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滿潮從淺眠中驚醒，躺在自己身側的朝潮，口中流洩出破碎的苦惱聲音。滿潮憐惜地將黑髮少女擁入懷中，輕刷著後腦勺，一如每晚她所做的。雖然滿潮也不明白是否真能起到撫慰作用，抑或是讓自己安心而已。

「約定……一定要實現……」

朝潮間斷地呻吟著，眉心糾結成一團，冷汗濕透了額頭與睡衣。像是正做著噩夢──不，這不是夢，嚴格說起來連睡眠都不是，朝潮只是被囚禁在陳舊的記憶當中。

艦娘在戰鬥之後的夜晚，偶爾會體驗到艦船承載的歷史，這是能夠與艤裝深入結合，成為獨當一面的艦娘的光榮證明。

然而這理應光榮的證明，如今卻給朝潮帶來無限苦痛。一週之前，朝潮還是名稱職的優秀艦娘。可現在的朝潮，一旦穿上艤裝，便會整夜遭受記憶折磨，連出擊也辦不到。

「很重要……很重要的約定……得回去……」

因為不是夢，所以無論如何都無法喚醒。在漫漫長夜中，朝潮究竟是體驗著何等悲慘的過去呢。懷抱著這樣的思慮，滿潮緊緊握住朝潮冰冷盜汗的手掌，望向窗外的月色。

直至天色開始泛白，朝潮的呼吸才漸趨平穩，倦意湧上，滿潮維持著小手相繫的姿勢，闔上沉重的眼皮。

『不想再失去了……』

墜入夢鄉之前，似乎聽見誰這樣呢喃著。

＊＊＊

南方海域艷陽高照，蔚藍的天空浮著幾絲白雲，微風吹不開海面蒸騰的濕氣，讓呈一列航行的四位艦娘悶熱得滴下汗來。

「啊──好無聊……」滿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專心點，滿潮，別給新人做壞榜樣。」旗艦朝潮轉頭告誡。

滿潮聳聳肩，這片海域從幾週前就連水上棲艦也沒出現過，僅有零星前來偵察的潛艇，難以想像數個月前這裡還是飄散濃濃重油與硝煙味的激戰區。提督派她們帶領剛上任的驅逐艦娘離開環礁湖，到周邊近海執行對潛警戒任務，好讓新人早日習慣艤裝，接受改造。

「滿潮學姐好像很希望深海棲艦出現呢。」緊隨朝潮身後的海風苦笑。

「怎麼可能，不出現當然再好不過。還有海風，已經不是候補生，就不要再加學姐了。」

「滿潮才沒那麼勤勞呢，只是因為攻略命令遲遲不下來，很焦慮而已。」朝潮瞭若指掌。

「要是姑息那群棲艦，搞不好哪天勢力壯大了又攻打回來，到時就更難收拾了。趁早把握優勢，一股作氣打掃乾淨才是最好的。」

「當時人員與物資都消耗得很厲害，並非進行殘敵掃討的好時機。」

「就說要多調些大型艦過來啦，都多久了還拖拖拉拉的，戰艦跟空母放在本土又不會生利息，那群蠢官員。」

海風與涼風被滿潮無禮的發言嚇了一大跳，朝潮嘆了口氣，「習慣就好，不過別學她。」但也懶得去糾正滿潮。

「已經得到戰艦與正規空母的調用許可，不久後就會派來吧，司令官也正著手規劃攻略作戰。」

「來自秘書艦大人的第一手情報！」涼風雙眼閃亮。

「幾天後就會通告全鎮守府吧。」朝潮一臉尋常，讓涼風失望地鼓起雙頰。「進入備戰後不能像現在這麼悠閒，涼風和海風也要好好訓練。」

「是！」兩人精神抖擻地回覆。

「朝潮的訓練很嚴格喔，做好心理準備吧。」

「滿潮每次都這樣恐嚇新人，我只是做好該做……等等。」

朝潮察覺到天空異狀，滿潮旋即領會，跟著抬頭望向朝潮目光所指。右方空中有幾個黑點正編隊向這邊前進，晴朗無雲的天候提供了絕佳的視野，顯然正是空襲的好日子。

「不會吧！提督不是說這裡只會有潛水艦嗎？」涼風驚訝地高喊，海風也嚇得雙眼圓睜，直盯著漸漸變大的黑點，不知如何是好。

「冷靜點，按照防空演習時教妳們的那樣做。」朝潮沉聲，兩位新人這才想起該做什麼，連忙放下爆雷換成機槍。

「那個機影，好像沒有看過啊。」滿潮不想多添恐慌，壓低了音量向旗艦報告。朝潮瞇眼細看黑點的形狀，接著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沒有印象。

