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佳珊回来了。她笑盈盈地回来了，带了一堆铃铃作响的手工艺品。她坐在餐厅的饭桌旁和陶颖说话，一个人就可以说很久，兴高采烈地聊遇见的人看过的风景，陶颖的心也随着她的音调高高低低地起伏。

忽然她摆摆手，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睛，摆弄着手上的小玩意，玩笑般摇头说：

“我今天已经说了好多话，我要休息一下了。”

当晚陶颖睡得很晚，对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论文。写出很多然后删去重写，直到咖啡也提不起精神，终于困得趴在桌上阖起双眼，对面房间的灯依然没有关。陶颖迷迷蒙蒙听到对面打电话的声音，抬起手看了眼时间，马德里的三点半，北京那边该是早晨。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陶颖的工作效率都低得可怜，导师安排的工作进展异常艰难，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场孤立无援的独自跋涉，摸索着在一片茂密森林里面搜索信号，走出一条路而后走进另一个死胡同，终点茫然不知。她目之所及的一切似乎都黯淡了，连眼中小太阳般的常佳珊也变得灰蒙起来。

对方以她无法想象到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常佳珊睡得越来越晚，第二天却醒得很早，陶颖出房门的时候她一定已经坐在餐桌边，吃一碗总也吃不完的燕麦粥。

“你醒啦，睡得好吗？”她会这样问，脸上还是笑得很开心。陶颖看着常佳珊由玉色变为瓷器般冷白的脸，忽然发觉，装作开心应该对她而言不是难事。

陶颖冲着她点了点头，而后又补充般说：“睡得很好，你呢？”

常佳珊嘴巴叼住一半的勺子，眨了眨眼睛，手上动作轻松起来。她挑起一边眉毛说，嗯，很好啊。

人说谎时总会挑眉，陶颖没有揭穿她。

马德里开始转凉，陶颖的房间冲着南面，夜里打开窗户就会吹进来很凉的风，一如在家乡时吹过的风。风吹过来的时候陶颖的思绪就会断，忽然去想这些风的来处，最后想起很久不曾给家里打过电话。

母亲声调依旧温柔，谨慎地说明因为担心她的课业，所以从未打来电话问候，但心里始终牵挂。也敦促她闲暇时多发些日常动态，即使不常联系也能让父母知晓近况。一番话字字句句挑不出错，轻飘飘地浮在陶颖心口，绕指柔般写下“切切”二字，不一会儿就仿佛化作千斤百炼钢，压得人喘不过气。

父母亲给予她足够优渥的生活和宽泛的自由，他们每一件事情都做得恰到好处，好到有的时候陶颖会自私自利地想，或者他们对自己坏一点，她就可以少去顾虑一点，可以堂而皇之地说，你们想要我过得日子，并不是我想要的。她盘踞不前，畏惧会伤害到最疼惜自己的父母，跋山涉水逃离他们身边，妄图让距离冲散不可见人的罪恶感。

她逃开一座城，留在另一座城，等到了一个莽撞冲进她生命的人。或者起初是因为常佳珊笑起来甜，陶颖百般劝说后最终承认，只要她笑起来就是甜。对方不笑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抿着嘴角，像小孩子喝了奇苦的中药，只能抿着嘴角委屈难过，苦进心里都不敢开口叫苦。

当陶颖最终把秘密撞破，看着面前的常佳珊眼泪溢出眼眶的时候，她忽然想明白，再懂事的孩子，都希望在喝完一碗药汤后被夸一句乖，喂一颗糖。

常佳珊哭得并不厉害，呆呆坐在房间的床边上垂着头掉眼泪。抛去声音，站在门口的陶颖或许会以为她只是累了，低着脑袋休息。

她抬头看向忽然出现的陶颖，没有开口说话，眼泪珠子顺着她抬头的动作掉出眼眶，被她用指尖抹去。

陶颖最先开了口，她扬了扬手上的调查问卷表，尽力将语气放到最轻松，说：“想找你帮忙做张调查问卷，最近在做一个关于前置词方面中国学生容易犯错知识点的调查，”她随手将调查表放在桌子上，抱起手臂靠着桌边，“但或者，我们应该先谈谈现在这件事。”

对方为她打开的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陶颖并非第一次接触离异家庭的孩子，却依然对常佳珊长久以来的生活觉得诧异。家境普通，父母离异，从小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或许是因为从未亲自教导过子女的原因，常佳珊的父母在陶颖眼中根本完全不懂得如何对待子女，更谈不上关爱。她的日常花销本就少得可以，如今母亲一通电话通知她，从今往后不会再出一分钱给她，临了不忘强调自己一个离异女人生活如何艰辛，告诫她要学会感恩，讲自己做到今天这步已是不易。

陶颖不知如何劝慰，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怎么也选不好措辞。常佳珊看她的为难模样，忽然笑起来，说：“我早就懒得同别人说这些家长里短，再平常的语气说出口都像是抱怨。想想看，真没什么好说的。”

见陶颖还是站在原处不动，便玩笑般开口说，“你不用担心我啦，过不下去自然会开口问你讨食。”

又看陶颖皱起眉看她，嘴角也翘起来笑道：“也不至于那么惨，我找了份教小孩子英语的工作。”

陶颖听她说这些话，忽然很想抱抱她，揉她的头发。最终也只是说：“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憋着，要照顾好身体。”

对方听到这句明显愣了一下，而后眯起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笑，她的眼角掉下去，陶颖的心也一并坠进无底洞里。

