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小院子吧,文瑄站在半敞的木门前想。盛夏的午后安静非常,鸟雀都藏进了绿荫一声不吭,只余了时起时息的景风扫过树梢的细碎声响。在这样的寂静里,文瑄却忽然不敢抬手敲门。正在犹豫间,就听得小径上脚步声响,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猛地看到了那个杳无音信三十四年的人。
她站在院子里看她,她站在院墙外看她。纷纷扬扬的槐花大雨一样倾泻下来,在斑驳日光里飘过十年又十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在满庭摇曳的绿意里仔仔细细地看对方,看曾经熟悉无比的模样跨过三十四年的岁月,留下的每一处沧桑。
真的好像梦一样……穆雪迟在心底喟叹一句,想要开口却哽了嗓子。却是文瑄先轻轻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年少时的爱情不一定轰轰烈烈,却往往刻骨铭心。文瑄最后抵不过家族压力嫁人时,穆雪迟清楚的明白,一切都完了。最后她还是去了婚礼,穿着隆重的大袖衫给她送上新婚礼物,本来以为这就是最后一面,不料两年后收到了文瑄女儿满月酒的请柬。酒宴上的文瑄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而文瑄的丈夫则仍如两年前一般,殷勤得体地忙上忙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的关系,此时却淡然得不需分一个眼神。她静静地坐在满堂笑语之中,心如死灰。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文瑄。此后整整三十四年,再不相见。期间她一直独身,从孤身一人回到孤身一人。
五年后,文瑄失去了与她的联络。
“从三十五那年岁狠下心断了所有联系方式起,我以为,我们会死生不复相见,但是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来了你住的县城,想着或许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呢。直到我64岁,居然真的,见到了你。我才发现,我还是,爱着你、从未变过。”
穆雪迟的独白仿若梦呓,文瑄稍稍垂了眼睛,几乎要落泪,慢慢道:“老啦……以前二十来岁的时候,老说自己老了老了的,现在真的老了,倒也就是这样。每每回望,都还是大学时候,我们站在训练室那面暗绿色的玻璃墙前面,一起吹笛子。”回忆往事,穆雪迟的神色也温柔起来:“我总会想起你唱歌的声音。下秋雨的晚上坐在你小房子的地上牵着手听你唱我的新词;夜里只开着一盏小灯躺在床上,你伏在我耳边轻声唱之子于归……那些情景,我都时时会想起。”
“我也记得你每次跳舞的样子。”文瑄终于微笑起来:“到现在我还存着视频呢。”
“以前我们总说有一天一定要去看一次梨花春雨,结果一直就分开了这么久。现在好容易见面了,已经是夏天了。”可能是被对方的话弄的有些羞赧,再开口时,却是这样无关紧要的话。“还有明年,后年,很多年。”文瑄轻轻答道:“可以一起看。”
“好。”
这年冬天小城下起了已多年不见的鹅毛雪,二人一人裹一件大斗篷,坐在小院子的门廊下拥炉看雪。炭火红得炽烈,不时哔剥响上数声。架子上雪白的白糍粑和和暗红色的豆糍粑搁在一块儿烤着,表皮慢慢地鼓胀起来,散发出独特的香味。
“你还记得那个曲子怎么唱来着?”
“哪个?”
“就那个,凭江且一钓,那个,后来还是你给它谱了个曲的。”
“哦,那个啊。你不说我几乎忘记了。”文瑄说着重又拿起箫,细细的吹起许多年前的旧曲。
凭江且一钓,千秋看到,怀君总道君颜老,怎知春未少。
云起云落烟暝,东山且寄新瓯,曳裾归来不问,敲棋坐到白头。
雪片扑簌簌地从廊外打进来,彷若她们错过多年的梨花雨。她记得穆雪迟特别爱一首歌:欲将薄愁诉酒卮,东栏闻有千树雪。馀香衔不住,寂寞尚襟前。纷纷尽损殒,谁人共我筵。岂话烂漫时,共酹清江月。①
箫声低咽,温软地浸满落雪纷纭的小院子。穆雪迟在这箫声里沉沉地闭了双眼,仿佛只是在年少的回忆中睡了过去。
院子里的山茶开了。
注:①引用自萧晓所写歌词《梨花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