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鲜红,又如此深黯,她无法与这些东西搏斗,于是便坠落了。或许摔死,或许被喉中团塞的尖啸窒息。但那些东西并未满足,它们扑下来夺取她。
它们不配如此。
她终于能发出狂叫。
骇人的狂叫声中,伊莉翻身坐起。梦境残留的恐惧和愤怒在胸中隐隐作痛,她长吐一口气。
仿佛要补偿她罹患血瘟时的混沌无觉一般,身下毛毯与她腿上毛发相压缠在一起的触感、昏暗中几条细微的光亮、熟皮革又厚又硬的气味、由远至近响起的爪踏声是那么鲜明。
这让她明白,她活过来了。从血瘟之中她活了下来。
她却漠然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
察觉到这里不是她的帐篷,她屈起一条腿,尝试自跪姿中站起身。爪踏声更近,肉体的虚弱却不允许她站起来面对。她放弃了,坐在毛毯上等待着,平复着微微颤抖的身体。
帮助得血瘟的旅人是件太过高尚的善举, 她必须对可能要求的回报有所准备。
昏暗中那几丝亮线骤然扩大,伊莉眯起眼睛,看向被掀起的帐篷帘。
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出色彩,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尖爪。那当然是干净的,可是……
“你把他打得好狠。虽说是他活该。”
虽然口音粗粝,但这的确是句不折不扣的约尤语。惊讶在伊莉心中轻轻一跳,接着被脆亮的鞭响余音震得破碎。她的耳朵向后扭去。接着她看到,那首先迈入帐篷的虎人脸上已经多了一条肿起的血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鼻尖,在它的沙色毛皮上非常显眼。它眼神游移,鼻子因为疼痛皱成一团,却一声不吭地退到了帐篷边缘。另一个虎人自它身边走过,将帐篷帘举至头顶,栓在一边。它粗大的手爪不相称地灵巧,伊莉看到它一只手就将帐篷帘栓好了。那垂在腰际的另一只手里握着鞭柄,正轻轻摇晃着,仿佛还在掂量着下一鞭。
“我没想到你需要睡这么久。看来你并不强壮。”第二个虎人收回手,走向伊莉,低头看她。与第一个走进来的虎人相比,她——从她的嗓音中伊莉如此判断——略矮一点,神色却非常桀骜。第一个虎人长尾低垂,手掌抓抚交叉在胸口的金属链带,四条腿几乎攒在一处,令伊莉感觉比起站在这儿,它宁愿遁入帐篷边缘的狭小阴影里。而第二个则摊开脚爪站着,一副对占据这么多空间理所应当的模样。她浑身漆黑,只在脖颈有块白斑点,胸口缠裹着一条暗色的布。光线涌入,伊莉注意到她的右手臂上毛发稀疏,环绕着群蛇般的红色疤痕。察觉到伊莉的视线,她哼了一声,暗金色的眼睛里火光一闪。“我乃劫鲁克之女多娅克。你叫什么,迈尼?”
