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忽有一夜清风雪飘,本是秋高气爽的玉雪村骤然入冬,接连二十几日风雪绵绵无止意,掩没了青石大道,遣散了路上行人,夺取了热闹繁华,遮蔽了炊烟袅袅,远眺去竟似野岭荒村,唯有村口的千阶天梯和烫金石坊彰显着“天下第一村”的霸道。
一袭白马青衣在通向村口的大道上疾驰,早早瞧见指向玉雪村的路牌,又赶了几十里路才远远看到篆刻村名的石坊,袁立术嘘马缓行,仰头打量着,“好气派”,石坊雄伟厚重,天梯直耸入云,绝非一般可比,在日出的红晕中更显盛气凌人。
感慨时分,石坊后猛然蹿出几个黑影,以迅雷之势冲上前将袁立术包围,袁立术回神勒马时已没了退路,身着黑衣的男子握拳施礼,脸上盈满浅笑,“阁下可是袁英杰袁总管?”
听闻父亲姓名,袁立术心中大惊,神色一沉,却不敢显露恐慌,故作平静地问道,“阁下是?”袁立术是逃难来寻玉雪峰上生死门的,一行二十二人从长安出发,四千里颠沛流离,历经官兵追杀截堵、流匪袭击抢劫、野兽窥视夺命,独剩父亲、瑾湘小姐和他三人活着,今日终于来到玉雪峰下,最怕功亏一篑。
“玉雪峰生死门,在下奉门主命在此恭候袁总管多时了”,黑衣人向袁立术身后张望,继而又恭敬询问,“小姐何在呢?”
俯仰之间情势明朗,袁立术悬着的心安稳落地,深深吐气将方才的慌乱呼出,对黑衣人的身份感到心安,袁立术未作深思就为他们指明方向,“我来探路,他们在五里外等候。”
“如此甚好”,黑衣人指使同伴牵来石坊旁的马匹,领两人朝袁立术所指方位打马离去,剩下的两人将袁立术引到石坊旁,系住马绳,歪头睥睨一眼,冷气横生地吩咐,“等着吧。”
昨夜雪停,父亲观天象道,“明日放晴,我们的命运也会随日出尘埃落定”。袁立术等这一天、等这个机会太久太久,两月的逃亡生活度日如年,他时时刻刻都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恐惧、自责,日日惊乱、夜夜难眠,竟觉得比活过的十八年更长。每当辗转反侧时,袁立术都向神明起誓,‘此行终了,我必要一改过往的骄奢淫逸,奋发图强、重新做人,做一个无愧这两月苦难的人,做一个有能力守护忠孝的人。’
太阳渐渐露出锋芒,红晕消褪、金光洒落,冰冷的身体沐浴着柔软的暖意,袁立术感觉自己正在重生,这一刻无比神圣。
辰时是一天最冷的时刻,太阳休息了一夜,刚伸懒腰露出半个身子,哈欠连连、吐露微光,浸红满山白雪,滋养山间万物,生命在血色中萌芽,黑色骏马上、着雪白披风的女孩也在血色中静静等待,等待一场清醒。
林中寒意如针,伴疾风呼啸而来,扎入棉衣、刺破肌肤,随背脊攀爬到喉管,化作沉沉白气。女孩拉紧披风,盯着玉雪峰上的红日发呆,她仍觉得犹在梦中。逃难的日子里,她被一场噩梦禁锢,生离与死别,躲藏和奔逃,徘徊又辗转,长路漫漫,永夜一般。
无数深夜扰她惊醒的梦,内容不同,蕴意却是相通,发至骨髓的绝望侵袭发肤,醒时早已汉透巾被。起初,她还可以自欺欺人,道这只是梦,醒了就好;可现实更甚于梦,一次次击碎她的信念,如溺水沉入空荡深渊,无处可逃。
今时今地,她终于逃离了噩梦,寒风将她唤醒时,玉雪峰已在眼前。未来小露端倪,她本该欢喜,却发现自己无法感受到半分喜悦,反倒滋生更多的惶恐与愧疚,‘避世独活,真的可以吗?’
