蕾米莉亚第一次见到金色的火焰,如此纯净而璀璨,仿佛来自太阳本身。另一方面,它所干的事就没那么好看了。皮肤和肌肉像夏日暴晒下的冰雪一样融化,那人张嘴尖叫,火焰却一头钻入,将之扭曲为模糊哀嚎。火焰托举着他,不让他扭曲的形体倒下,不准他就此解脱。


黑暗冰冷的情绪凝结在帕秋莉脸上,像是张没上釉的陶器做成的粗粝面具。她依然平伸着胳膊,手指轻轻浮动,催促火焰再旺盛些、钻得更深些。火焰烘烤着地砖,舔舐着低矮潮湿的牢顶。


两侧牢笼保持沉默,蔓延进黑暗里,古旧栏杆在石砖上留下疯狂舞动的阴影。她都不知道教堂下面还有这种地方。构成牢狱的金属和木头腐朽陈旧,石壁也是一样,阴暗潮湿覆满苔藓。它们一定非常古老,可能比教堂本身更早建成。无论这里当初是用来关押什么人的,现在,它空无一物。难怪守卫只有一人,要不是有新关押的囚犯,也许连一人也不会有。现在,皮脂焦灼的脆响和非人的惨嚎回荡其间。


吸血鬼感到一阵胸闷,好似有许多肮脏的东西淤积在胸骨与肋骨的怀抱中。


“帕秋莉,别浪费时间了。”她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竟需要抬头。魔女平时都坐着,根本看不出来她到底多高。不过也是,吸血鬼还保持着十五岁时的模样,何况即便以十五岁的平均水准来看,她也算发育不良。但帕秋莉却是成年女子的相貌,高出近一个头也算正常。


魔女扭头垂眼,眉目间流露着前所未有的冷酷,不过还是依言撤销了法术,让已经彻底碳化的受害者坠地而亡。那折磨根本毫无必要,在这个遍布疯狂的夜晚中,好像连魔女也变得十分反常。


“在把他烤焦之前,你本该问问他们把芙兰关到哪去了。”吸血鬼眯眼看向前方,饶是视力了得,依然望不见这片牢房的尽头。


魔女胸有成竹地迈开脚步:“没关系,我知道她被关在哪。”


可真是怪了,蕾米莉亚跟在她身后,她为什么好像很了解这地方似的。实际上,自从魔女表示要一起来,疑惑便徘徊不去,随时间的推进越积越多。起初,她准备直闯人群聚集的礼拜堂,却被魔女拦下,因为芙兰朵露不在里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蕾米莉亚发问,但对方无心回答,只是沉默地往连接陵墓区的小径走去。她甚至知道在那从繁茂的灌木下面,在纠缠的藤蔓之间,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拉环门。


门下关着牢笼构成的迷宫,浸泡在古老的黑暗与寂静里。北欧人曾经有过自己的信仰,在宗教扩张阶段,这个囚牢的功用似乎不言而喻,但那已经是好几百年之前的事了。帕秋莉与此地必有渊源——蕾米莉亚有种感觉,像是有人用针尖轻触她头顶的皮肤。


想要知道她的过去,就得自己去寻找,帕秋莉的确说过这种话。吸血鬼摇摇头,把突然涌起的好奇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找到芙兰朵露才是当务之急。


但这地方实在太大了,手边并没有计时工具,蕾米莉亚觉得她们好像已经在大小不一的牢房间绕了半个钟头。她想加快脚步,可看到魔女那副表情,又总是难以启齿。她都怀疑对方是不是偷偷使了什么术法,把自己脑袋里任何交谈的欲望都剔除出去。


“他们不会让她死,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不会。”


最后,魔女亲自打破了魔咒。蕾米莉亚发现她们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是个带有小窗的包铁门,熹微光线自窗口的栅栏间透出。可她身高不够看到门后的东西。


帕秋莉打开门栓,锈蚀金属互相摩擦,发出尖锐扭曲的轰鸣;接着,魔女用力将门拉开。更加响亮的噪音碾压着吸血鬼的耳膜,她眨了眨眼睛。门后并不是想象中的广阔空间,相较于她们之前穿过的地方,这儿狭小异常,像是石砌的枯井。


芙兰朵露蜷缩在结冰的污积物中,一根剑柄粗细,两头尖锐的铁棍穿透手掌,将两只手钉在一起。


吸血鬼想尖叫,想怒吼,想把双手能够到的所有东西撕成碎片。但她什么都没做,既没发出一丝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地面散发出的寒意仿佛数千根毒针,穿透布料,刺进吸血鬼的双膝。她跪倒在地,嘴唇紧抿,浑身发抖,视线无法从冻结的伤口上移开。攀附在惨白皮肤上的红黑血渍如此刺眼。她身体前倾,伸出双臂,却迟迟不敢落下。万一她碰到的是芙兰朵露已然冰冷僵硬的尸体怎么办?


连心跳似乎都停了下来,只有情绪万千混杂,从看不见的伤口汩汩涌出。可满溢胸膛的拥堵感却没减弱分毫。


“他们会在教堂祈祷一整夜,祈祷上帝给罪人一个公正的裁决:如果能够活过寒冷的夜晚,则说明其并无罪孽,而若没有,权当处决。”帕秋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语气平淡而冷硬,“芙兰朵露现在一息尚存,你还可以救她的,吸血鬼。”


蕾米莉亚一阵战栗,她看到,虽然十分微弱,但女孩的胸口的确还在起伏。任何问题,任何思绪,都被她抛到一边。她抓起那双被钉在一起的手,紧咬牙关,把那根铁棍抽出来。芙兰朵露发出阵含糊不清的哀鸣,轻微宛如游丝。吸血鬼抬起自己的手腕,狠咬一口,血液迅速淌了下来。所以,长了两颗尖牙终究是有用的。她扶着女孩的脑袋,把流血的手腕凑到对方唇边。暗红液体顺着皮肤的线条滑落,星星点点滴在芙兰朵露脖子上。


她快死了,但蕾米莉亚将要给她的,何尝不是另一种死亡?


