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主大人，这是雪山一枝蒿吗？”
“不是。”
“这个是吗？”
“不是。”
“那这个呢？”
一掌拍落小男孩手中药草，齐敏深吸冷气调和胸中烦闷，她向来不爱搭理外人，对小孩最是不耐，今日已被这几个孩子围着恼了近一个时辰，原本就常年板着的脸再添冰霜，眼中的漠然渐渐冷凝，比雪山上凛冽的风还刺人，直射向小男孩，似要将他穿透钉死，“雪山一枝蒿岂敢徒手采摘，若不想活去寻别处求死。”
济世远远瞧见齐敏终于耐不住脾气，心里顿生一丝无奈，却又有几分心满意足，俏皮地高声威胁：“敏姐又吓唬阳阳，回去可要罚你吖”，话中笑意盎然，济世毫不掩饰逗趣齐敏的愉悦之情。敏姐总是冷漠而自持，越是如此，济世越要让她不得自持，济世不知敏姐心里埋藏着多深的伤痛，只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敏姐都活得畅快。
齐敏凝神细听着济世调侃，听了这些年，也该听腻了，却并非如此，仍如和风润耳，似一句口令般，凶猛的大虎被驯化成温顺的小猫，脸上又挂起简单的笑容，眼中冰刺也化作暖阳阵阵。生死门中，唯济世有如此驯兽绝技。
取布巾拾起地上药草丢进采药篓，齐敏道，“雪山一枝蒿，剧毒，勿徒手采摘”，自顾说完便径直走开，不在乎阳阳是否泫然欲泣，济世的罚也不过是生死门中的一杯苦茶而已，况且齐敏还能从那全然的苦涩中品出几分香甜。凡济世给的，齐敏都倍加珍惜。
她们所处之地正是生死门在玉雪峰上开辟的药谷，生死门建立之初，原是玉雪峰上一个依温泉而建的小医馆，初代门主妙手回春，是武林中人人尊崇的医圣，医馆、医术由血亲传承发扬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祖师们各有所爱，武功秘籍、传世兵器、琴棋书画、奇珍异宝、黄金白银……凡有疑难杂症、濒死重伤者，纷纷上门，为求医治，绞尽脑汁取悦门主，争相献礼。百年来，求医者经年不断，生死门不仅医馆扩建、分馆林立，还文开藏经阁、武立神武楼、宝藏珍奇库、财储金银窖，门派不断壮大，武林地位一再攀升，再无他能撼动。
生死门门主之下有东西南北四位宫主，各个医术超凡、武功高强，齐敏今年十七岁，三年前被立为北宫宫主，是史上最年少的宫主，一身本领不言而喻，可奈何本领再高，也高不过总角之交——少门主齐济世的哭闹撒娇。
济世喜欢热闹，常常带山脚玉雪村里的孩子们上山玩耍，有时上山的孩子太多太闹，她照看不来，便硬拉上齐敏来受活罪。齐敏郁结，她却还笑说，定是前生欠她太多，此生若不倾心倾力，怕是难以还清。齐敏喃喃，本就不想还清，来世再续也是心甘情愿。何况大多时候，齐敏会暗自庆幸济世的骚扰，随济世年岁增长、事务繁重，相处的借口与时机越发难寻，一旦闲下来，寂寞侵蚀，未曾习惯过。
见齐敏并不理会她的威胁，济世不满地疾行截堵，引得清风乍起，风中夹携淡淡药香，本是生死门人共有的气味，齐敏细嗅，却能从幽微处辨得独属济世的那一味暗香。“敏姐真香”，济世撩起齐敏发尾轻触鼻尖，又抬头笑看齐敏，绕指发间打趣道，“落雪凝柱无生气，北宫宫主甚冰霜。但闻济世俏语响，霜雪尽融迎春香。”
“拙劣”，绕过济世，齐敏隐去笑容，脸上回到初时的漠然，眼底却满盛笑意，盈转飞舞。自卖自夸莫过于济世，如此打发便足够了，齐敏想着，不能再长她志气，引将后患无穷。