女孩是李瑾湘,大周朝名门之后,祖上有四代为相,尽忠职守、勤政爱民,颇得帝心民心。父亲李镇砦亦是当朝丞相,准确地说,她的父亲在两个月前还官居大周朝丞相之位,在职十年,为国为君鞠躬尽瘁,一片赤胆忠心,却在奉命严查军需作假案后,招致内朝得势奸人们作祟,四处谣传谗言,年老的皇帝近年越趋多疑,竟一一记在心中,听之、久之、积怒于心。
那日,瑾湘父亲殿上谏言,今年北方降温过急过多,蛮族抢掠不断,欲为北方将士、百姓谋利,请求修固城防、加运粮草,奸人们却一个个无理反对,父亲气结,与奸人们辩驳对论,用语稍有欠缺,殿上争论本是平常之事,父亲所为只需轻罚即止,哪料皇帝大怒,当庭入狱。两天后,父亲又遭奸人举报与北方驻守将军勾结欲谋逆,莫名的人证物证俱全,皇帝盛怒,立判两人大逆之罪,夷三族。
李家百年功名、万世精忠,天子一言毙之,便作尘土,可笑至极。以至于爷爷听闻后笑极哽塞、怒骂而终,怒朝堂不争之人,笑天下昧德之气。
廷尉府来拿人前,太子殿下遣人秘报,要母亲即刻离开皇城,母亲不想连累殿下,未敢举家出逃,唯独命府中总管袁英杰送瑾湘和三姐、五弟出城,母亲则留下与两位哥哥陪父亲共赴黄泉。
瑾湘也愿留下,爷爷教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瑾湘不怕死,若一死能昭示李家正气,她洗颈就戮。但母亲要瑾湘活着,要她用学识与智谋护得众人性命,去生死门归隐避世、延续血脉、传承风骨。可出城后,蜀地荒山被追踪,五弟与队伍跑散,再无消息;蜀道关口遇搜查,三姐被捉,就地处斩。
学识与智谋,瑾湘曾深以为然。六岁作诗、九岁论国,世人都赞她才智绝伦、举世无双,在一片溢美之词中,她竟也自负地认为天下不过纸笔而已,现在想来,何其狂妄与无知。
过誉是罪,若母亲对她并无期望,让她换哥哥一命,能否护得三姐、五弟周全呢?无数个深山深夜中,瑾湘抱腿蜷缩,无声泪流,她想以死谢罪,可却无法自裁,是懦弱、是不甘、是对未来仍心怀期冀,或是其他什么,瑾湘还未想明白。
“有人来了”,袁英杰探查归来打断了瑾湘的惆怅,翻身上马与瑾湘同乘,拔剑盯着前方,压低声音嘱咐瑾湘,“小姐小心”,瑾湘也拔出短刀护在腰间,紧握的手指发出咯咯颤音,他们藏身在远离大道的密林里,按理不会有人来,来者必非善。
树下尘土飞扬,三个黑衣人驭马而来停在三丈之外,领头人是个魁梧的中年男子,坐在马上朝瑾湘躬身作礼,“生死门齐晟恭迎小姐,请问可是周朝丞相之女李氏瑾湘”,自称齐晟的男子仪态虽恭顺,瑾湘却在他眼里逮到一丝诡谲的笑意,与淫贱的流匪如出一辙,自心底生出一个寒颤,瑾湘对袁英杰悄声提醒,“恐防有诈”,他们一路隐匿行踪,生死门怎会知道。
袁英杰将剑收入剑鞘,握拳回礼,朗声道,“在下西蜀马寅,带小女到云都游玩路过此地,妨碍大侠寻人,还望见谅”,从大周西蜀入山南国境后,瑾湘三人便化名西蜀大姓马氏一族。
“原来是西蜀马氏,齐晟久闻大名”,齐晟不依不饶,显得颇有兴致地追问,“敢问马兄属哪一支?”
“十七代三十六支,掌云都商贸”,袁英杰对答如流,身份细节早已编织得清晰,量是马氏旁支也看不出破绽。问答之间,瑾湘审查着三人神色,齐晟看似并不在乎答案,另两人也歪嘴讪笑,并非诚心求问。
“听闻贵族的龙蛇枪法冠绝天下,可有幸讨教一二”,齐晟拔刀指向袁英杰,言辞凌厉,“机会难寻,马兄莫要拒绝”,这哪是讨教,更像逼迫,瑾湘想质问生死门的待客之道,忍一忍还是打住了,只怕扰乱袁英杰计划。
“让齐兄见笑了,马某这一支只行商、不懂武。齐兄到西蜀来,马某做东请本家大哥来切磋,可好?”