身后黑暗中传来窸窣动静和一声惊呼,什么人匆忙跑远,也许是轮班的卫兵发现了尸体。在迟疑的片刻中,血迹干涸,伤口愈合,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得到释放。蕾米莉亚摇摇头,再次咬开手腕,掰开芙兰朵露的嘴巴,将吸血鬼的诅咒给她啜饮。


帕秋莉吸了口气。


释放,解放,是的,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在荆棘丛生的蛮荒森林里跋涉了漫长的岁月,此时终于拨开最后一抹障眼枝叶,见到开阔平原和散播其上的清冽月光。仅仅是瞬间,所有事情突然明朗起来,道理从来都很简单,真奇怪,为什么她以前都没发现。


蕾米莉亚低头查看新生的吸血鬼,对方脸色依旧苍白,而且永远都会苍白如一。不过芙兰朵露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手掌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于是蕾米莉亚转而查看自己的情况,几乎不用回头,她能看到背后展开的翅膀,跟维托里奥的一模一样。不过她的衣服倒是没受到损伤,这翅膀大概并非那么“实体”。所以的确是到时候就会有的对吗?怪不得他把这称作成人礼。不过他倒是没提到过其他方面的改变。借着上面洒下的微光,蕾米莉亚捻起自己一撮发梢,它们显现出惨淡的灰蓝色。很久以前她的女仆所羡慕的“流淌的黄金”终于不再,属于蕾米莉亚·克莱默兹的最后一点东西也消失了,对此,她还是有点伤感的,只有一点点。


“我们得走了,他们会把这地方围起来的。”魔女提醒道。


吸血鬼轻轻一笑:“围起来?呵,正合我意。”



死者还很年轻,有双蓝绿色的眼睛,若非瞳孔扩散失神,或许还会更好看些。这不是复仇,杀戮并不使她感到愉悦,这只是,让他们偿还代价。既然弄坏了她心爱的东西,自然是要偿还的。蕾米莉亚轻抖手臂,把挑在枪尖的尸体甩下去。这人很勇敢,率先从人群里站出来,向他一无所知的敌人发起攻击——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第二个错误,他使的是长枪,吸血鬼向来钟爱更擅长的武器。


冈格尼尔,她将来若是有把固定使用的长枪,就叫冈格尼尔。蕾米莉亚想起不久前,自己问魔女的那个问题:奥丁为知识献祭一只眼睛,你为换取知识可以付出多少?现在,她至少明白自己付出了多少。


人潮向后褪去,避开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响声的尸体,和从它里面洒出的血迹。沉默的恐惧像战场上空的乌鸦,盘旋在他们头顶。


恐惧才是他们该有的态度,蕾米莉亚很满意,她每踏出一步,他们就瑟缩着退后两步。吸血鬼抬高脚跟,跨过死在她手上的第一个人,她又想起这人蓝绿眼睛里的痛苦,想起他临终时最后的抽搐。唉,可怜的家伙,不过是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便遭得如此下场。


仅仅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蕾米莉亚轻笑出声,她翻转矛头,把长枪插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维托里奥给她的吊坠。方才年轻人的血顺着枪身淌到她手中,现在,在火炬的照耀下,金链沾染鲜血,说不出的好看。吸血鬼为自己戴上项链,又看了看手掌,一时兴起,将手指凑到嘴边,伸舌头舔了下。咸的,腥的,冰冷的,原来人血与其他动物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人类也是动物的一种,毫无疑问。


“如果你没打算杀光他们,就快点找个地方,好让我把芙兰朵露放下来。我胳膊有点酸。”魔女冷冷地抱怨道。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吸血鬼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她好不容易放纵自己一下……好吧,也许并不算“好不容易”,但这魔女在破坏气氛上的造诣着实了得。她转过身,背对着那帮人,满脸无辜:“找个地方?哪?”


这下轮到帕秋莉翻白眼了。“你不要告诉我,在搞出这些事之前,你根本没考虑过下一步行动。”她调整了下胳膊的位置,让芙兰朵露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动作略有吃力。


“我确实没想过。”蕾米莉亚坦言。


看上去若力量足够,魔女定会把怀里抱着的人扔到吸血鬼脸上。“先别慌发火,”蕾米莉亚摆摆手,回头扫了眼人群,他们纷纷避开她的视线,“我觉得我们可以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不会有人阻拦。”


“然后?”


“唔……也许礼貌地询问他们中的一个,看是否愿意收留我们过上一晚?”见对方表情不善,蕾米莉亚赶紧改口:“当然,我只是开个玩笑。”


魔女叹了口气:“我早该知道不能在你身上做任何指望。”


“这么说,你有主意?”


魔女没回答。“把你妹妹接过去。”她命令道,吸血鬼乖乖照做。接着,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本打得离谱的硬皮书,在此之前,它好像从不存在。蕾米莉亚还在疑惑于这书的体积,和那布包之前干瘪的模样,帕秋莉便熟练地将它翻到某一页,念了句什么。某个有点眼熟的复杂法阵从书页间扩散出来,把她们框在里面。


即使对魔法一无所知,吸血鬼也明白这多半是个传送法术。“我们去哪?”她问。


“一个比这里暖和的地方。”


这根本算不上回答,但蕾米莉亚没来及抗议,就被吸了——下去?还是上去?总之,等她再次找到重力的感觉,已经不在那块冰雪肆虐的地方。


最先印入眼睛的东西,是把哥特式的高背椅,摆放在大厅靠近窗户的位置,除此之外,一片空旷。这把椅子是大厅里唯一的物体,黑色窗帘严丝合缝,在它背后铺展开来。就算以吸血鬼的标准,这里也称得上黑暗。蕾米莉亚生出股宾至如归的感觉。


她转向帕秋莉:“这是哪?”


对方摇摇头:“靠近罗马的某个地方。”


“什么意思,那个传送法术的终点难道不是你设定的?”


“不是。”


吸血鬼还想说什么,背后的门吱呀开启,她转过身,一行人走了进来。他们有男有女,穿着考究,衣领和袖口上的精致蕾丝,以及布料上的繁复纹路,即使在如此昏暗中也清晰可辨。这些“人”,蕾米莉亚眯起眼睛,都是吸血鬼。


“那本书是谁给你的?”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面前的同类。


“维托里奥。”


很快就会再见,原来如此,蕾米莉亚撇了撇嘴。而那些吸血鬼显然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夜之王。”他们中的一个低声念道。或许维托里奥真的有他号称的那么古老。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私人向日葵·完









古蛇




16世纪初,罗马城郊的一处别墅。


阳光的帷幕漫过洋馆尖顶,缓缓降下。蕾米莉亚几乎睁不开眼,忍受着眼球内部的钻心刺痛,双手紧扣阳台横栏,与逃走的欲望争斗。


东边的地平线白得耀眼,教堂拱顶与钟楼在尚未升起的太阳的照耀下灼灼生辉。


痛苦煎熬让每秒钟都显得比她迄今为止的生命还要漫长,目之所及,满是泛着斑斓光点的耀白色,吸血鬼觉得自己已经瞎了。她闭上眼,仍无法阻绝愈发强烈的光线,泪水和汗水一同淌下。她为什么会想到死呢,她为什么会想要死呢。