她自称为某人的女儿,这让伊莉心里一痛。“我是无父之女。”
“名字?”多娅克掀起嘴唇,露出粗短的獠牙。对于这明显的威胁表示,伊莉只皱了皱眉。‘迈尼’是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叫我?”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多娅克将垂下的鞭子卷回手腕上,遮住那些火蛇般的伤痕。伊莉无法克制地盯着它们瞧。它们理应令人恐惧,眼前这两个比她高大强壮的四足虎人让人恐惧,处在陌生人之中让人恐惧,多娅克露出牙齿的威胁也应该让人恐惧。但她毫无感觉,问题一个接一个而来,纷纷涌入她那从血瘟痊愈后空空荡荡的脑袋,使她不得不吐出来:“我在哪儿?你为什么那样叫我?我记得……”她望向那沉默不语的虎人,因为血瘟而中断的记忆在苍白的脑海中翻腾出种种色彩。
她记得,自那一天之后,她便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最开始她跑,用尽浑身力气,只想逃开,逃离那阴影。最开始她每天能走一个白日,但渐渐在夕阳沉没之前她便会失去力气。某天她在深夜倒下。她不知道是什么削弱了她,只是拖着身体走。直到她挣扎行进到一条大河边,河流湍急冰冷,她再也无法前进。她便在河边扎下自己的小帐篷,喝水,呕吐,发烧,昏睡。她就知道血瘟缠上了她,带来她拼命想要逃离的阴影,正如它数个世纪之前为凯腾城带来的那般。
当前掌平原的游牧民驱赶着大群瘤背牛前来饮水时,她的视觉已近乎消失,只听得牛群嘶鸣和人声吵闹,于是她躲在帐篷里苦撑至周遭安静,心想夜晚降临无人会发现,才出去喝河水。之后她便回去躺在薄毯上等待死神。
死神也确实应约。她听到脚步,听到沉重的金属链条掉落在草地上玎玲作响,她听到手掌敲打胸脯的闷声。“带我走吧。”她乞求道,她记得,“带我回去。”
但回应她的不是死神那绝对冷酷又绝对温柔的声音。
“格勃克。”她无法理解的语言一次又一次响起,但那绝不是带来最后平静的死神所应该有的声音。那声音祈求着,不安而颤抖。“格勃克。”手掌敲打胸脯的闷响再次传来,她看不见,皮毛上却迫来热气,鼻间充满烟和皮革的气味。“格勃克。”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大腿,绽开她的一簇毛发。她感到坚硬的趾爪陷入皮肤。
在那短暂的瞬间,疫病被另一种她无法掌握的东西替代了。炽热而暴烈,刺痛着她、鞭笞着她、最后又灌满了她,驱使起她被血瘟掏空的身体,如此鲜红又如此深黯,她的意志发出刺耳的咆哮声,那个颤抖着的祈求声兀然尖锐,但与她的咆哮相比,那不过是最细小的咕哝。很快那咕哝也消失了。
“你狠狠揍了格勃克,为这个我才从前哨赶回来,见识一个真正的迈尼。她怎么会是一个病怏怏的小东西?”多娅克的话把伊莉的神思从记忆中拉回。她一抬下巴,在她身后的格勃克一抖。“那我还能怎么叫你,两腿圆耳的东西?你是虚假的,错误的。我们应该把你还给十首神。”她向前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伊莉在毛毯中绷起身子,紧紧盯视她的动作,准备着——
“我不记得你已经是我们的牧拿了,多娅克。”一个苍老的嗓音从帐篷外传来,那缠裹鞭子的手臂在伊莉眼前停住了,并迅速收了回去。
“长者。原谅我。”四只脚爪在伊莉眼前快速扭踏着,一瞬间多娅克就转回身去,动作轻快又安静,远远超出伊莉对这样一个庞大身躯的想象。“但你看她,她不可能是。她只不过是一个侥幸能够长大的——”
第三个虎人的第一个爪子踩进帐篷、踏在毡毯上时,多娅克住了口。它的毛发几如一层薄雪披在曾经高大健壮的身躯上,伊莉看得出来,如果多娅克顶撞它,它就会倒下。可它的视线中蕴含着威严,沉重到连手握火蛇的多娅克也无法抵抗。她将手掌贴在胸口,躬身行礼,退至一边。
但伊莉无惧于此。它是它们的长者,它们敬畏和爱戴之人,不是她的。她没有了。
