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陶颖而言，常佳珊着实像是个忽然被甩过来的麻烦。

表妹孙筱涵一通越洋电话打到陶颖手机上，女孩子又是撒娇又是耍赖，要她帮忙解决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事儿。

女生多的地方，是非绝不会少。孙筱涵的一位好友在大三留学西班牙时，被原先商量好一同租房的室友撂了单，对方临时变卦不愿意和她同住。一个女生，孤身在外又举目无亲，这才找到了同在马德里念博士的陶颖。

第二天陶颖去孙筱涵口中的旅店接人，开门后看到一个短发女生，一件白T搭个深蓝色牛仔短裤，低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坐在一个大红色的28寸行李箱上面，脚踝处绑一串银质的铃铛脚链，她晃着脚丫也晃响了铃铛。

陶颖靠在门框边，抬手扣了扣木门，对方并没有抬头，于是她走进几步，终于脚步落在那人视线中，这才将耳朵里插着的耳机线摘下，抬起脸看了过来。

陶颖问她，常佳珊？

被叫到名字的人愣了一下，而后点点头，抿起嘴角笑了笑，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了声，

姐姐好。

陶颖最初对于常佳珊的印象，无非是凌晨两点半一通扰人的电话，和二十几岁仍无法处理好和寝室同学关系的问题少女。

也就是笑起来甜。

时值九月，马德里的太阳依旧不饶人，二人在大街上拖着个箱子找住处，直到太阳下山还是找不到一间空房，干脆进了一家餐馆吃饭。常佳珊一边小口嘬着饮料，一边小心翼翼地对陶颖说，这会儿房子不好找，她前两天自己也出去找过，没寻到。

陶颖皱眉抬眼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人：额角边乌黑的碎发被汗洇湿贴上皮肤，衬得那张脸玉色般白净，一双杏眼瞪得园丢丢地望向自己，四目相撞也一点不退缩。陶颖后来想，是那个眼神缠住自己，好像不慎落水的人紧紧缠着一根浮木。

那是陶颖在西班牙的第四个年头，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竭力粉饰的太平下顺风顺水地进行着。她从不愿招惹麻烦，却下意识地接纳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常佳珊。对方以一个溺水者缠住救生浮木的姿态缠住她，而她作为一根浮在冰冷水面上太久的浮木，同样无法对忽然扑上来的温暖拥抱放手。

陶颖租住的公寓是原先上研究生时就租下的。她本质上是对生活质量要求苛刻的人，于是寻找住处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前前后后看了不下六处仍旧不满意，最后还是大街上偶然间撇的一眼，望见一座砖红色的公寓楼四层处那个顶漂亮的大阳台。住的人应当是悉心打理过，花花草草生长得很是茂盛，刷着宝蓝油漆的栏杆被墨绿的藤蔓绕住，外面还伸出几朵长势喜人的玫红色大花，花瓣饱满艳丽，远远的就勾住人魂儿。

那是个两室一厅带厨卫的房子，面积不大。另一间卧室起初住了一个越南的女孩子，后来那女生走后房东隔三差五就会领人来看房。租客大多因为那个房间背阴又小的缘故放弃了，房子一直没租出去。那段时间碰巧陶颖正忙于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实在受不了有人三番五次地来家打扰，索性同房东商量将另一间也租下了。直到后来又念了博士，更没法习惯和别人同住，于是就这样一直一个人住着，也都成了习惯。

这样的习惯就导致在常佳珊刚搬进公寓的那段时间里，陶颖始终学不会如何不板着脸同她说话。对方显然是个相对而言活泼的性格，对她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插科打诨般同她闹，还时常同陶颖打听一些周围玩乐的去处。她大三留学期间一周课不过五节，时间实在富裕。

“周围有哪些有意思的地方好去呢？”

“网上会有游记吧。”手下依旧不停地敲击键盘，陶颖头也不抬得回应道。

“那些啊？”常佳珊靠在陶颖的书桌旁，纤细手指顶端染了红蔻丹，漫不经心地随着陶颖敲击键盘的节奏敲响了桌面，她说话时像是真的懊恼，听在耳朵里却像在撒娇，“都不太详细呢。”

说罢就自顾自地回房间了。等到晚些时候，陶颖将收集好的资料全部存储进u盘里递给她时，常佳珊便猛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兴高采烈地抱着陶颖的腰，嘴里感谢的话要讲一箩筐。

“对我太好，流泪流泪。”她故意呜呜出声来，抱着陶颖就不撒手，像大型家犬，还是比较憨的那种。

陶颖高她半头，轻而易举拎起她居家时为图方便而扎着的小发髻，做打量状瞧她，“哭一个看看。”

那厢听到先是一愣，而后便扑在她身上佯装嚎啕大哭模样，逗得陶颖也无可奈何地抿嘴笑。

如果是另一个人对陶颖提出同样的要求，想必会有很多可以搪塞掉的理由，而至于为什么对常佳珊的问题每问必答，陶颖想，无非是因为她笑得甜。

她在朋友圈里面看到常佳珊发出的沿途风景，有的时候是一片海，蓝色的海，有的时候是一座教堂，老旧斑驳的教堂。照片里面始终没有出现过常佳珊的脸，这恐怕是因为她始终在一个人旅行。她总是说走就走的，不在乎有没有人陪伴，一个人旅行也可以开开心心的。

只有一次，她的游记照片中出现了她本人。地标显示是在摩洛哥的Casablanca，中文译过来叫白房子。她坐在亮蓝色的台阶上，背后靠着一张木头大门，手里抱只毛色黝黑的小奶猫。她和小猫一个低一点头，一个抬一点头，她发丝上的墨色和小猫的毛色便混在一处，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对爱人在窃取对方身上的温度，亲密无间。陶颖看到照片里常佳珊嘴角勾起的弧度，脑海中便浮现出对方笑起来的样子：那种半讨好半撒娇的笑，嘴角还没翘起来，眼角就弯下去。一张白玉色的脸上画三个月牙，于是玉也沾了月色的光芒，明晃晃得闪着，偏让人挪不开眼。

陶颖看着这张照片，心想约莫一个礼拜没见到对方，像是又瘦了。

陶颖曾经的一个不经意，透过卫生间未闭严的门缝里，看到常佳珊弓着腰站在洗手台边，一手撑着水槽，一手食指和中指伸进自己的口腔里。鬓边的碎发遮住她的脸，表情看不真切。她腹部不断起伏着，口中传出压抑着的干呕声。

这场面并不陌生，原先也见过大学室友在卫生间刻意催吐的样子，陶颖下意识地打量起对方的身材: 她过于瘦了，即便是在同性眼中也觉得她单薄如纸片人。四肢上没有一丝赘肉，小腿细长且白，墨绿色的睡裙将将落到膝盖上，莫名映衬出粉色的错觉。

陶颖看她手指不断向口中伸去，又忽然猛地趴在水槽上，一下吐了出来，而后整个人便像是卸了劲儿一般，顺着洗手台跪了下去。她最后看了一眼常佳珊扣住水槽边已经崩起青筋的手背，转身回了卧室。

或许同一个屋檐下偶然撞见的秘密就不足以称之为偷窥，于是她闭口不提，用缄默把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了两人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