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死梦断

作者:樱花落717
更新时间:2017-10-06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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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白得发亮,清辉洒向大地,洗去白日的芜杂,好似明月一出,世界便不由自主静谧下来。玉镜悬挂千年,始终无声无息地浸润着这片天空。

江城的夜,以江水为界,从来分明得很。一侧漆黑一片,似是浓墨倾泻,将活生生的人气吞噬得残渣不剩,另一侧灯火通明,夜已深,却仍旧喧闹不止,形色各异的人们似乎忘却了日间的疲累,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推杯换盏下嬉笑怒骂。

“老板,咱都在这门口站了多久了?今晚那位贵客会不会不来了?”

一个侍童装束的男子探过身子轻言询问前头站立的人,那人双眉紧蹙,脸上又是焦愁,又是无奈。

林老板侧脸低吼:“啰嗦什么!我看你们这日子是过得越发得意了,竟也敢置喙客人的行踪。嘴皮子松得如此厉害,赶明儿落人话柄,怕是被人抛尸江里,还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林老板心里也为着这久等不来的贵客纳闷不已,一番话训得他们一个个低着头,心下倒还好受了几分。但瞧着他们没着点儿精气神的模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给我站好了,跟抽了大烟似的,一会儿给贵客见了,像什么话!”劈头盖脸地又是一顿骂。

“哟,这又是谁招惹我们林大老板了,瞧这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了,这要是给气出个好歹来,我方依依可是第一个不依呢。”

说话间,一个着鹅黄色旗袍的女子从大厅里缓步走出,她轻摇着手中的白羽扇子,似嗔似笑地径直朝林老板走来。

林老板见了来人,原本皱的跟个蟹黄包似的脸舒展了几分,堆起一抹笑容,也迎了过去。

“我的小祖宗欸,你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准备着,等贵客的吗?”

方依依一听这话,也是有点气闷,瞧了瞧路口,仍是没有来人的样子,心里啐了一口,张嘴便没有好气:“林老板,打从今儿个白天起,咱这儿就歇业整饬,说是有贵客来,可这都快十二点了,贵客的影儿都没见着,别说他们等得难受,就是我,也无聊的紧啊”正说着,方依依陡然觉得气氛冷了下来,杏眼一瞥,只见林老板的脸阴沉得都快结冰了,立时缄口不语,身姿也不自觉摆正了。

“怎么不继续说了?嗯?刚刚不还说的挺来劲的嘛。”

这林老板平日里把方依依当成祖宗似的供着,幼时打骂管教便不消提了,权当是为了她日后的风光着想,而自方依依出台以来,声名大噪,江城上下谁人不知这琴台小黄莺,城中权贵为听她一曲不惜千金求取,她倒也不骄矜,就好像天生该是这圈子里的人,如鱼得水地周旋在各种达官贵人中间,把这“江城第一交际花”的头衔牢牢攥在手里。

这些年,因为她的缘故,林老板这琴台的生意简直是风生水起,旁的风月场所恨得牙根直痒,却愣是无计可施,也不乏有人想着许给方依依更优渥的待遇将她撬到自家来,可方依依丝毫不动心,还公开宣告说林老板对她有救命之恩,这辈子她生是琴台的人,要想让她离开琴台,除非她命丧黄泉。别人听了她这话,对她又生出些敬佩之意,给她的关照更是不胜枚举,倒是更加巩固了她的地位。其他风月场所无法,只好更卖力地鞭策起自家姑娘,只可惜,这脸蛋漂亮、身材窈窕、有一技之长又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的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一时间竟无人能与方依依相抗衡,于是,长久以来,这琴台与方依依都是江城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内容,别家姑娘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因此,这么些年,林老板硬是一句重话都没在人面前放过,此刻却厉声对着她,“你刚才那话要是让贵客听见了,指不定就吃枪子了,那可就有的聊了。”林老板觉得这丫头近来的确轻狂了些,说话也就狠了几分,到底是一手栽培的珍宝,这个节骨眼儿多提点几句,也无坏处。

方依依也惯会看人脸色,琢磨着今晚的贵客怕是实在得罪不起,便强自定了定心神,端着她那黄莺般的嗓子,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扯了扯林老板的衣角,斟酌着开口:“我也是心疼咱自家的人嘛,大家平日里也都操劳,今天要是等不来那贵客,受苦的还不是你。”

林老板望向方依依说话间便泛红的双眼,心里也就软了几分,换上平日的语气,柔声说道:“这年月,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日本人一打进来,就像变了天似的,杨柳路那家也不知哪儿搭上的关系,在日本人面前一味卖乖讨巧,最近得意的很,他家那个周可心更是变着法子在日本人面前献媚,还被赞了句‘林中画眉’,到底在这圈子里摸爬滚打多年,她虽然处处不如你,可如今一看,风头倒也不比你弱。”