“长者,”伊莉抬起头,学着多娅克的叫法,这招来那虎人不悦的一瞥。“感谢你们救了我。我愿意回报你们我所拥有的,但我已经一无所有,除了我的生命。我愿意许下诺言,如果你们有所需要。但现在我还有——
那年长的虎人开口说话。伊莉一时停下口,被那厚重、深沉、饱含感情的嗓音震动。“迈尼。”它——他——伊莉如此认为,他再度开口,瞧着她,深棕色的眼眸透出爱怜神色。“迈尼,你再度回到喀拉卡人之中,回到你的同首血裔中,就是对我们的回报,再无需其他。”
突然间,伊莉发现虎人们在自己眼中不再那么高大。接着她意识到,是她站起来了,她站在了自己颤抖的脚爪上。突然间她意识到被忽略的事情,它们就像光亮涌入帐篷一般涌入她的脑袋。她低头看看自己有着斑斓毛皮的手臂,长着尖爪的脚掌。
我是什么人?你是我与林中野兽的孩子。伊莉并拢手掌,将回忆攥住。
眼前的三个虎人的脸与她那么相像,野兽的脸,但他们的耳朵尖锐地指向天空,她的却又圆又小,扭向后方。她满披着毛皮,正如他们浑身油光水滑的毛皮,但她长满黑色条纹,腹心白如奶,身躯如火焰燃烧,他们却颜色纯正,如沙漠、黑夜、新雪。他们说着约尤语,那巨人约最小的孩子创造出来,为所有人类熟知的语言,就如同她一般,可他们难道不该发出十个头的兽之神那粗嘎难解的咆哮嘶鸣?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踩着四只脚爪,前掌平原的游牧民,被恩特尼城和凯腾城的居民称呼为虎人,而她就像巨人约和他的八个孩子那般,踩着两只脚。
“你说我回到了你们之中?我?”伊莉问道,让自己站稳。“我不是你的族人,长者。我有两只脚。”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都不会否认他们之间的相似,但那差异也是巨大的。没有任何一点可能……
“迈尼当然是两条腿,蠢货!”多娅克恼怒的声音从长者身后传来,却被长者抬起一只手阻止。“我听到了她的话。她自称无父之女,但在喀拉萨迈尼之后,再没有一个喀拉卡人会拒绝承认自己是迈尼的父亲。”长者望向伊莉。“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你脱离了你的族群。可你的确是我们的同首族人,千真万确。你和我们有差别,但你不会没有察觉到,你与人类差距更大。让我解释给你听。”
伊莉摇了摇头,抬手指向畏缩在阴影中的格勃克。他比她高大得多,却无力承受这一指般垂下头。“我感谢你们的帮助,但我也不会忘记在我得血瘟时,他溜进我的帐篷准备做的事。什么样的族人会这么做?我不相信你。”
长者微微一笑。“格勃克年轻冲动,他冒犯了你,而你教训了他,我说你做得好。但他绝没有恶意,他——”
就在他们说话时,伊莉听到帐篷外许许多多爪掌踏过草地的声音,闻到空气中瘤背牛虬结毛发的膻腥和嚼碎的青草味。这里一定是虎人的聚落,他们人多势众。但这并不代表长者就可以在她眼前说谎。“他想侵犯我。”她冷硬地说,并满意地发现自己不再因为虚弱战栗。
“啊,迈尼。他不敢这么做。”长者叹息着,向她伸出一只大掌。她抽身后退,拒绝这友好的示意。长者垂下手。多娅克怒视着她。“他之所以在发现你后,不告诉任何人,深夜偷偷走进你的帐篷,是为了求取你的青睐。他想请求你赐给他荣耀。”
“荣耀?一个得了血瘟,快要死掉的女孩能给他什么荣耀?”伊莉抱起手臂,皱眉问道。“我并不是国王,不是城邦的首领,不是巫师之长。我能给他什么荣耀?”
“被迈尼选中的荣耀。”长者回答到,“‘迈尼’就是骑手的意思。他想要你骑他。”
一时之间,伊莉忘记了装出强硬和拒绝的模样。她松开手臂,吃惊地看着长者。格勃克在他身后不安地连连按捺爪子,抓得毡毯沙拉作响。“我……骑他?”她看看长者,又看看在一旁不耐烦地把玩鞭子的多娅克。“我不懂。这怎么可能?你们为了这个,曾经攻破过恩特尼城。就为他们把你们当作骑兽,虎人和角人推倒了恩特尼的第一道城墙。第一个冲进城门的就是一个虎人。我知道这些事,我学过。他怎么可能愿意让我骑他?”
