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怀

小镇的复杂巷陌里有一个小院子，隔着一块儿不宽的坪地对着小路。小院子不大，青灰色的砖墙点着苔藓，一米来高的墙头上没有像平常人家那样铺上玻璃渣或铁刺，只砌着天青色的瓦，爬着一蔓蔓的蔷薇枝子。

小院子里住着一位老奶奶。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人，为什么忽然独居在这里。大人们只知道老奶奶会给小孩子推拿，家中小儿有个什么发烧肚子疼不吃饭的，送过去推拿一下就好了。老奶奶还会针灸，但是听闻这两年手抖的比以前厉害，也就不再给人针了。

而对于巷子里的小毛头来说，这个小院子是个神秘的地方，种满了繁茂的花草，平日里总是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声。小家伙们扒着墙头看，能看到老奶奶在弹着或吹着什么乐器。小家伙中读书最多的小女孩小怀说，横着摆的大家伙叫做筝，竖着的那根竹子叫做箫，都是民族乐器。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昂着头，还得意的晃了晃，弄的大家都有些将信将疑。

小怀其实挺喜欢看老奶奶弹筝的，那双已经显出衰老的手从容滑过二十一弦，像枯萎的花朵在琴弦上跳舞，吟唱出新的生命。但是她从来没有进去那院子里过。

小孩子没有不贪玩的，虽然对这个院子有些好奇又有些些害怕，但是春夏的时候被院子里的花吸引，还是有人会大着胆子偷偷翻过墙去折花——这举动往往是会被老奶奶发现的，但是她并不叱骂，只温和地阻止他们，有时还会选一些花儿送他们。这时候大家就往往觉得这个奶奶其实并不可怕，于是就还会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打量对方：老奶奶穿的衣服和周围的大人都不一样，说不出来是什么，但也说不出来的好看大气。

小怀是在一个绿意葱茏的夏日午后悄悄溜进院子的。她本来很不屑于和那群“小屁孩”一样做这种事，但是叩了几回木门都没有人回应，门也没锁，她就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工作，将门推开一条小缝，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小径蜿蜒伸到二层小楼的门廊下，两边深深浅浅地绿意间点缀着大朵雪白的栀子，浸得小院里浓香一片。她左顾右盼着往门廊里走，在大门前犹豫着站住了。

窗户开的很大，上面挂着疏疏的竹帘，掩得室内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她不知道是该敲敲门，还是该就站在这廊间等候里面的人出来。

“做什么呢。”忽然有人在身后说道。小怀被惊的一跳，转头就见那个奶奶提着一小篮子蔷薇花站在廊下，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自己。小怀心虚地走下小径，怯怯道：“奶奶，对不起我不该自己跑进来，我……我想问问……那个，您愿不愿意帮我个忙？”老奶奶看了看她，问：“什么事呢？”小怀一听可能有门，忙道：“我们学校明天音乐节，但是我们队的笛子昨天摔坏了……听说您很擅长乐器，想问问您有没有好一点的笛子愿意借给我们用一用……”老奶奶似是思量了一下，就道：“借是可以借的，但是你们能保证把它好好的送回来吗？”小怀忙大力点头：“可以的可以的！我一定全心全意保护这根笛子！”老奶奶便走进门廊打开大门，道：“那就进来吧。”

这是小怀第一次走进这座房子的内部，不由多了几分忐忑不安，好奇心使得她总想四处东张西望，但是又觉得这样不礼貌，于是就成了僵硬着脖子目光四处乱瞟。跟着老奶奶走进左手边的一间房间，里边是整两面墙的落地书柜，看得她暗暗咋舌。老奶奶让她坐，问她笛子要什么调的，小怀忙说了是F调，老奶奶就在书桌旁边的架子上找了找，道：“这儿好像没有， 你坐这儿等着，我去楼上给你找找——你要是无聊，这里的书都可以看，别放乱了就行。”说着就转身出去了，到了门口又停下来，道：“还有，我姓穆，你可以叫我穆奶奶。”小怀答应着，目送她走出门，这才注意到她身上一件檀色半臂，底下系着姜黄长裙，半白的头发用一根乌黑的木簪挽的整齐，看过去竟是颇为好看。