蕾米莉亚猛地一推栏杆,仓皇后退,逃入屋内,差点被地毯的边缘绊倒。她抓住窗帘将它们拉上。


第一缕阳光消失在黑天鹅绒的缝隙中。


视觉还没有恢复,她抬手抹了把汗,发现自己正跪在暗红色的地毯上瑟瑟发抖。蕾米莉亚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用翅膀拢起双肩,挤出阵短暂而干涩的咯咯笑声。


+


关于吸血鬼的传说大多是一派胡言,比如吸血鬼无法在镜面中反射成像。蕾米莉亚看见一抹讥笑浮现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烛光微弱,但对吸血鬼的眼睛来说已经足够。无论如何,时代的确在进步,眼前镜影清晰而明亮,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界——只不过与现实左右颠倒。


“大小姐,您笑什么呢?”她的侍女,另一只吸血鬼边摆弄着蕾米莉亚的头发,边问道。


蕾米莉亚把眼睛抬高一点,目光落到镜中侍女的脸上:“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面镜子的确不同凡响。”


“毕竟是花大价钱从威尼斯买来的呀。”侍女答道。虽不如青春期时候那么明显,但稍微仔细看的话,对方鼻翼两侧的雀斑依然无所遁形。按珍妮自己的说法,她大概是快要年满二十才被初拥的。一开始这个事实很难接受,她差点跑去责问维托里奥,其实稍微有点脑子就该知道,把珍妮变成吸血鬼的人不可能是他,而且她其实也不太敢去找维托里奥的茬。


想到这里,蕾米莉亚尚在酝酿中的笑意烟消云散。虽然那家伙从前也不见得多像个人,可现在,他就像是一个被强塞入人形躯壳的……谁知道什么东西。包括蕾米莉亚在内,没人愿意主动接近他,就连那几个唯唯诺诺、称他为夜之王的血族也一样。


就像一个糟糕的大家庭,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您今天要去探望芙兰朵露二小姐?”珍妮问道。


“嗯。”侍女弄错了她叹息的原因,但蕾米莉亚决定顺着这个问句,在日程里添加一站内容。“我有阵子没去看她了。”淡蓝发色的吸血鬼自语般说。


“好的,我去跟厨房交代一下,丰盛的食物总是能为交谈带来好处的。”


蕾米莉亚对珍妮回以微笑,心知对方一片好意,她只是没搞清楚状况。芙兰朵露的表现和心情好坏没有关系,她只是单纯的无法从疯狂中自拔而已。吸血鬼之血可以修复身体的损伤,却永远无法弥补内心的创口。“你先去吧,”她说,“剩下的我自己来。”


珍妮点头答应,退出屋子。门锁咔哒合上,她现在是一个人了,确认这点后,蕾米莉亚松懈下来,让提起的嘴角降回原位。佯装快乐是件令人疲惫的事,但比起对善意的询问做出答复,她宁愿如此。吸血鬼用簪子固定好头发,把双手放回腿上。看看你自己,她想,看看这副神情,咱们也没什么立场说维托不似人类对吧。


她摇摇头,慢慢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站起身,走出门去。


+


从前,在赫尔辛堡,魔女的领地只是比实际该有的情况大一些,可现在,在她所了解的语言中,蕾米莉亚甚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它的广阔。广阔,如果不是无垠的话。巨大而厚重的书架成排成列,在近乎无尽的空间里蔓延,顶部消失在魔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吸血鬼从不费工夫去求证它们到底有多高,也不想知道魔女的藏书又增长了多少,她只是很佩服对这种环境甘之若饴的帕秋莉·诺蕾姬。


这座图书馆总让蕾米莉亚联想到赫尔辛堡那个古老又庞大的牢狱,进而回想起她的选择。那个选择,似乎已经被证实是错的,错得离谱。


“我想你也该出现了。”


魔女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而冷漠。蕾米莉亚转过头,在对方眼里瞥到转瞬即逝的一丝责备,像是枯叶在池水里激起的细微波纹,迅速扩散,然后平复下去。她垂下眼睛,表示接受,嘴上却不肯退让:“我觉得太过频繁地造访反而会让她的情况恶化。”


“‘我觉得’。”帕秋莉放下手里的书,把这个说法重复了一遍。虽然她的语气依然没有起伏,但蕾米莉亚听出了讥讽的味道。你那会告诉我我可以救她,吸血鬼感到酸楚的火焰蹭蹭直冒,想说导致目前这般结果帕秋莉也需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但最终没那么做。没必要为维护愚蠢的自尊而迁怒他人,尤其当这个“他人”是帕秋莉·诺蕾姬的时候。


所以蕾米莉亚决定把交谈重心引到别处:“她还好吗?”


“时好时坏,”魔女总算把刀子般的目光移了开,“跟以前一样。我尽力不让她把她的屋子给拆了。”


“谢谢。”蕾米莉亚觉得自己真该为先前的想法感到羞愧。


“所以你的确是准备探望芙兰朵露的对吧,珍妮已经来过。”


蕾米莉亚“嗯”了声,点点头。帕秋莉抬眼看着她,仿佛在衡量她那个动作包含了多大的决心。最后,她从高背椅上站起来:“那就来吧,珍妮把餐车留在芙兰的房门外面了,待会你自己推进去。”


+


她感觉到某种注视,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感觉并无问题。维托里奥坐在床边,低头看她,像尊雕像似的。他头发更长了,卷曲着从脖子后面一直搭到肩膀和衣领上,刘海则垂落在嘴唇附近。


她张嘴想说话,却没能正确地发出声音,只有气流从喉间穿过。蕾米莉亚抬手抚摸咽喉,同时用另一只手向后撑着坐起来,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好像也有些费力,仿佛发出命令与执行命令的地方间的距离被拉远了。右眼模模糊糊,这种感觉非常陌生,她至少有一个世纪没有经历过,花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它:虚弱。


吸血鬼不会感到虚弱,蕾米莉亚想,试图理清头脑,各种意象、人名,还有不足以构成词句的零碎单字混成一团乱麻。她想揪出这团乱麻的线头,只是不知从何入手。


维托里奥坐在旁边,视线牢牢钉在她身上,不发一言。


情况实在是古怪得无以复加,蕾米莉亚揉揉脖子,又试了次,总算成功念出想要发的音,它就像婴儿的脚步一样磕磕碰碰。“怎么了……”喉咙里的撕裂感让这句话的尾音拐过弯,没入虚无,都没能很好地形成疑问语调。某个模糊的想法驱使她抬起左手,摊开五指,仔细观察。这只手好像也有点不太对劲,她把它和另一只手对比了下,看上去,左手的皮肤更细嫩一些。她不禁抚摸左胳膊上的接合处。


接合处?