“哪有拙劣，我是心中有感与敏姐分享，不过敏姐笑起来比花开还好看”，紧跟同行，济世仍不忘继续打趣，她曾说过，敏姐的笑脸是她的幸福之一。
“就算你恭维我，下次也不会再帮你看管这群麻烦精”，齐敏言之凿凿，心中却暗叹，每次都这样说，而她也自知仅是说说而已，面对济世，她从来有求必应，济世的幸福正是她微笑的源泉。
“怎么算是恭维呢，所、言、皆、实，有我这个小太阳滋养，敏姐必然赛过百花”，济世洋洋自得、腆脸自夸，继而又不满道，“还有哪里麻烦了，亏得阳阳喜欢你才黏着。”
“他喜欢与我何干”，齐敏无奈，淡漠地说出心中所想，他人欲求者多，难道还要一一满足不可，她的纵容只为心上之人拥有。
“哼”，明显得，济世并不满意齐敏的回答，嘟嘴皱眉，抱臂驻足，紧紧盯着齐敏，“我也喜欢你呀。”
“我知道。”
“敏姐呢？”
济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可爱模样，惹得齐敏心头一阵悸动，即便天天问天天答，却仍如初尝般，处乱不惊已消失无踪，忐忑羞涩于别处绽放，长长吸气缓和腹中热潮，齐敏同往常一样揪起济世冰凉的脸蛋，轻柔道，“当然喜欢你。”
听到想要的答案，济世欢快地跳起，一边纵情大笑，一边高声宣告，“我喜欢敏姐，最喜欢敏姐了”，齐敏宠溺地看济世嬉闹，心情随之飞扬，她知道本是两情相悦，也明白情是同根不同道。济世的情，是亲情，纯洁无暇；她的情，绝非亲情，妄念纷扰。但又何妨呢？不论这份情将何去何从，齐敏最大的欲求永远是济世的幸福，即使或将建立在她的毁灭之上。
济世闹得兴起，未察觉头顶传出的展翅和折枝声，齐敏抬头蹙眉，一把拉拢济世，护在怀中，自高耸树顶直落的厚重积雪啪嗒打在四周和齐敏脸上，意料之中的疼，暗叹着，‘还好打在我脸上只伤皮肉而已。’
济世自齐敏怀中抬头，见齐敏满面雪渣、狼狈之状，噗嗤偷笑不止，又见齐敏虚眼怒瞪、故作伤痛，才勉强收敛憋笑，拉扯衣袖帮齐敏扫去脸上雪粒，还搓热双手为齐敏敷脸，口中细碎有词，“落雪无情，莫叫我精心照料的花折了，此花人间有天上无，稀世珍品也”，背后传来小女孩的呼唤，济世抽手灿然一笑，跑开了。
齐敏抚脸，目光随济世而去，脸上仍有济世余温和淡淡体香，本不是矫情之人，但还未消疼呢，为何离得如此匆忙。济世永远不会知道，在齐敏清冷的面容下，隐藏着因她一举一动而竞相开放的苦涩和眷恋。
济世和几个孩子蹲围一处，对雪地一番比划，便挥手唤她，“敏姐，你来看看”，说完又盯着身前，左手托着颌骨，指尖在脸颊跃动，右手撑着额骨，食指轻描眉峰，眉眼下敛，微微噘嘴，露出认真思考时的固有神态。
“怎么，冯娇又找到上古神药了吗”，以为济世又要戏弄她，齐敏本想多调侃两句，走近看却是一排陌生脚印，些微皱眉，肃气横生。艳阳天下，竟有人敢擅闯生死门，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敏姐，今日门里还有人来药谷吗？”
“没有”，齐敏向脚印延伸的方向望去，这些人并没有朝医馆走，而是向着山顶，山顶除了积雪空无一物，为何而去？回看来路，这些人来自小断崖，是药谷边最低的屏障，“我去看看”，齐敏提腿跃上身旁针树，运气向小断崖疾行，针叶上积雪落地，一路作响，每一声落雪毫无差异，一声声间隔也分秒不差，足见她在轻功掌控上已然炉火纯青。