待穆奶奶的背影消失，小怀站起来走到墙边，仰头看着被窗外夕阳斜斜分割成半明半暗的书架，上边的书有新有旧，旧的书很多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代，妥帖地分门别类整齐摆放着。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两本看起来比较新的，却忽然被最底下一行格子里的标题吸引了目光。

书并不厚，淡淡纹路的书脊上一行墨色题字：潮汐忆上皇。

小怀记得这本书。自己的外婆时常在无人的傍晚、或星辰点缀的夜里，坐在摇椅上翻开它，却又不像在阅读内容，每每怔怔地翻过几页，便拿着书凝神许久，直到自己跳过去打断她的沉思。自己也问过外婆这是本什么书，为什么要总看它，外婆却总是笑一笑，说这不是小孩子看的书，也从不肯让自己碰它。然而小孩子就是这样，你越不许她做的事、看的东西，她就越好奇越要一探究竟。今天竟然在这里看到了一本一样的书，这机会是绝不可错过。一头想着，一头她已将那本书抽了出来翻开。

穆奶奶端着点心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怀半趴在书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书，手里还抱了两本忘记放下来。她不由笑了笑，走过去。

“别趴着看书，伤眼睛。”小怀正看得入迷，忽然听到这一声，不由有些慌乱地伸手掩住书页：外婆说这不是小孩子看的书，自己这么贸贸然拿来看，穆奶奶会不会不高兴。好在老奶奶并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只随手将盘子放在了一边，就转身去隔间了。小怀忙把书放回底下的格子里。

小怀家的家教，每天要背一首诗词。但是她今天一天在学校都顾着想音乐节的事了，放学又在小院子里耽误了这么久，拿了笛子回到家已经是吃晚饭时候，哪里有功夫再去背。吃过晚饭，看外婆在摇椅上一坐，就知道她要查背书了，不由心里着急。磨磨蹭蹭走过去，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今天傍晚在小院子的书房里看书时看到的一首词，一时也顾不上许多，回想了一下忙先将那首拉出来救急。

外婆看了看她，见她这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估摸着是忘了背了，面上也不显什么神色，只道：“开始吧。”

小怀深吸一口气，慢慢念道：“菩萨蛮……”

她顿了顿，这才想起这词的标题就是书的标题，于是选择跳过，开始背第一句：

“六宫空遣尘满镜，君王情锁蔷薇鬓。”

外婆本是斜躺着养神，听到这句，半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盯在她身上。小怀一心回忆着书上的字句，全然不觉，继续道：“夜来霜霭浓，伽蓝天几重。”

“江南春雨晚，红豆新歌满，零落杜秋娘，琵琶忆上皇。”（注：改编自尤侗《菩萨蛮》）

外婆坐直了身子，表情有些不妙：“你这词，从哪里学来的。”小怀见她脸色变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书、书上看的……”“什么书。”外婆有些严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不是偷翻了我的书。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随便乱看吗。”小怀委屈地扁了扁嘴，辩解道：“我又没有翻你的书……这是在穆奶奶的书房里看到的。”说完了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就是里边那个小院子的奶奶。”外婆的神色稍稍和缓些许，微微笑道：“想不到这小县城里还能有同好。”然而不过转瞬，她忽地想起什么，脸色大变，探身道：“你刚刚说那个奶奶姓什么？”小怀吓得倒退一步：“姓、姓穆……”外婆缓缓地靠回椅子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今天的书背的还行，去写作业吧。”小怀巴不得一声，赶紧应了溜回房去。