吸血鬼急促地吸了口气。应该早已过去的疼痛卷土重来,刺在肢体分离的截面上。虽然只是真实分量的一小部分,还是让她打了个哆嗦。


声带、右眼、左臂、翅膀,以及腰部以下的身体,都被芙兰朵露破坏掉了。要不是帕秋莉来的及时,她可供收殓的残骸恐怕连茶壶都填不满。吸血鬼大概不会死于分尸,但恢复起来一定会很痛苦。


然而蕾米莉亚没来得及悲叹自己的痛苦,或是想任何其他事情。一直不出声的维托里奥开口了,他说:“她伤到了你。”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让蕾米莉亚浑身麻木,血液都冷了下来。


吸血鬼的社会结构异常松散,基本没有什么规章制度可言,但有一件事情所有吸血鬼都必须遵守,就是决不可同类相残。对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吸血鬼之间保持着默契,他们会猎杀残害同族者,直到天涯海角。而在吸血鬼中,因自身疯狂而伤害同类的,不会如人类社会的评判制度里那样获得赦免权——疯狂的吸血鬼,即使没有违背规矩,通常也会被清理掉,因为他们的猎取行为与野兽无异,容易暴露,给整个吸血鬼族群带来危险。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非自保性的残害罪行才不成立。


芙兰朵露之所以能在——归根结底是——维托里奥的庇护下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蕾米莉亚向他保证过,芙兰不会伤到除屋内摆设之外的东西。即使不知道那些钱财来自哪,维托里奥确实不缺钱,芙兰朵露房间里的家具至多两天就得全部更换一次,他仍旧没有降低采购标准。他不在乎钱,签出成摞的高额票单,请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上门作画,又把成果连框扔进炉火。


他不在乎钱,可他在乎吸血鬼的规矩。如果他要芙兰朵露死,世上没有人,也没有吸血鬼能够阻止。换做以前的维托里奥,蕾米莉亚还有通过耍赖让他改变主意的信心,而现在的他,冷漠又反复无常。也就是说,基本上,芙兰朵露死定了。


但她还是要做最后的努力。“下次我去看她的时候会更加小心,或许先让帕琪给我上几个防御术式,”蕾米莉亚哑着嗓子辩解道,“芙兰一直呆在地下室,闹不出大事。”


“无法违逆血宗是吸血鬼的本能,她却没有这种本能,她不受控制。”


他说的都是实话,不过其中关于控制的措辞还是激怒了蕾米莉亚,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忍受这类词句。她捶打床单,冲维托里奥大吼大叫:“‘不受控制’?她怎么‘不受控制’?是地窖挖的不够深,还是墙壁上的隔离法术不够多?她身边的一切都是为了控制她而存在的!一切!”


“芙兰朵露本可以不受控制,”年长的吸血鬼对她的歇斯底里无动于衷,“芙兰朵露本不该是个问题,她应睡在天使的臂弯里——如果你,蕾米莉亚,没有多管闲事。”


这番话语带来的痛楚比肢体破碎强烈百倍不止,在她决心绝不流泪的同时,泪水已经滑落脸颊。她嗫嚅嘴唇,说不出话来。她垂下头,缩起双腿,抱住自己。维托里奥站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正受他俯视。


“我们都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蕾米莉亚。我不是没有警告过你,我不是没有阻止过你,你执意为之,造就了今天的结果。这是你自己选的,你必须面对它,这就是命运,我以为你会比别人更加明白这个词的真谛,看来并非如此。”


他的声音随脚步一同远去:


“我也教过你作为血宗的责任,你必须引导她、保护她;如果她犯下过错,你要惩罚她;如果她陷入疯狂,你要终结她;如果她死去,你要埋葬她。”


屋门打开又闭合,蕾米莉亚又是一个人了。她从头到尾都没抬起脑袋,她用衣袖的布料吸去眼泪,她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恨你。”


+


珍妮敲门的时候,蕾米莉亚依然跪在地上,被散射的阳光弄得头晕脑胀,腿软得站不起来。她挣扎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顾这么点面子得好,要是被人看到自己以狗啃屎的姿态摔地上,那才真叫丢脸。


“进来。”


她稍微擦了下脸上的眼泪和汗,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点,很困难,散射进眼睛的阳光还在那徘徊。果不其然,珍妮一看到她这副样子就匆忙跑过来。蕾米莉亚感谢她至少还记得先把门带上。“大小姐,您——”对方哽住了似的没有继续说,伸手搂住她,半脱半抬地挪到床边。


蕾米莉亚慢慢坐下,喘了口气,她拨开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刘海,发觉自己流的汗比想象中还要多。


“……”珍妮站在旁边,绞着手指。


她大概是认为,若非她那个疑问句,蕾米莉亚本不会挑那天去见芙兰朵露,也就不会像芙兰朵露的玩具娃娃那样被扯得稀烂。其实根本不能怪她,连魔女都说芙兰朵露的爆发毫无规律可循。何况这里有预知能力的是蕾米莉亚,她自己没去做而已。


“珍妮,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个私人点的问题。”蕾米莉亚说。


“什么,大小姐?”


“你的恢复速度怎么样,受创之后的恢复速度。”


“那个要看伤得多重……”她继续绞着手指,又补充道:“不过用我自己当例子可能提供不了有参考价值的结论,我几乎没怎么受过伤……”


蕾米莉亚点点头:“那么,你有没有见过其他吸血鬼,比如说,被砍掉胳膊之类的?”


“有过。”


“他们恢复速度如何?”


“肢体受损的话,”她咬着嘴唇,“大概半小时左右,如果是头部受伤会久一点。”


半个小时,这可比蕾米莉亚预想的快得多。在这之前,她自己也没受过比割破手指更严重的伤。她在余光里看到珍妮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没等珍妮作出回应,蕾米莉亚抬起双手,摊开在她面前。“你看,受过伤的手和没受伤的比起来,是不是显得细嫩一些?”她问道,对方犹豫着点了点头。“其他吸血鬼也会有这种情况么?”蕾米莉亚追问。


珍妮再次点头。“会,在断肢刚长好的时候都是这样,不过,”她又摇摇头,“一般一天之后新长出来的部分就跟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了。”


这就是蕾米莉亚想求证的东西。“而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天了,”她放下手,说,“我的恢复能力比一般吸血鬼要差很多。”


“也许那是因为您并非一般的吸血鬼。”


