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朝香静子,女,二十三岁,在煤气事故中不幸陨命。当我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的时候,正在吃煎蛋。
粘稠的蛋黄滴落到了洁白的餐布上,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的高级餐布,就这样报废了。
我并没有想到,今天的死者,是朝香君。朝香君是我曾经的未婚妻,说是曾经,那么就一定是悔婚了。至于为什么毁婚,原因是我希望做一个正常的女性。
“我没有意愿当什么继承人,未婚妻什么的就算了吧。在现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把幼女当男孩子养的家族,真是恶趣味!”因此我非常决绝地离开了那个迂腐又古怪的家族,抛弃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我甚至有些懊恼,为什么在十八岁的时候才醒悟过来,简直是浪费生命。
不过朝香君是独生女,也是她的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我抛弃了她,相当于得罪了整个朝香家族。然而事到如今我也并没有遇到过所谓的追杀,安定祥和地过着每一天,所以我也相当感激她的宽容。在她眼里,也许我只是个负心的渣男吧,不过事实上我只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硬要说的话,渣女还勉强恰当。不幸的是,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前面十八年的畸形教养,我的男性缘似乎非常的差,倒是碰到过不少百合痴女……嗯,说不定只是体质问题。
朝香君的死,对于我来说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打击那么大,只是毁掉了一块昂贵的餐布罢了,仅此而已。以我的理解,朝香君不慎死于煤气中毒的可能性为零,除非是他杀。作为曾经的未婚夫,是不是应该亲自前往调查,为她报仇呢?还是坐在这里,当个事不关己之人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不禁焦躁起来,我庆幸今天没有人来访,要是遇上一些喋喋不休的客人,我的内心估计会更加郁忿吧。即使是街上过往的脚步声,楼下孩子们的嬉笑声,檐间风铃的吹拂声,树间零落的鸟啼声,这些美好的声响在此刻听来也只是噪音。
我拾起兴致开始整理从家里带过来的旧物,里面有相当多朝香君的赠礼,其中就有一幅画,《杜鹃不鸣》。上面题了一首和歌,“杜宇鸣松山,待人人不还。我闻凄切意,忽忆恋人颜。”
我记得这是离家出走之前她遣人送过来的,我以为她总有一天会追过来,却没想到却在今天这个时候得知了她的死讯。
这才是盛夏的哀歌将咏之时,尤其是今天,似乎比往日更加炎热。
二
画上的杜鹃鸟漆黑的眼乌像是在看着我一样,它扬起翅膀,似飞而不可飞,似鸣而无能鸣。墨色深深浅浅地勾勒出庭院的荒芜与寂寥,这已经是过时之景了。
现在住处的装修风格都是与原先有着天差地别的西式风格,只有没有改造完的旧阳台呈积了几寸古朴的木朽香气。我现在居住的地方曾经是个侦探事务所,这个地方的主人已经对这个城市失去了兴趣,因此把屋子低价转让给了我。然而还是有许多不知名的主顾仍旧找上门来,在我意识到帮贵妇们找猫比正经工作要赚得多之后,我顺利成为了新一代的“游民”。
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城市,相当的安定祥和,“所谓杀人案啊,说不定是百年一遇的。”这里的老人们都这么说。若是去翻阅警局的档案,会看到:“自杀”,“事故”,“意外”……看到了最后,还是相似的字眼。真是让人放心的地方,我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最棘手的难题,也只是和一条巨型宠物蟒搏斗了二十分钟。
所以说,朝香君是怎么死的呢?我细细端详着她留给我的画,实在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如果她真的是因为煤气中毒而死,那也太不甘心了。因为这样就找不到复仇的对象了,现在所谓的悲伤也仅仅是浪费时间。
最后我还是没有亲自过去,只是打给了大姐,询问了一下那边的近况。不出所料,她果然提到了朝香君的事情。已经是定论了吗?马马虎虎地因为这种理由死掉,总觉得一点也不像她的作风。
“都是因为当初你那么任性,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姐姐……”
“嗯?”
“算了。”明明自己和朝香君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这辈子也并不打算再有交集了。
我暂且放下心中的疑惑,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失神了快两个小时,实在是超出我的预期。按照预订,下午应该有一位客人要来吧。
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我在叫完外卖之后,开始翻阅最近邮寄过来的请求。信件不多,我很快就读到了最后一封。
“非常希望能和您成为朋友,如果同意的话,请收下这个吧。”
信纸里夹着张一千万日元的支票,以我现在的境遇来说,也算的上大数目了。不过用钱来收买友谊,是什么人才能做出这种事情?一般人总是会吃这一套的,“我非常崇敬您”,“是您的话一定能做到的”,比起这些激发人虚荣心的话语,还是真金白银更让人觉得踏实。
仔细看来,无论是信封,还是信纸,都是实打实的高档货。
三
不仅如此,还有漂亮的字迹,也媲美名家手笔。这珍贵的交换礼物上面的字迹总觉得非常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所书。我之所以如此看重这份礼物,是因为自从我走后,本属于我的那份家产也全部被姐姐们分掉了。我现在很穷,非常穷,极其穷,即使仍旧比大部分人要富有,但是比起曾经的待遇,还是一落千丈。我对自己说,请把自己看作落魄的公主就好了。然后继续麻痹自我,入不敷出地购买一大堆高档家居用品来改善生活质量,让这个住所看上去体面地像是贵族住的地方一样。要是朝香君还活着的话,肯定是不会指责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说不定反而会称赞我。
我曾经身处的那个如落日般垂朽的家族最值得自傲的就是那份可怜的自尊心。没有男性继承人,那就伪造一个出来,不管本人愿不愿意,也不管血统是否纯粹,只要外表光鲜美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相貌端丽,性格温柔,举止娴雅,符合以上标准的女子才够得上不失格这一评价么?不过就我们家的标准来说,的确如此。然而,我的社会性别是男性,所以,以上一条也也不用遵守。这样看来,我家的血统,可真是虚伪。
我的幼年,身处在一片斑斓的谎言之中,如果我不逃,也许就能得到梦幻而美好的人生,可是我现在选择了在此过上看似落魄而无闻的人生,选择作为凄惨的堡垒里的公主,这是不是另一种悲哀呢?
