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大中午，不然居民楼里永远是暗暗的。楼梯道狭窄而冗长，拐角处堆着不知哪家的建筑垃圾和旧家具。面对面两扇紧闭的防盗门，上面挂着落满灰尘的超市对联和褪了色的“福”字。墙壁已经发灰了，剥落的墙皮上印着墨蓝色的广告：水电工、泥瓦匠、民间借贷。逼仄的楼梯和狭窄的透气窗将整栋楼封锁得如同堡垒一般，终日回响着做饭和骂孩子的声音。它们嗡嗡作响，在这小小居民楼里交织成平凡生活永恒的白噪。

林家栋仙鹤里17号401单元住着一个女人。

你时常能够看到她，穿着蕾丝吊带衫，轻薄的纱衣有意无意地从肩膀上掉下来，眉毛修得细细的，擦着大红色的口红，有种俗气的魅惑感。她冲每一个过路的男人抛媚眼，露出白玉似的脖子和一点胸脯。没事的时候，她就站在楼洞的阴凉里，抓着一把瓜子。白齿红唇轻轻地咬开壳，舌尖一点，将果仁卷进嘴里吃掉。然后皮儿吐得远远的，看它们像飞镖似的“嗖”地飞出去，笔直落在地上。

这一片的每一个小流氓或单身汉都会不自觉地多看她两眼，有时上前攀谈两句。她的笑声是肆无忌惮的，毫无矜持可言，回荡在居民楼狭窄的楼梯道中。

若是本分人家，接孩子放学的妇女，买菜回家的丈夫，见了她都是低着头躲得远远的，如同躲瘟疫一般。她也不去招惹人家，只是拿眼角瞧着满脸灰尘油光的中年妇女推着孩子匆匆路过。有时候哪家粗心让孩子一个人跑下来玩，她也拿了糖来逗，可惜很快就会有家长匆匆赶来，黑着脸将娃儿的手一拍，训斥着往家拖，嘴里还嘟囔着“不干净”、“脏”这样的字眼。

像她这种人，大家都叫她“楼凤”。其实也就是野鸡，谈好了价钱，把人带到家里去。她有些害怕那种有着豪华门面和小而隐秘的入口的夜总会，没有窗户，紫红蓝色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整晚整晚地响着。更何况，她想，人家也未必能看上她。她已经不年轻了，没有那种千篇一律的漂亮脸蛋和包裹在短裙里前凸后翘的身材。

她的一亩三分地就在这楼道口，浑浑噩噩，日复一日。

402单元的出租屋搬来了一个新房客。

楼凤睡到一点多钟才起床，饿了，穿着拖鞋下楼。到楼底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儿，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正吃力地将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往楼梯上拖。听到脚步声，女孩抬起头来看着她，眼里带着单纯的好奇。然后低低地说了声：“不好意思”，费劲地将行李挪到一边。

卖炒饭的老太经常窝在旁边的巷子口，面前支着一个矮矮的简易煤气灶，上面架着油乎乎的锅。楼凤走过去递给她五块钱，看着老太麻利地热了油，将鸡蛋磕进去，接着是火腿肠和素菜。最后拿出一纸饭盒的白米饭，倒扣进黑乎乎的大铁锅中。用铲子切碎、碾压、翻炒，散发出炒饭的喷香和荤腥的油烟味，是贫穷的肠胃最好的慰藉。

当她拎着一盒热气腾腾的炒饭往楼上走的时候，发现那女孩儿正在二楼的拐角处休息，肩膀抵着墙，显得疲惫而又失望。细细打量了一下，女孩儿戴着眼镜，短发服帖而柔软，脸上干干净净的，还背着一个大书包。现在是九月份，她想，大概是旁边大学的学生。

她一直羡慕大学生。女人也有个上大学的弟弟，她不敢去看他，怕别人说三道四。但有一次忍不住了，偷偷地跑到他学校对面，看着弟弟跟一大群男生笑闹着走出去。原来瘦猴子似的小男孩儿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显出成熟男人的英武。

因此她喜欢大学，觉得高等教育里熏陶出的人都有种特别的气质。

“喂！”女孩儿正扶着膝盖喘粗气，听到有人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就看见刚刚的那个女人正插着腰看着自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女人一脸嫌弃地走上来。

“来，我拉头，你从下面往上推，不然你把道儿都堵死了。”女人不容她分说，抓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就往上拉。女孩儿愣了一下，被骂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连忙从下面托着往上推。两人“哼哧哼哧”了半天，才终于把巨大的行李箱拖上了四楼。

“谢谢。”女孩儿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冲女人笑了一下。

“行了行了，不打紧的。瞧你这小脸白的，要不是我，非死在这儿不可。”女人摆摆手，转身“啪”的一下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