珍妮眼中闪过身为知情者的神色。是啊,她,以及在这幢庄园里呆过的其他吸血鬼,似乎都比蕾米莉亚更了解庄园主人的过去。通常说来,上了年纪的人总会倾向于一遍遍讲述自己的故事,但维托里奥不在其中。他甚少提及自己的过去,他甚至不一定能称作“上了年纪”,她怀疑这个说法是否足以用来形容自己的血宗。


她揉揉之前受伤的那只眼睛:“我还以为维托里奥之所以被称为夜之王,是因为比其他所有吸血鬼都要强。”


“难道那位大人的恢复能力也不及通常吸血鬼吗?”珍妮问道。


“倒也不是,”蕾米莉亚耸耸肩,伸出手指挠了挠脖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没见他受伤的样子。不过或许,”她干涩地一笑,“这个事实或许恰好能成为他比其他人强的佐证。”


珍妮没有回应,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回应,要么是不能回应。蕾米莉亚伸平翅膀,躺了下去,拉起被子。另一只吸血鬼俯身帮她掖被角的时候,她又开口道:“不知道如果我以死相挟,能不能让他放过芙兰。”


这次珍妮给了回应,虽然还是略显犹豫。“维托里奥大人的决定……大概不会轻易改变。”她说。


“我想也是,”蕾米莉亚把半张脸都埋在布料下面,“不过,你难道不好奇在你敲门之前,我在干什么?”


“我想这不是我该问的。”珍妮垂眼看着被褥上的花纹,不与她对视。


“是嘛,但你刚才打听维托里奥的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蕾米莉亚闭上眼睛,又倏地睁开。“算了,没关系,”她说,“已经没事了,你下去吧,晚安。”


“……晚安,大小姐。”


等她出去,蕾米莉亚翻了个身,看着阳台方向严丝合缝的黑色天鹅绒。天鹅绒的另一侧现在应该已经满是阳光了吧。疲惫和疼痛的余韵还残留在体内,但她又涌起一股冲动,想下床去拉开帘幕。她没见过吸血鬼被阳光烧死的模样,不晓得那死法是短暂还是漫长。也许珍妮可以告诉她,珍妮的血宗死于自杀。然而死又有什么用呢,对芙兰朵露而言都是一样的。


不过如果她一直拖延着不去执行,维托里奥会自己动手么?还是说他会让其他人动手,那些家伙只要他一声令下,连晒太阳也在所不辞。就让她看看吧。


+


蕾米莉亚扫过店家铺陈在暗红绒布上的东西,伸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些物什,一串由贝壳串成的项链,骨白色的战马木雕,黄铜铸成、镶有彩色玻璃的十字架。这些小玩意都挺有意思,但没一个让她产生掏钱的欲望。


这家流动商铺的主人脸颊瘦削,蓄着山羊胡,长了双精明的绿眼睛,蕾米莉亚猜他有部分的阿拉伯血统。见她兴味不高,店主弯腰在陈列架下面翻了会,再直起身来时,手里多了个店面上没有的东西。“对您这样尊贵的小姐来说,那些东西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他朝陈列架努了努嘴,然后将手里的商品递上前,“但这个,就不一样了。”


“最好如此。”她玩味地翘起嘴角,把那块掌心大小的圆形工艺品接到手里。看上去,它该是雕成了某种蕾米莉亚不认识的生物,有点像蛇,但要比蛇粗壮得多,脑袋和背上生了鬃毛,头部更接近犬类,额后却长着一对鹿的犄角,在周围的灯火下显出婉转变化的色泽。


一开始,蕾米莉亚还当那东西的原材料是有色水晶,但她很快便瞧出其中区别。水晶不太可能有这么多颜色混杂在一起,摸起来要冷得多。何况她也没见过有谁能把水晶雕得这么圆滑。“这是什么材料做的?”她抚摸着那东西身上的鳞片,问道。


商人很是自豪。“它叫琉璃,”他说,那个词多半并非来自蕾米莉亚所知道的语言,“是一种炼金术制造制造的彩色水晶,产于丝绸之地。”


丝绸之地,她记得这个描述,在世界最东边,像天堂一样富庶无忧的地方。蕾米莉亚突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没见过,而她一度以为已经看得够多了。想在漫长的时光里找到新鲜事物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何况帕秋莉没准会喜欢,她一向沉迷炼金术。


“这东西我要了,多少钱。”


“这个嘛……”店老板轻轻搓着手指,那动作配合他眼里的闪光让吸血鬼联想到碰上奶酪的耗子,“您也知道,从那么远的地方运货是件辛苦又危险的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事搭上命,而且琉璃这东西,就是在丝绸之地也是稀罕货,平常人买不——”


蕾米莉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你不用铺垫了,直接开价吧。”她说着,朝身后的珍妮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步上前,拿出钱袋。


做买卖的人一定爱死她这种顾客了。那男人立刻收起唯唯诺诺的模样,笑呵呵报了价码:“四十二枚金币,不多不少。”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


不过无所谓,蕾米莉亚看珍妮数出四十二枚金闪闪的硬币交给商人,换回装在浅色带着云朵花纹的小匣子里的琉璃雕塑。反正她再怎么挥霍,也比不上抛金如土的维托里奥他自己。


“大小姐,”她们走出两个街区,路过抛火炬的杂耍摊时,珍妮提醒说,“别往了诺蕾姬小姐拜托您的事。”


虽然蕾米莉亚很想纠正她,应该是“命令”而不是“拜托”,但若非她的提醒,自己可真要把出门一趟的正事给忘了。她可不是为了花整袋钱买个没用的小玩意才跑到罗马城内来的。何况忘记办正事的话,丝绸之地从古至今所有的琉璃加起来,也没法博帕秋莉·诺蕾姬一笑。


激活那个黄铜箍着的玻璃球费了她不少功夫,蕾米莉亚一向觉得这些魔法制品靠不住。而在此之前,魔女甚至都没警告过她,那玩意不但能传递声音,还能发光。要知道她们站的地方,可是基督教世界的中心,要不是街上路人的注意力都被小摊贩和各式杂耍占据,没准她们得跟宗教裁判所的家伙们杀个血流成河。


总之,好一阵手忙脚乱后,蕾米莉亚终于能把那破东西收回斗篷内侧的口袋了。她朝珍妮比了个手势,转身打道回府,结果差点迎面撞到别人身上。


——不是“别人”。


维托里奥穿着他最朴素的一件黑色束腰外套,只在接近领口的位置别了枚胸针,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配合堪称肃穆的表情,看着像个神职人员。他衣着单薄,斗篷被对折起来,挂在胳膊上,惹得路过行人纷纷侧目。当然,这点寒冷对吸血鬼来说不算什么,蕾米莉亚穿这么多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自己先回去,”他对珍妮说,眼睛却没看向她,“我要和蕾米莉亚单独谈谈。”


