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便是所有的起点与终点,是主宰我命运的罪魁祸首。
原以为和自己有几分相像,但真正面对这灯下的瘦小人形时,却发现自己完完全全错了。如晨露打湿的蒲公英般的乱发,因懒散与疲倦而扭曲的脊梁,以及由于赶稿的焦虑而疯狂抖动的右腿——这与自己记忆相背离的一切,都令我惊异而不安。
这就是我的作者啊。我感慨着向前走去。
虽然之前思考过无数种可能性,但这次真的超出了我的预料之外。
“腿停下,给我坐直!”我怒声呵斥,“还有你写的这是什么垃圾玩意!”
听到身后的人声,她浑身一颤,很明显受到了惊吓。可即便如此,她也只是飞快地扭了一下头,和我对视了一秒,然后又自顾自地奋笔疾书起来。
嘿,还不理我了。
我索性趴在了这个人肩上。浑圆柔软的双肩垫在手臂下很舒服,我轻轻摩擦着她的头发,嗅到了一股甜腻的味道。有点恶心。
想起书中曾遇到过类似的情节,我十分庆幸对方有一头干净清爽的秀发。
“要是这头发我绝对不想吻。”我小声嘀咕着。
作者拒绝给我任何反应,只是一味地写着。
“理我啦,理我啦”我吹着眼前的发丝。
终于,黑色的钢笔停止了运动,一高一低的肩膀耸了耸,意将我像灰尘一样抖落。
没门。
“理我啦”我就像三岁的孩子一样赖在作者肩上不肯动,作者就这样拖着我走进了客厅。月光下家居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而缥缈,但作者仍然熟练地找到了自己的杯子。喝水,吃药,将物品归还原处,仿佛是天生的夜行动物。
既然挂在这家伙身上没用,那就只能换个方法了。我松开扒在作者肩上的手,直接挡在了作者正前方。结果作者眼睛都没眨一下,擦着我的胳膊就走了过去。
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感觉不到我啊?
我再次跑到她的面前,开始像海带一样摆动,上下左右,就是不让她过去。
作者神情复杂地盯着我,很明显将我当成了精神病的产物。虽然我有些不悦,但仍然选择了继续。
忽然,作者也将手举起来,和我做起了一样的动作,只不过方向正好相反。我上,她就下;我左,她就右。
就这样黑暗的走廊里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面对面舞蹈着,直到旁边的房门突然打开。
“这么晚,干嘛呢?”
“身体有些僵了,做做放松体操。”作者微笑着,“我马上就睡了,妈妈你先睡吧。”
“好吧,早点睡啊。”女人轻轻地关上了门。
“撒谎都不打草稿的啊。”我晃动着手臂,“你干嘛跟我做一样的动作?”
“你不是想和我玩‘海带海带’吗?”
“没啊,我只想挡住你的去路,顺便逗你一下。”
“这样啊。”作者平静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等等,”我几步跟上双手撑在门前,“你干嘛无视我。”
“因为你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人物吗?”作者温和地回答道。
“虽然说是幻想出来的也没错啦,但准确的说我是你写出来的。”我坚定地进行了纠正。
“写出来的?”作者狐疑地看着我。
“对啊,我是你的女二号啊,你连自己创作的人物都认不出来了吗?”
作者脸色一变。
“话说你病了吗?吃什么药呢?”我观察着作者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
“失眠而已”作者苦笑着,“不过现在看来得让医生重新检查一下。”
“好的,改日我陪你去。”我报以同情的目光。
作者无奈地“嗯”了一声,然后又坐到了书桌前。
“别写了,”我急忙制止,“你不是说睡觉么?”
“好吧。”作者走去洗漱,趁她不在我连忙拿起笔记本进行确认。
果然还是这样啊,我强忍着将书撕毁的冲动,一页一页地看着这熟悉的情节。很快,作者重新出现在了我面前。虽然那浮肿的面颊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令我心生怜悯,但左手紧捏的纸页告诉我绝对不能就此罢休。
“这就是这次的反派吧?”我指着书中一个名字,“而且我最终还会与他永结同心对吧?”
“嗯”回答得干净利落。
“为什么?”我合上笔记本,忍者怒气,静静地盯着作者。
作者没有回答我,只是将睡衣换好,关上了灯。
沉默中我突然将书狠狠一摔。十六次了,加上这还未成型的世界已经是第十七次了。十七次与反派喜结连理,十七次成为双胞胎的母亲,十七次现世安详岁月静好…我受够了。
我将刚躺到床上的作者一把揪起,“为什么?”我厉声问道。
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无助的,委屈的,令人悲伤的静默。
“不愿意吗?”作者叹了口气。
“不愿意。”我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一双手伸向了我的背,似乎想抚平我的伤痛。
我放下作者,像兔子一样趴在她的胸前。作者的手仍然在我的背上轻轻地移动着,这种温柔使我有一点想哭。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故事呢?”手的主人轻语道。
“悲剧”我感觉到身下那颗无法触及的心正在加速跳动。
“悲剧吗?”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有些惊讶。
“我已经厌烦了,”我将头埋得更深,就像受到欺负的幼童,“与反派们度过平安幸福的岁月。”
“厌倦…幸福吗?”作者再次陷入了沉默。确实,对于生活在世间的人来说,一生如我就已足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起大落,只是细水长流的陪伴与茶米油盐的苦乐。但如果人不止一生,而是有无数次生命呢?失去终结后再失去未知,这只是名为幸福的炼狱而已。
“现在的你不够冷静,好好想想再告诉我吧。”仿佛恳求般,作者抱紧了我。
“好吧”,我对作者的动摇感到莫名其妙,即使是悲剧,对穿梭于各个故事间的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我对写作并不了解,可能这个要求对于不擅长写悲剧的人来说有些强人所难了。
不擅长悲剧的人啊,我静静思考着。可一部精彩的故事,总要有角色牺牲些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世间大部分故事都是悲剧。虽然在读者和作者眼里,这些牺牲在结局的圆满面前实在无足轻重,只能算是物有所值,死得其所。
被忽略的终究是没有资格去谈论公平的。
胸口下的起伏愈发规律,很明显刚才的药物已经发挥了作用。夜已如此之深,实在不适合继续思考。于是我头一扭,与拥抱着我的她一起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