「散開成複縱陣，各艦對空砲火預備！」朝潮一聲令下，四人排出防空陣形。她們原本是來執行對潛任務的，身上沒有高角砲與對空雷達，只能讓妖精扣住機槍扳機嚴陣以待。

敵方也發現了這邊的位置，幾架敵機下降到超低空，一直線迫近她們。

（是魚雷機！）朝潮從飛行高度判斷，並準備要大家轉為面迎敵機編隊的行進方向，以避開魚雷的路徑。

驅逐艦們開槍迎擊，少數敵機被擊落，剩下的則鑽過貧弱的彈幕進入投彈距離。她們清晰地看見，最接近的那台機身纏繞著不祥的赤紅火光，並解放了機腹下的危險物體。

「右滿舵！」朝潮打出信號，四人加速向敵方接近，打算讓魚雷通過她們身後。

出乎意料地，朝她們拋下的，並不是預期的魚雷，而是炸彈。她們驚覺因誤判而採取了錯誤的迴避行動，趕忙緊急轉向遠離著彈點。

炸彈打水漂般在海面上彈跳了幾下，最後近距離爆裂開來。雖然沒有直擊任何人，爆風還是吹痛了肌膚，她們連忙以手臂護住頭臉，以免被碎片弄傷──除了一個人之外。

朝潮僵在原地，任由慣性帶著自己航行，炸彈破片割傷了臉頰，鮮血滴落染紅純白的衣領。

「朝潮！在發什麼呆！」滿潮大喊。

「……」然而背對著的朝潮紋風不動，似乎只是直盯著方才炸彈落海的位置。

「怎麼不閃開？這樣很危──」滿潮靠過去揣她的手臂，哪料朝潮如同被風折斷的柔枝，一拉就倒在懷裡了。滿潮一驚，使勁搖晃朝潮的身體，才發現她根本就失去意識了。

眼見另一架敵機襲來，準備將定若浮靶的兩人當作餌食，滿潮急令發動機妖精加速至兩舷一杯，抱住朝潮傾全力脫離。

至近彈在身後幾米處爆發，雖僥倖沒被直接烤成炭屑，高熱仍使滿潮的後部艤裝燃燒起來，燙得她慘叫出聲。安全裝置自動分離後部艤裝，燃燒的鐵塊從背上彈開，化為沉沒深海的一團黑影。

上背部的燒傷傷口暴露在空氣中，讓滿潮痛得倒抽涼氣。幸運的是，這股疼痛也表明了傷勢尚未深至破壞神經，還不致威脅生命。滿潮確認機動裝置沒問題後，便低下頭去查看朝潮的狀況。

只見朝潮臉色慘白，呼吸淺而急促，嘴唇轉為紺紫，一開一闔發出模糊的聲音，手掌冰冷得不像活人的肢體。但艤裝的溫度卻不斷攀升，滿潮趕緊將朝潮的鍋爐與發動機關閉。

（溫控系統故障了嗎？）核心與控制系統是艤裝最精密的部分，艦娘無法手動排除故障，只能由專門的技師修理。

「咦！朝潮……朝潮她……昏倒了嗎？」面對接踵而來的突發狀況，涼風驚恐得連句子都講不好。

「全員一齊回頭！由我前導，返航回泊地！」滿潮發號施令，她不知道朝潮的異狀會不會關係到生命危險，只能儘早逃回泊地維修。

「有更多敵機追過來了！」對講機傳來海風焦急的報告。

「嘖！提升至最大戰速，不要停止迴避運動！」

看來剛剛的偵察機已經回傳獵物的位置，轟炸機們如同飢餓的禿鷹般呼朋引伴而來，區區幾把機槍根本無從抗衡，必須請求空中戰力支援才行。正當滿潮將無線電切換到遠距離通訊的瞬間──