“有人告诉过你这些,很好。但还不够。”长者评价道。“没错,第一个冲进人类城市的勇士是喀拉卡人,你知道这个。但你还应该知道,他的名字是喀拉萨,他的配偶是‘黑星’库特莱。我们叫她黑星,是因为她额头上的标记。但更多时候,我们叫她喀拉萨迈尼,就是喀拉萨的骑手。”
“她有两条腿,就和你一样。她浑身条纹,就和你一样。现在,摸摸你的额头,孩子。”长者跨步向前。伊莉不禁向后退,但长者以眼神让她停下。他伸出一只掌,按向她额间。他的手掌沉重而温暖地压在她深色的茸毛中。
不用他这特意强调的动作,伊莉也知道那里是什么。
“黑暗之星高挂在你额间。”长者凝视着她。她调动起所有的尊严和骄傲,维持着自己不被那眼神压垮。“喀拉萨迈尼的勇士之魂在你身上转世重生,你感觉不到吗?你没有得血瘟……从来没有。你的血液中燃烧着库特莱的怒火,没有任何瘟疫能够抵抗它。但你一定抛弃过你的生命之火,我想是因为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迈尼的生命由火焰构成,你抛弃了它,这让你变得虚弱。直到格勃克冒犯了你,让你的愤怒和生命再次燃烧。”他收回手,向身后一瞥。“为这个我才没有更严厉地处罚他。但这依然是件可耻的事,将自己的欲望置于迈尼的生命之前。”
“库特莱打败了八个喀拉卡人,一个比一个高大强壮。”多娅克猛一挥鞭,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但却灵巧地没有伤到任何东西。“最后她在巨掌林里把喀拉萨打倒在地,并骑了他,就像两腿人骑他们的马。她残忍又坚定,胜过任何人,因此她才是一个迈尼!长者,格勃克被她打倒完全是因为他不敢还手。她不是迈尼。她又弱又小,无法胜过任何人,绝不可能是我们等待的勇士之魂。”
伊莉看到长者叹了一口气,眼神奇怪地混合着失望和爱怜,多娅克却昂着头,没有注意到。“多娅克啊,多娅克。库特莱残忍又坚定,胜过任何人,胜过碎山者吞鲁,胜过强壮的葛拉,胜过铁锤巴克和他的弟弟铁砧巴鲁——他们是莱尔人和诺纳人的双生武士——甚至胜过勇士喀拉萨本人。”长者的神色改变了,伊莉抬起眼睛观察着。就像风吹过厚厚的草甸,偶尔露出些什么绿色之外的颜色那般,长者那不变的平静神情中终于显露出些许骄傲。“但最后是喀拉萨,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将三部聚集在恩特尼城之前,带来胜利。”
“哪一天你能明白这是为什么,你就准备好成为一个牧拿了。但现在,你需要服从我的命令。”长者望向多娅克,后者低下头表示顺从。“立刻把迈尼带回你的前哨营地去,我们在四十个日夜后会离开汗流河,前往新的草场。你要为我们找好地方,并且照顾迈尼,让她强壮起来。尽管她重新燃起了火焰,但那还不够。”
“是的,长者。”一小阵挑衅般的沉默后,多娅克用力喷了一口气,嘴唇往下拉,盖住了她的獠牙。“如果这是你的命令。我这就去准备。”
“等等……”’伊莉出声阻止,多娅克并不理睬,转身走出帐篷。格勃克嘶哑地咕哝几句,长者点了点头,他便在伊莉眼前躬身,露出伤痕纵横的颈背。“他请求迈尼的原谅,”长者告诉她,她也点点头,心知那些伤痕大概来自多娅克的鞭子。接着格勃克也离开了。长者对她说:“你看起来还有好多问题,多娅克会告诉你。我让你离开营地,是因为你还处于虚弱中,如果有更多人像格勃克一般接近你——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求取重生的迈尼的青睐——愤怒也许会毁了你,这很坏。但多娅克会看护你,直到你的火焰重新旺盛,那时你便可以行走在我们之间。”