方依依听着这话,神色一凛,去年日本人还未打进来,琴台上下就连忙转移到下面的小县城去避着,也是等到今年开完春,日本人坐稳了局势,扯出什么不伤害无辜、与皇军合作大有好处、大东亚共荣的旗子,他们才又回了江城,继续做生意,所幸这日本人打仗时都像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战事尚好的时候倒还愿意装出副宽容以待的模样,即便也是欺男霸女的时候多,但顾忌着各自的名声,倒也没甚太出格的事情发生。听说管理这片辖区的山本十一给手下人下令不许惊扰良民,他们这生意才算没有没落下去。

不过,那日本人终究都是豺狼虎豹,不听从他们的指令,还是死路一条。就说去年冬天战事吃紧,他们一行人在宜县避难时,好几个小姐妹耐不住性子,贪玩偷摸着上了街,结果被几个日本兵抓去,活活蹂躏致死。想到这里,方依依不由得生出一股浓浓的哀伤,以前虽说达官贵人难缠,可毕竟是中国人,风月场所的姑娘们再怎么卖笑,也不会像今时今日这般任人欺凌,提溜着脑袋讨生活也不知道有没有福气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自己也曾差点儿就落入魔掌,好在遇到那个人,救下自己,却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到那个恩人。

“依依,依依,”林老板的两句呼声拉回了方依依飘走的思绪,“你还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

“当然在听啊,”方依依暗自想了想,前些日子林老板就通知过今晚会有贵客到访,可却一直不肯透露对方究竟是谁,口风十分紧,本以为左不过又是日本人,不过这日本人来的次数也不算少,就连山本十一也多次来听过她唱曲儿,像今晚这种约的很晚又迟迟不现身的情况却是个头例,现下一想方依依倒也吃不准这贵客的身份了,“林老板,这么多天了,您也没跟大伙说说这贵客究竟是谁,一会儿人就要来了,您还不该提点咱们一两句吗?”方依依仍旧止不住好奇地询问道。

林老板状似为难地努了努嘴,静默了半晌,说道:“我也吃不准这贵客的身份,只是见这山本十一言语之间都对这人恭敬有加,想必也是日本人里的大官,只是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何约在了这么晚的时候,而且到现在还不来,唉。”

果然还是日本人,方依依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听林老板这意思估计是新调任的大官,连山本十一都恭敬的人,肯定来头不小。

统管江城的松下长不贪美色,自打来了江城从未见他出入过风月场所,坊间都传他是立功心切,急于扩张他们日本人的领地,至于女人,他哪儿会放在心上,所以手下人的胡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方依依也悄悄打听过那些抓走琴台小姐妹的日本兵正是松下长的亲信部队,那日他们扫荡宜县,也是该自家小姐妹命中有这一遭,遇见这群活阎王,白白送了性命。

“既然知晓这贵客的来头,我也就不多话了,我还是上楼去再打点一番,免得哪儿安排的不合他们心意,又招来麻烦。”方依依撂下这句话,径自朝楼上走去,只听得身后林老板满意地一笑,朝着那群侍童夸她:“都跟你们依依姐学着点儿,这年头懂分寸才有活路好走啊。”

关上房门,方依依虚靠在座椅上,望着一室灯火通明,满目的珍贵摆件、精美装饰,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是啊,你林老板多懂分寸啊,一见日本人要将我掳走,二话不说掉头就走,生怕把自己也牵扯进那魔窟,就差没把我从里到外洗个彻底送到日本人床上去了。要不是途中遇上了那个人,自己怕是也同那群小姐妹一个下场了。

方依依苦涩地想着过往。她也明白,自己从小就被卖到琴台当姑娘,见惯了风月之事,本就该早早断了儿女私情的念头,可偏偏他林汉声从接手她第一天起,就拿那感情的事勾着方依依,让她死心塌地的为他招徕生意。想他林汉声不过虚长方依依七八岁,长得又是个白白净净的模样,小时候还上过私塾,念过几天书,把方依依这个小姑娘从小哄到大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这琴台原本就是林汉声祖辈传下来的家业,从晚清至今,外面的仗再怎么打得轰轰烈烈,这琴台的生意愣是也没冷清过,如今更是在林汉声和方依依的操持下如火如荼。旁人都道这林汉声不知是哪座祖坟上冒青烟才捡到方依依这么个宝贝,而且因着方依依为人豪爽利落,懂事明理知进退,就算有人眼红,也没把脏水往方依依身上泼,因此虽然她始终是个妓女,明面上方依依也能受到他人给的几分面子。所以这么多年,不管她在外面如何曲意逢迎,婉转承欢,她总觉得自己的心是热的,是干净的,她愿意默默爱着林汉声,哪怕只是被他当成做生意的工具,她也甘之如饴,一副皮肉而已,只要能助林汉声一臂之力,她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可是,那天下午之后,方依依觉得自己再这样活,可就真的没救了。