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的维托里奥只下命令。


+


他说要谈谈,但什么都没讲。他们上一次交谈不怎么愉快,所以蕾米莉亚也不想做声。她视线向下,看着罗马斗兽场朝天敞开的残骸,像是被诸神遗弃的舞台,夜色的黑影凝结其中。他们并排坐在最高那层的拱顶上,凛风在周围盘旋呼啸,穿过观众席外围的一圈圈拱门,游弋在底端林立的支撑石墙之间。曾经那些角斗士就是在这些石墙围绕成的逼仄空间里为上场做准备,他们活着出去,却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斗兽场,她想,或许在那个年代,奴隶和野兽确实并无区别。于是她不禁揣测那些风里是否还有死去的奴隶的怨魂。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在这个年代,同样的事也并不少。蕾米莉亚想起遥远北地的地牢,和女孩被贯穿的双手。


恐怕连野兽都不如。吸血鬼摇了摇头。


不知这里死过多少人,十万,还是百万,不得而知。没人会为野兽哭泣。她只听说这里无数次上演的桥段,让人赤手空拳面对饿虎,或者把一群只穿了布衣、手握小刀的人丢进场内,与装备精良的战车骑兵搏斗。可惜她没有生在那个年代,无从亲身体会观赏这种“竞技”的乐趣。


蕾米莉亚的思绪飘到了更加久远的过去,战马、长枪,以及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的铠甲,它们从记忆深处浮现,覆满了岁月的苔藓与尘埃。她想起那位所向披靡的冠军和他摘不下来的头盔,想起为冠军颁布桂冠的小家伙。


那个小家伙现在如何了?蕾米莉亚笑了笑。


“在竞技场之前,这里本是片农场。”古老的吸血鬼开口说,抬手比划了下,“夏天,橄榄树和无花果散发出阵阵清香;秋天,及腰高的大麦和小麦在风中摇晃,仿佛金色的波浪。”


蕾米莉亚希望对方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好在他也确实没有往这边看。很久以前她就相信维托里奥的确十分古老,但她还是没想到会古老到这个地步。这么说他至少有一千五百岁了,难以想象,那样漫长的时光要怎样消磨。


他收回手,拍了拍身下的石块:“后来他们迁走了那些农庄,在原本生长庄稼的地方建起了这个。有些人死在建造过程中,更多人死在建成之后。”


那些亡魂,蕾米莉亚望向脚下的遗迹,又想起之前的念头。如果灵魂真的存在,恐怕耳边呼啸的都是他们的哀嚎吧。不过她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维托里奥突然说这些。她转头看向对方:“你那个时候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吗?”


“‘变成’现在这样?”他凄然一笑,也看向她,“可我不曾是其他模样啊,小蕾米。”


这不可能,蕾米莉亚几乎冲口而出,吸血鬼的诅咒是一代代传递下来的。“不曾是其他模样”,除非……


她的表情一定充分暴露了内心想法。维托里奥赞成似的加深了笑意,随后掸掸衣服,站了起来。“回去吧,”他说,抬头看了眼,“好像要下雪了。”说完,迈开脚步走出去。但蕾米莉亚却没有跟上,她坐在原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自己是怎样驱动声带和嘴唇的。“你把我单独留下,就为了这些?”她说。


维托里奥停下来,回过身,用那种死灰般的神色看了她好一会。在震惊之外的内心一隅,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问题。不过最终他还是回答了。


“芙兰朵露那事,”他缓慢地念出词句,那副表情,让蕾米莉亚想起当初他阻止自己去救芙兰那时候的样子,“就算了吧,要去见她的时候让帕秋莉多准备一些预防措施,别再弄伤自己了。”


谢谢,这两个字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蕾米莉亚站起来,又看了眼竞技场沉默的石柱和拱门,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充满了对维托里奥的怨恨。真是自私且狭隘。他的经验,他经历过的东西,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她望着竞技场的废墟,想象着它曾经的辉煌,想象着维托里奥的过去。


魔女曾经暗示过,蕾米莉亚的能力或许不止局限于未来,她或许也能“预知”过去,毕竟命运之网从不断结。他见证了多少兴衰和起伏,至少就此而言,维托里奥看着石块一层层码起,他肯定也体会过它座无虚席、万众欢腾的时候,看过那些搏杀,闪光的刀刃、洒在砂砾上的鲜血,而现在它只剩空洞废墟,唯有寒风与魂灵徜徉其中。


她突然感觉到对方的痛苦,仿佛看到他形单影只,站在一片虚无之中,任凭岁月流淌。偶尔蕾米莉亚自己也会有这种感觉,时间洞穿而过,留下无法目视却永不愈合的细微伤口,层层叠叠、覆盖周身。经历过的东西有那么多,能记起来的少之又少,那些人隐去音容,那些日月不辩位置,那些事,只剩下风蚀水刻后的空洞残骸,就像这斗兽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她抬头看向维托里奥,在来得及停下之前,走过去伸手抱住了他。这是她第一次拥抱她的创造者、朋友和导师,不知为何她害怕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她的这个举动,僵立了会,然后伸手轻抚了下她的后脑勺,又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


一个问题再度出现于脑海,这几个世纪来蕾米莉亚问过自己无数次,也问过维托里奥很多次,从来没得到答案。最初是什么让维托里奥选择了她?他从不回答。不过这次,冥冥之中,蕾米莉亚觉得结果会不一样。于是她开口问了。


维托里奥皱起眉毛,一只手还搭在她肩上。他动动嘴唇,又游移着视线,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就在蕾米莉亚准备放弃的时候,他总算说话,眼睛越过她的头顶,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你很像你母亲。”


再一次,他做出了蕾米莉亚未曾料想、五雷轰顶的回答。


+


“我觉得你想多了。”魔女拿起蕾米莉亚前不久买的东洋玩意,把又一张满是图案和符号的草稿纸放到下面,然后继续在新的纸张上涂涂写写。


那东西可花了一袋子金币。“所以我才要求证,”吸血鬼扶了扶胳膊肘旁边摇摇欲坠的一摞书,“可是某人却完全帮不上忙,要么就是根本不想帮忙。”


“我只是不想在无用功上浪费时间,而且大小姐,你忘记是谁告诉你那些书在哪的吗。”