“我……我不确定要不要留下。”伊莉犹豫着。她确实漫无边际地流浪好久,心中隐隐祈求着归宿,可当从未想过的族群和身份迎面而来时,她又感到迷惑不安。“我还有,还有那些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阴影,她心痛地想起。“我也不确定你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有……”
阴影中六团绿火。她逃走了,她痛苦地想,她必须回去。
“平静下来,迈尼。无论你要做什么,你都应该让自己强壮起来,然后去做。在那之前,你应该和我们在一起。现在去找多娅克吧,在其他人意识到你是谁之前离开这里。”
强壮起来。如果那时她足够强壮,懂得用剑,弓,甚至鞭子,那么她就不会在绿火前逃开。她就能……
或许因为她的面容变得可怕,或许因为她的牙齿咯吱作响。长者伸出手放在她肩膀上。这一次,伊莉没有躲开。她颤抖起来,在长者的手掌下她猛一甩脖子,关节噼啪作响,长者却沉静不动地紧握她的肩膀。她昂起头,为这个体谅的温暖,她拼命眯起眼睛。
就当她们准备出发时,多娅克提议要伊莉骑她。“你难道不是一个迈尼吗?”她扭过身子,朝向伊莉并用手掌拍打她的脊背。虎人的背部毛皮厚实,在夕阳中显得又软又亮。
刚刚从毡毯上爬起不久,脚爪又软又无力时,这个建议确实非常诱惑。但伊莉从她嘲弄的眼神中心知拒绝更为明智。她告诉自己,不应该在乎多娅克的态度。她怀抱希望而来,却得不到想要的。一个充满希望的人在失望时有权利发脾气。但当多娅克将包裹甩在背上,迈开四只脚,在她身前跑得飞快,完全不把她当作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来照顾时,她还是生气了。
她生起气来,完全不顾脚爪疼得要命,俯下身用四个爪子奔跑,每一次跃动都将疼痛传遍全身,但多娅克不回头看她,一次也没有,她便默默下定决心要跟住她,哪怕这意味着她会跑到死。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她从嘴里尝到血,从手上尝到开裂的痛苦,伊莉不禁怀疑,很快她就真的会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多娅克身后的尘土里。奇怪的是当天光完全消失,星星张开眼注视她们时,痛苦渐渐从脚和手上消失了,她在一次又一次地迈动掌爪中感到平静。她甚至对跑在前面的多娅克都没有了愤怒的感觉。黯绿色的大地自她眼角飞掠而过,前方是左右猛摇的多娅克的尾巴,她看得入了迷,并且发现了多娅克浑身黑皮毛中的另一个白点——她的尾尖。
手掌和脚爪都传来草皮的柔软,夜风蹭过她鼻尖,钻过她飘动的毛发,湿润清凉地吹拂着她,有一点点痒,却没痒到让人想狠挠,只让人想咕哝,想呼出气息。伊莉试着轻轻呼叫,随着多娅克加快步伐,她感到越发兴奋,不由长长地吐气,最后竟然发出一声长啸,肋骨都随之震动嗡鸣。她穿过自己的啸声,这感觉太美妙了,仿佛驾驭着风,一切都变得渺小,无法与她驰骋在无尽草原中的快意相比。
多娅克突然停下,伊莉一时惊讶,却控制不住冲劲,只得奋力一跃,整个跳过她肩背,落在多娅克右前方,站起身,不解地望向她。“别在这里叫唤了,两腿圆耳,你会招来野兽们。”多娅克将背裹解下,看着她说,嗓音生硬,却不像她们刚离开时那样刻薄。“按一个小东西来说,你跑得挺厉害。”
“别那样叫我。”伊莉感觉到她话中轻微的赞许,但更多的还是轻蔑。她皱起眉,来回抬起脚掌,摊开又缩紧,舒缓着过度兴奋带来的酸痛。“不然的话,我就会回敬你,四腿尖耳。”