她想说不要再笑了，又不知道如果她再哭，自己还能做什么。

可见范围内的常佳珊依旧是小太阳的模样，好像有时候被乌云遮住了，很快就会有一阵风将云吹走。她永远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永远是兴高采烈的样子。陶颖不去考虑这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生活最终教会她要永远积极，这个问题不能多想，仿佛仔细想下去就变成一件对自己而言残忍的事情。

转眼年末，小长假让节日气氛更加浓郁。冷空气制衡下，人的食欲会激增，添份宵夜是常有的事。有天陶颖半夜进厨房，刚把面包从冰箱里拿出来，就听见有房门拉开的动静，片刻后常佳珊便在厨房那不大点的空间里绕着陶颖转，像闻见食物香气就亮了眼睛的家养大汪。陶颖将原本就多做了一份的三明治递给她，还倒了两杯苏打水，常大汪见状立刻晃起尾巴，眼睛眯成一条线。

三明治消灭干净，水也见底后，常佳珊闲聊般同陶颖开口道，说班里有几名和她要好的同学预备开聚会，说的时候不忘皱起眉很苦恼地抛出问题，说眼看就要元旦了，地点还没有定下。陶颖知道这是她一贯套路，也愿意顺着她往下说，便提议说可以在家里办。

于是后续二人便一起去了几次超市，陶颖从未在家里办过派对，基本的装饰用品都要买起来，连带着酒水小吃也买了不少。除此之外，趁着节日折扣，陶颖选了一只单肩链条包给常佳珊，纯黑绒面上只有搭扣处添些设计感。牌子衬得起价格，送礼也算体面。倒不是为了那点体面，只是二人有一次一同出门逛超市时，陶颖注意到常佳珊盯着一位女士所背的这款背包很久，满心满眼的喜欢。

从前她不会留神于这些细节，大概是听了对方的过往后，不自觉地更加关注起来。心里莫名将对方划归于她的羽翼之下，刻意多了保护的念头，却也不想表现的太过明显招致对方抵触。于是便是送对方一件小礼物，也要挑在元旦这样的特殊时段。

元旦当天，常佳珊的同学来了四五位，天南海北哪里人都有。其中有一位中国男孩，陶颖问起来，得知他竟是自己同一所高中的学弟，因此二人聊了很久。一群人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地混在一起，时间便走得快了。临近十一点时，有几位提出要去太阳门广场参加跨年晚会，陶颖看向角落另一边的常佳珊，发现对方居然已经趴在桌上了。旁边的一位阿根廷女孩笑着解释说，Aurora只是喝了一点而已就醉了。

陶颖独自送走闹哄哄的一群人，走到桌边看趴在桌子上的醉鬼。发现常佳珊并没有完全睡死，还能哼哼唧唧地说话。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陶颖凑近过去，也趴在桌上听她说话。

“我说……我说，吃葡萄……十二点，跨年，吃葡萄……”醉鬼常佳珊口齿不清地含糊道。

陶颖摇头笑了笑，心里感慨一句对方真算是入乡随俗，醉成这样还不忘要吃葡萄。她拿过已经洗好的十二粒葡萄，将常佳珊从座位上扶起来，可怎么也拉不起来。

“坐起来”，陶颖哄她，“坐起来才能吃。”

常佳珊已经醉得晕了头，半个人吊在陶颖身上赖着，好说歹说才撑着桌面坐直了身子，不一会儿就又瘫了。这样重复了好几遍后，陶颖将常佳珊抱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陶颖转头看向客厅里电视上的报时，马上就要到倒数时刻，她拍拍常佳珊的背，叫她：

“佳珊，起来了。”

醉鬼终于清醒过来，嘟囔着找葡萄。陶颖把装葡萄的水果盒递给她，常佳珊瞧了瞧，不满地问道：

“怎么这么少啊？”

陶颖只好带着醉鬼数数，从一数到十二，对她说；“你看，这不正好十二个吗？”

“那你不吃的啊？”

“我不吃了，你吃吧。”陶颖一只手架着她，另一只手取出一颗葡萄，她试图岔开话，“马上就倒数了，你看电视里，马上就新一年了。”

“那不行的，”常佳珊晃着头不买她的帐，“你也要吃，我们一人吃一半。”

“好好好，一人一半。”陶颖应她。

那晚很多事情都像是慢镜头：倒数的十二秒钟过得很漫长，陶颖配合醉鬼常佳珊，一人一颗吃掉了水果盒里所有的葡萄。陶颖看着晕乎乎的常佳珊，对方慢慢冲她眯起眼睛笑。她也笑，笑容刚刚蔓上脸颊，便被对面的人抱了个满怀。唇齿相依的时候，她的大脑仿佛卡了壳，甚至能听到里面老旧零件的摩擦声，莫名奏出了合乎音律的曲调。

灯光下面她看向那双眼，对方眼神带着酒醉后的迷蒙，眼底却清澈一如波澜不惊的潭水。她望进左眼里面，看到最初那个相遇的夏季，干燥闷热的日子里，抬眼望见她；望进右眼里面，看到的依然是个夏季，晚风吹得有些凉了。那天夜里，在她和她的世界里，彻骨寒风中，夏季不知疲倦地往复着。

屋外忽然放起烟火，映出半片红色的天空，楼上楼下传出人们的欢呼声，断断续续。

新的一年要开始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陶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