原本两个人在宜县的小河边郎情妾意地调完情,腻腻歪歪地拉着小手往回走,却不巧遇上了三个擅自离岗打野鸡的日本兵,躲避不及,两人正撞枪口,方依依睨着那三个人不怀好意的淫笑,就知道今天不出点血,是回不去了,她心里计较着好在只有三个人,这里又是荒郊野岭,等他们快活完,再把自己身上仅有的稍微值点钱的东西给他们,好言好语商量着大抵能让他们放自己一条生路,想到这里,方依依正欲自投罗网,没成想身边的人反应比她还快地就冲那些日本兵嚷嚷着:“太君饶命,太君饶命,我们都是良民,太君要是瞧得起我这妹子,那是她的福气,我这就先走一步,不敢耽误太君的好事。”林汉声说着便抬腿就想跑。领头的日本兵抬了抬抢,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满意地点点头,“你的、良民。”又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哎,是是是!”林汉声头都没回地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跑远了。

方依依双目大睁,右手死死揪着从林汉声衣袖上撕扯下来的布料,尖细的手指生生嵌进肉里,不多时就见鲜红的血液便一滴滴往下淌,似要把下方这片泥土烫穿。她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脑海里还闪着刚刚林汉声在自己耳边的低语:“依依,等局势稳一点儿,我们就离开这里,把琴台解散,咱俩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重新过日子。”所以日本兵狞笑着将她恶狠狠地扑倒在草丛里的时候,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连呼救都没发出一句。

衣衫被肆意撕扯,她却没有半点反抗的动作,她还在想林汉声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她永远记得林汉声前脚让她练唱曲的基本功嗓子哑了都不许她休息,后脚却会端着甜甜的润喉水哄着她喝下,还抱着她说是他太严厉了,但这也是为她好,希望她不要生自己的气,当时她是怎么作答的呢?哦,对,她贪婪地嗅着林汉声怀抱的温度,乖巧地点点头,仰脸望着林汉声,说是她自己偷懒,知道汉声哥哥是为她好,她不会怪汉声哥哥。她还记得初、夜的时候林汉声抱着她极尽温存,还许诺日后一定会娶她。

可是那个仓皇逃走的人又是谁呢?她早该知道的,林汉声接手她不过是因为她是那众多小丫头里最漂亮机灵的人儿,不过是因为他想要自个儿培养出风靡江城的俏佳人,好名正言顺地掌管家里的场子。还娶她?简直是痴心妄想!在他亲手把她送到一个都可以当她爷爷的人的床上,求那人罩着自家场子的时候,她就应该清醒过来的,可她怎么就是看不透呢?一次次被他送去陪床,一次次事后哄着她说她是他的最爱,她竟也一次次相信。

如今,她终于肯承认,这么些年,都是自己给自己编造的一个梦,梦里她是个招人疼爱的小姑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郎君和她朝夕相守,琴瑟和谐。现在,梦碎了,她的世界都暗了。难怪秦月姐临走前怜惜又恨铁不成钢地对自己说:“依依,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林汉声手里。”自己还傻傻地答着:“不会的,秦月姐,他会对我好的。”其实,她从来没有活着过吧。全都是假象,只是她不敢相信,不肯承认。情之一字,原来真的是当局者迷,难怪《诗经》里会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也真是讽刺,这句子还是他林汉生教给她的,原来他早就向自己表示过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可她仍旧贪图那一丝丝温柔,近乎固执地拒绝真相。

是了,他也知道她对他的痴情,所以一直拿捏着这一点想把她永远绑在身边,就像今日,为什么他又许诺她远走高飞呢?无非是台里好几个小姐妹趁他无暇顾及偷溜走了,秦月姐那时也劝她离开,她虽不肯,林汉声也是急了,怕她终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才有了这一出戏码。他得留着她,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林汉声手里有方依依,有朝一日回到江城,管他日本人还是月本人,他照样能东山再起,做他人前人后风光无限的琴台老板。

方依依双目望着天,空空的眼睛里倒映着周围高大的白杨木和头顶窄窄的蓝天。身上人的揉捏她好似察觉不到分毫,就这么静静望着,一动也不动,好像灵魂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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