“如果你能做到。如果你能像一个真正的迈尼那样做事,我愿意接受你给予的一切,可惜你不行。“多娅克回答,利索地将帐篷支起。伊莉再一次发觉这个虎人的手非常灵巧,但她决定把这个赞赏隐藏起来不被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是。你不能因为我不是你们以为的东西,就这样对我。”
突然的一个脆响在伊莉耳朵上方火星般炸开了,她迅速跳开,咆哮着回应挥鞭子的人,胸中为奔跑而产生的甜美愉悦顿时化为乌有。但多娅克比她更高,也更强壮,并且她手握火蛇。“如果不是因着长者认为你是,我现在就会杀了你,吃掉你的心。”她站在伊莉前方,她投下的阴影就像其他任何阴影一般沉重而危险。“你要记住这一点,两腿圆耳。”
“你总是那样挥舞你的鞭子吗?”帐篷搭好了,多娅克正要转身走进去,伊莉在她身后叫道。饥饿、疲惫、被威胁的愤怒混杂着喷涌而出。“真奇怪。就算我不是喀拉卡人,也能看出你鞭术高明。你的长者应该让你做鞭子们的牧拿,那与你多么相称啊。”从之前的谈话中,她大概猜测到那个词的意思。
怒火却没有像她预料的那般席卷而来。多娅克回首凝视着她,紧握鞭柄,爪子抓得那皮质表面咯吱作响,然而她的神情却平静。“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否认。但我会成为喀拉卡的牧拿,我从心里知道这一点。”她转身进去,不再看伊莉。“可你却不知道你是什么,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悲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懂得悲哀、痛苦、悔恨以及我在它们之中的位置。
在帐篷外一丛较为柔软的高草中,伊莉反复咀嚼着这个思绪,面孔贴向芬芳的泥土。她睡着时并没有觉得冷。
接下来的日子在漫游中流过,她们在青绿草原上前进,寻找溪河和盐池,和缓的丘陵,或被矮山环抱的腹心地。那些都是放牧瘤背牛的好去处。喀拉卡人在前掌平原放牧巨大的瘤背牛群,然后将它们赶过猛踏丘陵,进入两腿圆耳——人类的城邦国家尤里未艾境内,卖给小指痕湾边的贸易城市恩特尼的商人们。这牲畜交易也是喀拉萨建立起来的,以取代恩特尼的贩奴贸易,成为两腿圆耳与喀拉卡、莱尔、诺纳三部的和平象征。
这是多娅克告诉伊莉的。在最初的对峙过后,两人似乎都无法再忍受接受一整个白日默默无言的奔驰。满耳满心的爪踏声太过孤独,且毫无必要。于是她们说些与两人无关的事,过去的事,别人的事。
恩特尼人吃不完那么多肉。他们买得太多,喀拉卡人那如大朵黑云滚过草原般的牛群被恩特尼一口吞下,只留下一小朵棕黑让虎人们带返前掌平原,每年如此。多娅克时常疑惑这一点,贸易城市中的两腿人矮小瘦弱,不像喀拉卡人那般有无尽的食欲。那么多瘤背牛都去了哪儿?看上去唯有恩特尼城边的海湾有如此胃口。
搜寻着脑海中的回忆,伊莉回答她,恩特尼的商人会把牛肉用风帆舟载着,从小指痕湾卖到到坎达因的大指痕湾。
那又怎么样?多娅克向她摊开两只手,后掌平原的莱尔人和诺纳人同样会把更多的卷角羊卖给恩特尼商人,又是很多肉,坎达因的两腿人如果和恩特尼一样小,那么他们也吃不完。
坎达因是法师的国度,伊莉告诉她,在他们的大圆湖上,是高贵的双子浮空城,埃坎和埃达。那里居住着许多法师。他们需要吃肉,非常多的肉,来弥补施法带来的体力损失。因此法师们大都是高大肥胖之人。