“如此也好”,齐晟轻易地答应,若有所指地点头叫同伴让开路,挥刀指着玉雪峰后的云都方向,纵声笑道,“马兄请。”
剑拔弩张,瑾湘不懂武功也能感受到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围绕周身的空气凝固得异常平静,蓄势待发等着一声剑吟,便要风起云涌。袁英杰久历江湖更是心知肚明,齐晟是来取命的,如此嗜血,绝非生死门门徒,仍不动声色地微笑拜别,“此地别过,我们西蜀再见”,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握紧缰绳,缓行与齐晟擦肩而过。
身侧气流骤变,袁英杰手中长剑破风而出,与齐晟的大刀撞个满怀,一声叮铃、火花飞溅,两人全力相搏都被震飞落马,袁英杰单手执剑更是撕裂了虎口,鲜血如豆砸在雪上。此一刀探得齐晟内力深厚,此战必要以命相拼,袁英杰以手撑地一个滚翻跃到瑾湘和三人之间,以剑柄狠打马背赶走瑾湘,高声嘱咐,“去玉雪村。”
瑾湘逃走,齐晟却不急着追赶,反而将大刀插在雪中,活动起手腕,轻笑道,“袁总管好功夫。”见此情形,袁英杰心中生疑,‘立术未归,难道村里也有埋伏?’袁英杰提剑前冲,意欲及早脱身去瑾湘身边,齐晟拔刀相迎,同伴也拔刀打马进入局中。
两马冲阵在前,平行将袁英杰困在其间,马上人持刀双双砍向袁英杰,袁英杰以背躺地躲过一击,反手握剑横斩马腿,一人猛坠砸向大树,一时落雪纷纷。另一人调转马头猛冲再来,袁英杰一个鲤鱼打挺站直身子,双手握剑与长刀迎面相击,费力顶住来势后,袁英杰转剑侧握,狠刺马肚,马受痛踢腿长啸而逃,马上人摔落在地,袁英杰也被甩飞撞到树上,落雪再起。
刚好被甩到先前落马砸树的人身边,那人还在呻吟,袁英杰起手落掌,运气打向那人颈部命脉,那人顿时没了气息。空中凛风乍起,齐晟不知何时已立在袁英杰身前,大刀劈斩,直冲天灵盖,袁英杰偏头躲闪不及,被砍去左耳连带左臂三两肉,生死当前管不了小伤小痛,袁英杰咬牙运气起脚,用十分功力直捣心脏,猛地踢飞齐晟。
撑剑起身,袁英杰无暇顾他,径直跑向齐晟坐骑,翻身上马朝玉雪村疾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小姐不可再生危险。’
瑾湘初学骑马不敢分神,又心心念念到玉雪村求救,冲过石坊、登上石阶时,才听到袁立术的呼喊,心一惊、手一松就要摔下马来,袁立术料到如此,赶紧踏马背、跃上前接住瑾湘,张口就问“小姐你一个人?我父亲呢?”
“你怎在此,袁总管他”,瑾湘话未说完,忽被一道力缠住腰身向后猛拉,腾空而坠,重重摔到石坊下,正是方才黑衣人留下的同伴挥长鞭将瑾湘拖下石阶。虽有积雪护身,这一拖被抛落五十几尺,哪是瑾湘这种小姐身体能承受的,疼痛自背后和脑后闯入身体,每一寸筋骨都放肆地叫嚣,瑾湘发不出声音,只蜷缩一团在雪中忍不住得颤抖。
“小姐!”被这一瞬惊得呆住,袁立术未及拉住瑾湘,反应过来后慌忙冲下石阶,错乱地扶瑾湘坐起,语无伦次地问道,“小姐你……还好……你的头……怎么办”,看到那两人悠悠走近,转而厉声质问,“你们干什么!”
