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穆
送走了小家伙,穆雪迟走回书房,五年来第一次翻开了那本《潮汐忆上皇》。那些歌词和文段曾经无比熟悉,时隔多年回头来看,竟只觉得陌生。
听说文瑄搬来这里之后,自己也悄悄地在这个小镇里安顿下来,但是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因而这五年里,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所在。今天,竟以这样的方式,知晓了她就和自己同在一条巷陌里。
怀穆……穆雪迟淡淡勾起一丝苦笑,摇头。没想到她真的给外孙女用了这个名字。从小女孩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三十八年的光阴轰轰烈烈地迎面冲来,和着夏夜熏染了槐树气息的夜风一股脑地扑上了自己,然后又悄声退走,仿佛涨潮时误入礁石缝隙的一尾银鱼。
夜色渐深渐浓,穆雪迟在藤椅上坐下,慢慢拉过一条薄毯盖上膝头。枯坐许久,近子夜时,听得盛夏的惊雷隐隐滚过,然后瓢泼大雨唰一声冲过窗台。屋里只开了昏黄的一盏小灯,照出书架的一隅。墙上的照片被半明半暗的光影分割,和回忆一同晦暗难言。她怔怔地望着照片中并肩而立的两个妙龄少女——记忆中的脸此时都变得模糊,连声音都隐隐约约的,像是被大雨隔断了似的。她想起十八岁大学方入学没多久的初遇,十九岁自己先爱上对方的青涩心情,二十一岁正式表白被应允,二十七岁……是她先提了分手,二十八岁,自己参加了她的婚礼,三十岁去了她女儿的满月酒……穆雪迟叹息一声,将灯拧亮,照片上两人的笑脸就明亮了起来。拍照片那年自己大二,文瑄大三。大学城的夜晚风都是清净的。自己骑着自行车送文瑄去公交站,文瑄靠在自己背上在晚风中、在橘黄色的路灯光里唱着歌;二人在艺术团的同一个部门里,排练过后空旷无人的训练室栖息一方透过莹绿玻璃变得慵懒的夕阳,文瑄在阴影里吹笛,自己便在那方光柱中跳舞。
模糊的、都是模糊的。穆雪迟淡淡笑一笑。
小怀蹦蹦跳跳地走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的光景,外婆和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慢慢摇着扇子,看到她回来,似是随口招呼道:“回来了。”“回来啦!”“嗯。穆奶奶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呀。”小怀歪着头想了想:“噢!说我很守信来着!”外婆慈爱地看着她微笑,道:“说明你把别人的东西保管的还不错,值得表扬。里屋刚切了香瓜,快去吃吧。”小怀兴高采烈地进屋去了。
看着外孙女欢欢喜喜地跑进屋,文瑄从膝上重又拿起那本不厚的书,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叹。三十七年前自己的婚礼上,雪迟手捧白色蔷薇,站在宾客之中看着她的那个笑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挥之不去:眼底带着泪的、凄绝而又包容的笑,挂在她血色全无的脸颊上。她几乎从未见过雪迟落泪,哪怕婚前一年自己提出分手的时候都没有,可是那天,她分明的见到了。
枯瘦的手翻到书的后几页,抚过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那是刚和她在一起不久,雪迟为两人作的歌词:
“……合掌处壁上斑驳
窗纱尘落
荒原雪莫熄旧薪微火
深埋的承诺
山水旧 残霞一抹
风声刺破
书页中偶然一瞥之间
洪荒的轮廓
归途断却难从此决绝
木棉绽 花似火
往事稠 独坐念清秋
故人音信休
动横笛凄惋风竹奏
忽闻似谁门轻叩
月也消磨苦情多
零落衷曲与卿成说……”
雪迟一直是个孤独的人,当年是自己做了那朵将她心门叩开的蔷薇,结果,却也是自己先抛弃了她……每念及此,书中的字字句句,都直如钝铁一般,绞得心中一阵阵发疼。
“故人音信休”……还真是一语成谶。翻着书中夹着的几张老照片,或许该去见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