杜鹃不鸣,自古以来人皆寻其解,却从不究其因。杜鹃为何不鸣,是因为它被关在笼子里吧,无论怎样等待,逗弄,甚至杀害,仍然不会发出自由的鸣叫吧。
我此刻已经决定彻底向我的过去作别,向朝香君作别,而我之心意,却没有人能知道。最后,我缓慢而沉重地拨响了那位新朋友的号码,向她问好。
“死者不能复生啊。”对面传来轻松的调笑声,轻佻却没有恶意。在刹那间,我察觉到,电话的另一端,也许是我理想中的恋人。“这是新的开始了。”
“是啊。”
对方是男还是女?如今这已不重要。为此我又匆匆找出之前藏好的画,缓缓展开它看了最后一眼,便随手扔进了炉子里。
这是我与《杜鹃不鸣》这一无解之题的潇洒作别。
朝香君,最后还是被我亲手杀掉了。
四
一只蛾子悬在头顶,只需起身就可将它扑杀,它之所以成为我的困扰,是因为我连起身的意愿也没有。
我僵硬地仰倒在柔软的沙发上,像个行将就木之人,脑海里全是类似安乐死的好处,还有煤气中毒的弊端这种垃圾信息。
宅子里电话线被剪刀剪成了两节,大概是这里的主人听到活人的声音都会觉得痛苦,但门窗却敞亮地开放着,完全没有封闭,也没有任何黑暗。
我现在住在“友人”的宅邸,与她朝夕相对。
在我看来,眼前之人光明正大地藏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记忆完全深陷在一滩铅色的泥泞中。
“我只是希望能够……从头来过。”女人自说自话地发表着宣言,“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把性命托付给他人,未免太不可靠。”
她的眼底并没有憎恨,反而微笑地看着我。唯独这一点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性命”二字,有时候也的确无足轻重。
我眼前的女人,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我之所以苦恼,是因为这里竟然有两个活着的女性。我们若不是殷切的爱人,就只能是可憎的仇敌。
如果我现在坦然接受眼前这位富有的主人的请求,过往的痕迹会从这个世界上消除吗?
不会。
我个人的未来是否会比过去更幸福呢?
不知道。
这样说来,眼前艳若桃李的美人,也定然不合我的口味了。
这个结论是没有逻辑的。
“你会留下来吗?”她苦笑着问我。
等待她的必然是漫长的沉默,因为我什么也不打算回应。这种情况反而让我自己觉得窒息,面对她这个真正的富有者,我只是个贫穷的可怜人,连伸手都如同在乞讨一般。
一只蛾子挡住了我的眼睛,我只需伸手就能将它拨开,它之所以成为困境,是因为我的手正被人紧紧地拉住。
没有人愿意主动回答问题。
像是杜鹃立在枝头,迟迟不肯鸣啼。
五
“与其在这里演什么苦情戏,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们僵持到了饭点,如今安静地只能听到两个笨蛋的肚子饿的咕咕直叫的声音。
“你知道,我不会做饭。”对方相当理直气壮,就好像是我不去做饭我俩就活该饿死。
“厨房在哪儿?”我的脸色也许看上去并不怎么高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久别重逢的喜悦,总有人是没必要“重逢”的。
我心底即便全是猜疑,表面上也得暂时接受这种荒谬的事实:我要和这个女人一起共进晚餐。
“本来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吃饱喝足之后,对方反而看上去比我更有底气了。“你答应我就好了。”
“我拒绝。”
“这毕竟是走向新的人生的第一步。”
“有什么关系吗?”
“我觉得你应该已经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了。”
我们久违地像个小孩子一样争吵着,吵架的内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现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将会扭曲地共度一生,而我也没有否定这种扭曲。因为曾经我的离家出走,以朝香君的家族为首的家族关系链开始脱节断裂,对团体内部造成的损失也难以估量,如今我得以完全脱身,无法否认眼前这个女人的功劳。
最后我们俩都吵得声嘶力竭之后,她开始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一头栽进了我的怀里。
“为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失态的形象,明明此时我也并没有占什么上风。
“你快点答应我啦!”她凄凄切切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威胁我,反而都是我的错一样。
“我拒绝。”
“不要这样,我都答应人家了。”
“我只是住在侦探事务所而已,又不是真的侦探!”
“求你了,我钱都收了。”最后她终于说出了实情,原来我在不明真相地情况下已经被人给卖了。
“收了多少钱?”
“五千万。”
“分成?”
“五五。”
“……”我的虚荣心无法拒绝这种诱惑,“成交。”
杜鹃不鸣,当如何?
杀之。
逗之。
待之。
这便是我侦探出道的原因,以及与白柳静子小姐重归于好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