两人中的小矮个讥笑着,“要你们命呀”,瘦高个也接话问,“李瑾湘?”说着拿出一卷纸,打开了跟瑾湘做比较,透过日光,瑾湘看到朱笔反写的‘悬赏令’三个字。噌得站起,瑾湘拉起袁立术绕过两人急攀石阶而上,身体的疼痛算什么,若走到这里被抓,哪里还有尊严可说,如何去见泉下亲人。
小矮个仍是讥笑,偏头问瘦高个,“要活的?”瘦高个盯着悬赏令上上下下寻个遍,“都一样”,小矮个尽情地伸个懒腰,吸下鼻涕,骂一声,“他娘的真冷”,话音未落已追出十丈,行处竟无痕迹,雪上一片光洁,眨眼间便飞落瑾湘身前。
与瑾湘撞得激烈,小矮个却纹丝不动,翻仰欲倒的瑾湘也被小矮个一把拉拢,再一厉掌拍在胸前,又腾空急坠到瘦高个身旁,袁立术被拉扯摔倒,也滚落到瘦高个身边。被击中的胸腔里翻江倒海,热浪汹涌直冲头顶,到口腔处奔流澎湃,鲜血喷溅而出,在雪地开出艳丽的模样,瑾湘几乎要失去意识,任泊泊血流沿嘴角流淌。
小矮个走回石坊下,抽出背上长剑,举剑挥下,欲将瑾湘斩首,一道黑光射到剑上,弹偏剑路斩在雪上,连着又一道黑光朝小矮个胸前袭来,小矮个侧身躲开,黑光射入石阶,插在石缝里,是杨晟的飞刀。
袁英杰接连取下马侧悬挂的飞刀朝石坊下立着的两人急射,那两人退上石阶躲避,袁英杰骑马踏石阶而上,朝袁立术吩咐,“扶小姐上马,你也上马等着”,袁立术慌忙抱起瑾湘,将瑾湘搭在马背上,踏镫上马望向父亲,他还不明白这场厮杀缘何而起。
瘦高个抽鞭打在袁英杰身上,袁英杰应鞭落马,一个翻身站稳,又拔剑冲上。小矮个舞剑近战、瘦高个挥鞭长击,两人配合默契,袁英杰虽攻守自如,却也无机可乘,来来回回已四十几招。袁英杰破阵心切,每一剑都用尽全力,渐渐体力不支,又听得袁立术突然高声叫他,“父亲,领头的黑衣人回来了”,眼见仍打不开通向玉雪村的路,袁英杰迅速撤回石坊下,看着袁立术柔声说道,“立术,务必保护好小姐”,指着旁边一条上山的小道,“生死门在山腰,你们”,话未说完,杨晟已赶到,提刀砍来,袁英杰举剑相拼,小矮个和瘦高个也加入战局,此局死局。
袁立术呆坐马上,看父亲被三人夹击,瘦高个下鞭锁住父亲左手,父亲一时脱不得身,只能单手防卫,小矮个挥剑与父亲缠斗,杨晟看准时机一刀挥下,父亲的左臂随刀落地,父亲未有惨叫,袁立术却疼得咬牙切齿。瑾湘恍惚中抬头,正看到袁英杰被三人撕扯斩首,一心念着不能辜负袁总管的牺牲,拉扯骏马鬃毛,用最后的力气大喊道,“走!别让袁总管白死。”
在长安,袁总管算得上位列前三的剑术高手,是大家憧憬的剑侠、敬佩的武师,走出皇城才晃悟,天下之大,谁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袁总管利剑在手,或许足够自保,却无奈拖拽着他们几个弱徒,一世善良磊落,到头来却要毫无尊严的惨死在乱石山岗中。是谁的错呢?我们?杀手?抑或是这昏庸的世道、滑稽的天命,瑾湘无力再想,沉沉昏了过去。
日正当头,烈日如弓,阳光不遗余力地射向雪地,玉雪峰上一片金光闪耀,袁立术策马在山腰的雪原上疾驰,一双眼被刺得几乎看不清路,只凭着本能向前、再向前,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凶徒,停下就是等死。“小姐!小姐!醒醒!”再一次尝试唤醒瑾湘,袁立术轻轻拍打瑾湘后背,仍是没有回应。瑾湘生死不明,袁立术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父亲要他力保小姐安全,他必须做到,可怎么做呢?