穆奶奶的笛子音色还真一等一的好，再加上节目别致，音乐节上小怀的队伍出尽了风头，连音乐老师都来问她们笛子哪里买的。放学后小怀得意洋洋的回到家，打算玩一会儿笛子，吃过晚饭再还给穆奶奶。晚饭背过书以后她正要出门，却被外婆叫住。

外婆递过来一个袋子，她看了看，里面似乎是外婆家乡的鱼皮饺和各类丸子，正疑惑，就听外婆淡淡道：“借了人家贵重的东西，也该带些谢礼才对。把这个带给那个奶奶吧。”小怀高兴的“哎”了一声，就拎了东西走了。

夏天天黑的晚，小怀到了小院子门口的时候，山头的火烧云还没有收尽。她敲了敲门，院子里传出声音：“没锁，进来吧。”

推门进去，穆奶奶正坐在小桌子面前剥着一枚枇杷，见她过来，就招招手把枇杷塞给她，顺手接过匣子，把笛子拿出来看了看，道：“好，很守信用。”小怀把口袋递过去，说：“这个、这是借了笛子的谢礼。”见对方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忙又道：“是我外婆让我送给您的。”穆奶奶听了，只得接过，放在小桌子上，看小怀一副扭扭捏捏又不肯走的样子，就问：“还有什么事吗。”小怀不好意思地道：“昨天……有本书没有看完……我可以继续看吗？”穆奶奶听了不由微微一笑：“那好办，借给你拿回去慢慢看吧。”“不、不用了！”小怀赶紧摇手，天呐要是让外婆知道自己还专门借回来看还不更生气：“那个，我可不可以，就在这里看啊，我看书很快的！”穆奶奶虽然觉得奇怪，不过还是答应了，收拾了桌上的东西转身：“跟我来。”

窗外是淡青色的薄暮，隐隐的天光落进窗来已经显得很暗了。穆奶奶打开了书房的灯，对她说：“随便看吧。”顿了一顿，又道：“不知是什么书让你这么牵肠挂肚呢。”小怀被一问，条件反射地就有种做贼被抓住的心虚感，紧张得心跳都快了些，但转念一想，既然奶奶都说了随便看，想也不会介意自己看哪些书，便试探着从书柜底下抽出了那本书，小声道：“这本。”穆奶奶凑过来看清了书名，愣了愣，轻笑一声：“你看得懂么。”小怀感觉自己仿佛受了轻视，不由声音就大了起来：“怎么看不懂，我语文可好着呢！”穆奶奶见她反应这么大，不由笑的更开心了：“我是说，我这个写的可是同人文，你没有看过原著，可能不太懂里边的人物关系。”这回换小怀愣住了，她把书翻过来看了看作者，标题旁边一行很不起眼的小字：穆雪迟 著。

“穆奶奶……这本书，是你写的啊？”小怀的目光惊奇地在书和对面人身上逡巡。穆奶奶“嗯”了一声，说：“这种东西没什么营养，你看着玩就是，不要耽误了看正经书的功夫。”小怀歪着头想了想，反驳道：“可是我外婆就经常看这本书，怎么不是正经书了。只不过她说……不是给小孩子看的而已。”说到后面一句自己先底气不足，声音小了下来。穆奶奶眼睛亮了亮，笑道：“啊，这小县城居然还有当年订我同人本的粉丝啊，倒真是意想不到。”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随口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怀道：“舒怀穆。”

流云的天青色已经完全隐去，夜风扫着竹枝一阵阵地扰进窗台，明亮的灯光下，小怀惊讶地看见穆奶奶的笑容僵在脸上，渐渐淡去，她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和了脸色，轻拍了拍小怀的肩膀道：“你知道，你外婆叫什么名字吗。”小怀茫然地摇摇头。“那，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知道吗？”“江念雪。”穆奶奶动作一滞，叹息一声，摸摸她的刘海，道：“早点看完了书就回去吧，天快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