蕾米莉亚撇撇嘴。她说的在理,确实,如果没有帕秋莉的帮助,光靠自己是绝对没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找到这些文献。如果说在此之前,蕾米莉亚还没对维托里奥的收藏总数有个实际认识的话,那么现在她彻底完全地明白了。这图书馆是座庞然堡垒,书本就是堆砌成堡垒的石头,来自跨度上千年的不同时代。有些记录相当古老,堆在桌上的只是其中有关吸血鬼的最近的一部分——即便如此有那么几册也是几个世纪前的产物了。某些古物爱好者肯定愿意现场把自己膝盖骨挖出来换,虽然她要膝盖骨也没什么用。而没有被拿来参考的,哈,蕾米莉亚不认为自己能弄懂那些刻在石板乃至贝壳上、连帕秋莉也只能推断个大概的玩意。


她都怀疑维托里奥的收集,是不是从亚当和夏娃刚被逐出伊甸园的时候就开始进行的。真是这样,很多事都能说通了。


“但我真的觉得他可能是世上的第一个吸血鬼。”蕾米莉亚说。


“我说你想多了,不是指的这方面。”帕秋莉回答,停下笔,蘸蘸墨水。过了好一阵子也没收到反应,她终于抬头看了眼。“虽然不敢说这里的书我大都看过,但关于吸血鬼的那部分,我多半都读过。”


蕾米莉亚耷拉着脑袋,魔女稍微放缓了语调:“光是针对吸血鬼的起源就有数十种不同的说法,习性则更多,但所有这些记载里面,没有一个提到生育繁殖的。的确某些斯拉夫地区有类似孕育的说法,不过你显然不是在棺材里出生的对吗,你母亲也不是一具干枯的尸骸,何况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是纯种吸血鬼。我不知道客观地讲,吸血鬼和人类混血生子的可能性,可我相信要是真发生过这种事,不会一句捕风捉影的记录也没留下。”


“我知道不可能,”吸血鬼抬手拽着头发,“刚听到他那话的时候我真是那么以为的,几分钟之后就觉得很可笑了……”她朝后倒在椅背上,猛地吸了口气,“但我就是忍不住要那么想!”喊完这句话后,蕾米莉亚又猛地闭上嘴,过了会,她松开手指,任双手落回腿上。“其实我没想到你居然可以一次性说这么多个字啊。”她讷讷地表示道。


魔女冷着脸看了她一会,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怕是又惹她不高兴了,这条管不住的舌头早晚得割掉。吸血鬼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泛黄的纸张,最后,放弃般合上书,把它推到旁边。没有意义,想知道是一方面,但对这种事刨根究底的确没有意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以克莱默兹伯爵的身份活过一生,在现在的蕾米莉亚看来,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命并不值得向往,与现状相比,也谈不上孰优孰劣。已经过了这么久,最初的原因为何,有什么关系呢。至少蕾米莉亚拥有身为人类绝对无法感受的经历,虽然这经历本身并不美好,但从古至今有多少人欲求永恒而不得?不过,当然,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的,一向如此。


得到也是种悲哀,或者说,诅咒,就像芙兰朵露。从内心某处,蕾米莉亚听到这样的声音。有些东西得不到,她想,也许是因为注定不该染指。而后悔,后悔是个多么软弱的词啊。每个人都该知道,凡事皆有代价。


蕾米莉亚发着呆,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她转动了下眼睛,看着帕秋莉的魔灯,一团团像是不断变化的冰结晶的东西,在球形玻璃罩里发着光。她从没搞清过那东西的工作原理。她看着那些青白色的光,回想着帕秋莉关于水晶供能的解释,很不耐烦的解释。


那女人就少有耐烦的时候。


虚无的黑暗从光的背后窜出,迅速扩散到四面八方。蕾米莉亚下意识地眨眼,之后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眼睛了。


她“看”着无声盘旋的漩涡,虚空中漂浮的微光结晶,还有那些蠕动吞吐的无形之物,除莫名之外没有多余的感想。也不是多么陌生的地方嘛,虽然在此之前,她只“来”过一次,或者说梦到过,在以吸血鬼之身重生的第一个晚上。但蕾米莉亚相信此处不仅仅是诡谲梦境,即便毫无根据,可她就是确信,它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在某个常人难以触及的地方。


问题是她为什么会到这来?上次好歹还算是生命中重要的转折点,这次,她只是坐在图书馆里发呆罢了。而且说到底,“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恐怕两个问题都没有解答,不过很快她也不再去想它们,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想,仿佛一个既没有躯壳也没有思想的……既没有躯壳也没有思想,那恐怕根本就已经是“不存在”了吧?蕾米莉亚行将涣散的意识骤然凝聚起来,虽然不知道具体为何,她意识到刚才那种状态十分危险,就像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阳光之下一样。


吸血鬼眨了眨眼,发觉自己半张着嘴巴,舌苔上泛着铁味。魔女还在奋笔疾书,笔尖刮得纸张沙沙作响,多半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蕾米莉亚抿起嘴唇,咽了口唾沫。


珍妮突然闯进图书馆,大门轰然开放的声音吓得蕾米莉亚小小地弹了一下。各个层面来讲,这都是绝不应该的,吸血鬼、以及明显很不悦的魔女,同时朝第三个人转过头,在看到对方表情的瞬间,不约而同地变了变脸色。


蕾米莉亚突然很害怕听到侍女将要说的话。


+


这种感觉不好形容,非要说的话,大概就好比有人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把你的心脏捏在手里。


蕾米莉亚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刚开始,她还能强迫自己用走的,但没过多久,就难以抑制地跑了起来。可以的话她本想用飞的,不过现在屋外正是太阳当头的午时,要是在哪个拐角不慎冲出窗外就糟糕了。


不,没准那样更好,一了百了。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搞黑色幽默,要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简直要佩服自己到五体投地。她三步并做两步跨过通往二楼的楼梯,伸手在栏柱上借力急转,进入最后的一段冲刺。拐弯的时候,发簪滑了出去,头发披散下来一顿乱舞,蕾米莉亚懒得管它。她都不记得上次这么狼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怎么又是“不”呢……无论如何,的确不,她记起来了,上次是得知维托里奥对珍妮下手的时候。


维托里奥,总是他。蕾米莉亚咬牙切齿,把恨意从所有感情中精炼出来,注入心间,烈酒般火烧火燎。她觉得自己迟早会忍不住杀了他。说不定今天,马上,就要杀了他。


他要是真的把芙兰……他为什么要这样……


“芙兰朵露那件事就算了”,他明明是这样说的。然后蕾米莉亚在心里暗骂自己是个白痴,谁说承诺就非得遵守不可呢,何况维托里奥这阵子根本不像以前的他。那天晚上的表现说不定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回光返照,她居然挑了这个包含着世上最糟糕的寓意的词。