瑾湘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奔驰的马背上,‘还活着呢’。身体随清醒越发有知觉,残破内脏被碎骨挤压的恶心感从胸腔向口腔延伸,似痒似痛的骚动着,想吐却吐不出来,只剩干瘪的呕欲惹得她心烦。瑾湘想将手伸进喉咙,将翻搅的内脏都扯出来,一了百了。除却强烈的恶心感,疼痛也逐级复苏,像紧绕大树急速攀爬的藤蔓,一分分吸允着瑾湘的神智,无情地向身体每个部位催生。
上一次从疼痛中醒来,母亲就坐在床头,安然微笑地握着瑾湘的手,父亲在床前仓惶踱步,眉头皱得比山还高,哥哥姐姐坐在桌前一言不发,桌旁还跪着惹她受伤的弟弟,泪痕犹新,她张口舒气轻哼,所有人便鱼贯凑上前,满脸担忧和自责。
此刻睁开眼,什么都没有,也再不会有了。
头下是飞驰的积雪、深入浅出的马蹄和断续从瑾湘嘴里滴落的鲜红液体,马儿每一次提腿踏步都伴随着积雪咯哧咯哧的申述和闷在瑾湘喉咙深处、无可宣泄的呻吟。瑾湘的身体随骏马奔跑而有规律的阵痛,脑袋嗡嗡作响,自顾高声吟唱,四周的杂音也不断闯入耳郭,马骨头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马喉咙呼哧呼哧的急喘声、还有忽近忽远的斥马声。斥马的叫喊声中混杂着嘲笑怒骂,瑾湘意识到他俩仍被那三人纠缠着。
“小姐!小姐!”袁立术又在叫她,瑾湘张嘴想告诉袁立术‘她醒着’,喉咙却干涩如脱皮树干,吸进的空气化作刀片,一刀刀插进喉管,疼得她想高声嘶吼,但除了咽呜两声,再发不出其他声音。马儿在她张嘴时还不遗余力地奔跑跳跃,急升速降中,她狠狠咬破了舌头,嘴里的血腥味更加浓郁,正愁口渴,瑾湘任由新鲜血液滋润着口腔和喉管。
长久奔逃中,瑾湘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清醒时,瑾湘盘算形势,想寻得一个脱身的方法,大敌当前,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自当退而避之,不正是现今的逃命之术吗。除了逃,还能有何办法,既无力应战得胜,便只能听天由命,天命,哼,不过也是人为罢,自嘲笑着又入混沌。
昏沉时,瑾湘忆起远在皇城的家,她想回家,想见爷爷、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弟弟,想在伤痛中随意撒娇,听父亲弹曲母亲低吟,让弟弟揉肩姐姐喂药,至于两位哥哥嘛,能支使他们搬几卷书就知足了,如果睡去就能回家,何其美妙。
有时,瑾湘以为终于能在难捱的疼痛中沉睡,偏偏都被袁立术叫得清醒。瑾湘想着,何不做个人情让她睡去,此处沉睡,他处或可梦醒。袁立术却怕瑾湘美梦成真,一次次地拍打、呼唤瑾湘,一次次地期待回应,一次次地被绝望反噬。头一次,他希望瑾湘正视自己,与他交流。
袁立术知道瑾湘向来轻视自己,瑾湘一心沉醉典籍诗乐、摆弄琴棋书画,而他呢,拥有瑾湘朝思暮想的男儿身,却只会邀朋唤友、寻欢作乐。气急时,瑾湘曾教育袁立术,‘人世不满百,转瞬即逝流,虚度乃大耻,苦学为孝忠。’袁立术本是不在乎瑾湘的轻视,也喜欢淫逸无忧的生活,可历经此次劫难,一天天的,他恨透了无能的自己,也终于能理解耻与愧二字。
身后的三人追得越来越紧,袁立术加快了马鞭,一块石碑突然从马侧擦过,袁立术猛地回头,看到“生死门”三个朱漆石刻在雪光中熠熠生辉,袁立术高喊着想要瑾湘听到,声音里载满激烈的颤动,“小姐!石碑!生死门的石碑!我们到了!到了!有救了!”
听到袁立术的叫喊,瑾湘强撑精神,费力回忆着,离别时情形紧迫,母亲未及细说,只告诉他们,生死门是家,那里有家人,家人会保护他们。瑾湘未曾听说此地,袁总管一路讲解,瑾湘才明白了几分,生死门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门派之一,以医立足,是武林人士心中的圣地,江湖人不敢在此造次,朝中人也会法外留情。瑾湘虽有不安,仍日夜期盼,只是现在,母亲交给袁总管的信和信物已无处可寻,没了信物,生死门的人会接纳她吗?将追杀的人引来这里,会给生死门的医师们带来麻烦吗?
太多问题需要思考,袁立术却不再给瑾湘时间,错乱地惊叫着“小姐!小姐!”打断了她的思绪,然后瑾湘发现自己已腾空而起,又狠狠摔落雪地,急速滑行间,下意识地双手胡乱四处摸索,雪上空无一物,没有可抓取的缓冲。瞬时,她又腾空而坠,眼见天空离她越来越远,却有种莫名的安心感将她包裹,雪风如刀剑刺入残破的衣物,深深插进躯体,瑾湘却如沐春风,阖眼微笑,这样也好,不用再思虑甚多,无论是自己的事、生死门的事还是家族的事。
触底的瞬间,瑾湘终于如愿以偿的睡去,脸上还残留笑意,是否已入梦中寻到了那个完满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