他们吃很多肉?多娅克听到便露出牙齿微笑,那他们比恩特尼的两腿圆耳们要好。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有人告诉过我。在许久的沉默之后,伊莉回答。那天晚上她们扎营,升起篝火,坐在火旁各自揉搓脚爪,气氛变得懒散柔和,多娅克甚至丢给她一大块烤肉。过去几天她只给她干粮,然后自己把猎获吃光。
下意识接住那肉块之前,伊莉的心中甚至升起感激。她已经忘记将獠牙陷入肥美多汁的肉块的感觉太久,每晚注视多娅克大吃大嚼而咬牙不去恳求几乎快要耗干她的尊严。然而滚烫油腻的烤肉块在她的两个手掌间来回跳动,最后伊莉不得不把它丢在草地上。多娅克哈哈大笑,说道食物换知识,她理应接受。伊莉心平气和地接受折辱,在凉爽的草地上揩着手掌,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肉,平静地提出她要知识回报知识,故事回报故事,多娅克应该把迈尼、喀拉萨、库特莱的故事,以及其他任何和这有关的事情都讲给她听。多娅克摸着獠牙斜睨她,称她尚且不如三岁的喀拉卡小崽,他们都知道那些事。伊莉反唇相讥道,两个月大的恩特尼孩童也知道那些牛肉和法师的事情,她也许也不如他们。
即使隔着颤动的火焰,伊莉还是看得清虎人怀疑的神色。她连忙岔开话题,说道长者似乎对她是什么知道得比年轻的虎人多。他错看了人,把她交给一个只会违抗命令的家伙来照顾。那虎人身上的傲慢顿时消失,她拍打着脚掌喊道自己从不违抗长者,长者也绝不会错看她。
那一刻,伊莉感觉自己或许果真继承了几分远古勇士的残忍。她抓住那虎人的软肋开始狠狠敲打。她说虎人的照顾使她饥饿又疲惫,并且因为不知道长者允诺要告诉她的事情而焦躁不安。当她回到长者身边时,长者就会看见他的命令被完成得多么好。
虎人猛地站起身,却在她戏谑笑容下又狠狠趴下。她张开口,作势欲吼,露出可怕的獠牙,辩解道是伊莉自己不吃她的食物,不睡她的帐篷。但在伊莉眼中,她的獠牙和辩解都变得无力了。她挤出严肃的表情,提醒沮丧的虎人道,最后无论如何,都是她没有完成长者的要求。
那虎人气急败坏又无言以对的表情比什么肉都甜美。但还不够,伊莉心中升起一股折辱者独有的快感。但那还不够。一个致命的灵感随即窜进她脑海,太过精彩,光是稍微想想她就克制不住想笑,于是她不得不抓痛大腿来让自己保持严肃。
你会让他失望。她把趾甲陷进皮肉,刻意阴沉地说,你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长者不会再将任何意愿托付给你。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虎人的表情在火焰那边显得变幻不定,最后凝固成她从未见过的悲伤。接着她长久地将脑袋埋进双臂之间,竖直的尖耳软软垂下。火光照耀下,她手臂上的红色伤痕微微发亮。在伊莉眼中,方才还生气勃勃的虎人现下看去仿佛一块黑色岩石,毫无生机,只是微微反映着火焰的光彩,才有一点生命的假象。她顿时紧张起来,歉疚在她舌下挣扎,但最后还是滑下了喉咙。一时间所有言语被夜风吹去,唯有虎人沉重的呼吸掺杂在火焰的咇剥声中,好似岩石被火烤而崩落呻吟,除此之外她没再发出任何声响。没有愤怒,没有反驳,一言不发。
责备和奚落却不断在伊莉胸中响起,被她自己的嗓音吐出,为那虎人复仇。过去几天内,她从多娅克那里得到的一切苛待的总和比之简直称得上友爱。
会有什么,比一个令父亲失望的女儿更加令人失望?
所有快乐消失了,好似从没有出现过。寂静和冰冷重新占据胸口,伊莉向后躺倒,伸直脚爪,感受如今世上剩下的最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