啪喀。

心中傳來了什麼東西鬆脫的聲音。

外界發生的事情彷彿被一層厚殼隔絕般，本應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還有同伴呼叫自己名字的聲音，聽起來都有如千里外傳來般遙遠。損管妖精的警報音也沉默下來，在這奇妙的死寂中，滿潮的身體被一陣漂浮感攫獲，輕飄飄地離開海面──這樣的幻覺只持續了短暫一瞬，爆炸的衝擊引發劇浪，艤裝的平衡控制失效，近似暈船的感覺襲擊滿潮，讓她差點跌坐在海面上。

滿潮連連呼叫妖精幫忙注水復歸原位，然而她的懇求徒然墜入無底深井，妖精們的恩惠已經徹底從裝備上消逝了。她的腦袋終於追上事實，約莫是彈片刺中因火災而喪失裝甲防護的核心吧，她與艤裝的連結被切斷了。艤裝變成了束縛手腳的冰冷機器，不再是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可靠夥伴。

缺乏防空裝備的小隊被敵機追擊，旗艦意識不明，自己的核心與後部艤裝全毀，其他兩人又是資淺的未改造艦娘，情況糟糕至極──不，正是最糟的時刻，無論如何也要發揮最大的力量。

「海風聯絡基地，送戰鬥機過來迎擊！涼風用無線電呼叫附近的友軍請求救援！我來曳航朝潮！」滿潮下達指示，讓手足無措的新人們行動起來。

滿潮將朝潮的手臂繞到頸後，用左肩支撐住朝潮的身體。艤裝已經切換到手動操作模式，她拉出艤裝內藏的控制盤來調整發動機，小心地平衡兩人份的重量，操舵進行迴避運動。

「沒問題嗎？要不要我來曳航？」海風擔憂滿潮的傷勢。

「我可以。」滿潮咬緊牙關，雖然由艤裝完好的同伴來曳航會輕鬆許多，但她們能無事歸還的機率是最大的，不如由失去攻擊能力的自己來負責。

多帶上了朝潮，卻少了核心輔助控制，滿潮就像野獸落水般不自在，只能以笨拙的姿態左閃右躲。雖然幾次有驚無險地閃過直擊，卻無法完全避開爆風與碎片。滿潮以肉身作盾護住朝潮，原先潔白的制服成了血污與焦痕錯雜的破布，從中裸露出的肌膚被割得遍體鱗傷。

「滿潮這樣太辛苦了！還是我來吧！」涼風看得於心不忍。

「做好妳的工作，繼續對空砲火！」滿潮堅決回絕。

插圖：https://i.imgur.com/Yn00yXw.png

南水道進入視野時，終於見到由泊地方向飛來的雷電與零戰。水平線彼端也有兩道熟悉的艦影接近，是前來援救的瑞鳳與五十鈴。

「得救了！」涼風歡喜高喊，海風也安心下來，忘了切掉對講機便長吁一口氣，噪音害稍有鬆懈的滿潮操艦不穩地晃了一下。

自軍的戰鬥機群一下便取得了數量優勢，敵機紛紛化為火球墜落海面，有幾台還想掙扎著滑進低空發動攻擊，卻輕易遭到五十鈴的高角砲擊落。殘餘的轟炸機不再戀戰，急急忙忙地撤退了。

「妳們還好嗎？」遠處正在收納艦載機的瑞鳳切進了無線電，「我看到滿潮傷得很重。朝潮怎麼了？」

「她昏過去了，」滿潮以指尖探了一下朝潮的人中與頸側，「不過呼吸和心跳都還正常。」

「明白了，我馬上聯絡醫護人員來港口。」

聽到瑞鳳可靠的回答，滿潮心裡卻一點也沒有放鬆的感覺。肉體的傷可以醫治，損壞的艤裝也能修理換新，但毫無根據地，她直覺這些都無法讓朝潮恢復過來。

＊＊＊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