另一种不安猛然升腾起来。仿佛为了印证它似的,蕾米莉亚看到她的目的地,维托里奥那间空荡荡的大房间的外面,聚集着人群。


那只手陡然握紧了些,有那么一小会,她连喘气都困难。


他们听到她弄出的动静,纷纷侧身回头。蕾米莉亚的眼睛自这群男女脸上扫过,她看不懂他们的表情。实际上,她也不认识他们,这些年来维托里奥身边总有那么数十个吸血鬼,偶尔会有人离开,不久又会有新来者加入。他们像是围绕在他身边、身穿华服的幽魂,她从没费心去认识。


正如维托里奥曾经说的,吸血鬼与人类不同,算不上群居动物。


蕾米莉亚放缓脚步,吸血鬼们默契而无声地让开了路。她走到虚掩着的房门前,都没来及做好面对的思想准备,便伸手将它推开。


房间里明亮得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维托里奥的房间非常大,而且空旷,四柱床摆在里面,如同深色纸张上的一滴白颜料。房间的一侧是七扇双开玻璃窗,一张红木书桌摆在离门口最远的窗户下面。另外六扇窗户都拉着严丝合缝的厚重窗帘,但书桌上方的却敞开着,黑天鹅绒徐徐摇摆,在一片白光中投下浓厚的阴影。


“蕾米莉亚姐姐?”


芙兰朵露旋身看着她,红色的双眼中是多年未见的清澈澄明。她大概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会急于拥抱她。


而蕾米莉亚,完全没有为怀抱中的人安然无恙的事实放下心来。珍妮也只知道维托里奥单独面见芙兰而已,至于他是怎么绕过帕秋莉的耳目,她们都不清楚。这毕竟是他的房子,或许存在着一些只有他知道的暗门密道。现在想来,他到底要做什么,蕾米莉亚她们其实一无所知,“维托里奥会对芙兰不利”的判断,也不过是猜测。他终究没有伤害,乃至杀死芙兰朵露,但他的确做了些什么。


这十几年来,芙兰朵露从来没有“正常”过,她心智破碎,跟野兽一样盲目、残忍又反复无常,还掌握着可怕的破坏力。可现在,她乖乖地任蕾米莉亚抱在怀里,眼里满是属于普通女孩的、纯真稚嫩的光芒。一如她从前的模样。


哪怕这些都没有,芙兰至少多了双……该称之为翅膀吗?那看上去像是用金属扭成的骨架,从芙兰背后伸展开来,缀满了色泽不一的水晶。蕾米莉亚不敢伸手触碰去确认它的材质。


敞开的窗户那边,阳光生生挖去黑暗,在地毯上铺出一片光明之地。致命的光明,刺得她眼睛疼。蕾米莉亚想起不久前自己的冲动行为。“芙兰,”她往后退了一步,“你有没有见到维托里奥?”她本想问她是怎么到这来的,或者维托里奥对她做了什么。这些年来,蕾米莉亚一再地回避自己那项能力,这时候却还是有一种无比清晰的糟糕感觉。那真的是个诅咒,她与生俱来的诅咒。


这个问题似乎让芙兰朵露不知所措,她先睁大眼睛,又蹙起眉毛,好像在努力回想。“维托,维托他,”她摇摇头,困惑地看着蕾米莉亚,“他不在了。”


蕾米莉亚僵在原地。



芙兰半侧过身,看着那扇敞开的窗户,和窗户前的书桌,说:“他说他留了张纸条给蕾米莉亚姐姐,然后拉开了窗帘,然后……”她又露出那种努力回忆的神情,回过头来看着蕾米莉亚,“然后就不在了。他是藏起来了吗?”


他没有藏起来,他死了。蕾米莉亚无声重复着那个词,死了。就像水滴入大海,或是月亮落入地平线。死了。维托里奥自杀了,他做了蕾米莉亚想做但没做到的事。


他……蕾米莉亚颤抖着吸了口气,用力瞪着那片刺痛眼睛的地方,并且在地上找到了坍塌成一堆的衣物。


他,维托里奥,死了。



+


更换卧室后的第二天,蕾米莉亚发现这间房子的墙壁并非纯色,在银灰色的墙纸里,游走着白色的纹路。一开始她看不懂这些形如乱麻的白线是什么,顺着它毫无章法的曲折看过去,终于从中分辨出脑袋、尾巴,和分叉的舌头。


蛇,互相纠缠的蛇。


没准他就是条蛇,长了蝙蝠翅膀的吸血鬼漫无边际地想着,狡猾且冷血,以教唆为乐,就像最初让夏娃吃下禁果的那条。她这么想着,同时内心深处又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这样想的。自欺欺人,啊,自欺欺人。从结束到现在,蕾米莉亚一直在等待自己的泪水,但眼睛却打定主意绝不把它们分泌出来。


她坐在维托里奥的书桌前,摆弄着他留给她的信笺,纸张边缘被她的手指揉得满是皱褶。屋外大雨瓢泼,云层低低地压在窗檐上面一点的地方,她没拉上窗帘,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听起来就好像楼下有群愤怒的家伙在往上扔石头。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蕾米莉亚把视线从窗外融化扭曲的色块上移开,垂眼看向那张信笺。她用拇指刮擦它的边缘,再一次将之展开,读着里面简短的留言。


“芙兰朵露是我给你的最后的礼物。要记住,世事无常。——维托”


维托,无声地,蕾米莉亚用嘴唇和舌尖勾勒出这个词的形状。维托里奥·德·卢卡,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他的第几个名字,如果珍妮和其他吸血鬼所言不虚,他的名字多得能赶上蛮荒时代那些古老的神祇。她突然觉得自己对此人一无所知,可笑的是,在他死之前,蕾米莉亚还一度认定,在世上所有迅速凋亡的事物中,维托里奥就是天地间唯一的永恒。


他究竟是谁,他得到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她从来没找到答案,而现在看来,恐怕也没机会找到答案了。她抚弄着那张纸,冲上面黑色的字迹发呆,品味着自己的无措,以及比无措庞大千万倍的空虚。


空虚,这个词让她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很奇怪,在无数面目模糊的记忆里,关于空虚的那个却无比清晰,堪称历历在目。那时候维托里奥还是她的舅舅,而她是个过早接过权柄的、无知的小女孩,用空虚来形容自己离经叛道的念头。可那算什么空虚呢?直到今天为止,蕾米莉亚才真正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也正是在那一天,她继而想起,维托里奥第一次向她描述了只在夜晚出现的活力。他并没有明说,不过现在她认为,他指的就是吸血鬼这群夜晚的子民了。


苦涩又甜蜜的味道在喉头涌动,蕾米莉亚无力地叹息着,把那张纸重新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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