脚印尽头，一根细麻绳从小断崖较低矮处落下，齐敏握绳，飘逸踏岩而上。见得崖山上接连麻绳处，两匹黑马悠然自得地随意行走着，哼哼呼呼；不远处另一匹黑马被捕兽夹咬住后腿，跪坐着愤怒吐气；再远处有一匹白马，被咬断前腿，还翻滚出十几丈，砸在山崖边缘，没入积雪，血水浸出，染红周身，看似已经没了气息。
雪上的蹄印有两组，单匹独身在前，三匹结队于后，一目了然。
单匹的在被追逐的狂奔中踩上生死门的陷阱，马上的人，定然是狠狠摔落在马尸前这一处崖下，不过小断崖并不高，崖下又有积雪缓着，死不了人。
齐敏查看马匹，追人的马上稀稀落落的挂着一些简单武器，被追的马翻滚的雪痕上七零八落散落着许多物件，都是寻常器具，看不出特殊意味。回到崖下，齐敏绕到马尸正下方，雪地上果然有一方深坑，坑边的雪粒遇血结成殷红冰块，坑中盈满浅红冰水，冰水随一条凹痕向针树林蔓延，像是人爬过的痕迹。
跌落断崖的人、引绳下崖的人，一个逃三个追，逃的人在这方，追的人却反向而行去登山，愚蠢至此，不足为患，不急着捉拿那三人，齐敏决定先救伤者。按雪坑里的血量算计，落崖之人伤势重，爬不远，沿着爬痕，齐敏却走过十里才看到隆起的夹血雪堆。走进看豁然开朗，原来是一个少年拖着一个女孩。
齐敏仔细为两人检查伤情，少年看似伤势严重，都在皮肉，失血稍多，一时疲乏力竭罢，女孩却伤及脏器，情势危急，已奄奄一息。给两人外伤处抹上止血粉，齐敏抱起女孩，轻点雪地，足不留痕，朝医馆奔去。
“止血丹、净心丹、疏气丸捣碎了喂她，还有去请三姨”，北宫内，齐敏在正殿放下女孩，点穴为女孩止血复气，再将内力自背部打入女孩体内，为女孩逼出胸腔淤血、疏通血路。救人一瞬，斗转生死，本着对生命的敬畏，即便医术纯熟如齐敏，也不敢有半点怠慢，半个时辰已是大汗淋漓、棉服尽湿。
济世这边呢，见齐敏久久不回，便让孩子们自行回村，她则朝山顶去，沿脚印歪歪扭扭走了十几里，济世看到狼狈坐在雪中的三人，那三人也看到济世，急忙站起，警惕地盯着，着黑衣的魁梧男子上前一步，抱拳作礼道，“在下杨晟，见过少门主。”
“你既认得我”，济世语调平平，来过生死门的人大多认得她，她却记不住所有人，“可也知擅闯生死门者死。”
“在下清楚”，生死门的规矩，武林皆知，杨晟解下背上大刀和腰侧飞刀，丢到身侧，“不过在下也知道，束手就擒者活”，继而转头要另两人也卸下武器，济世听见有人低声道，“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怕她做啥”，杨晟也道，“闭嘴，你要与生死门为敌吗。”
待三人都解除武装，济世才悠悠问话，“既然都清楚，为何擅闯？”
“不知此地归生死门掌管，我兄弟三人追人误入了，望少门主开恩放我们一马。”
“玉雪峰尽归生死门，你怎会不知”，济世心中暗笑，此人对门规清楚得很，却又佯装不知药谷，自相矛盾，口无实言，懒得再与他辩驳，“你们是要跟我走，还是要一张生死令”，生死门中生死令，天下武林趋之若鹜，完成号令者可得生死门牌，以门牌扣生死之门便觉得性命无忧；若被生死令追杀，便是整个武林的鱼肉。
将三人带回门中打发到地牢，济世到北宫时见齐敏盘坐在正殿地上为一个女孩疗伤，三姨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磕着瓜子，忙迎上去向三姨鞠躬，“三姨贵安”，一别撒泼赖皮之气，言谈举止间尽显少门主风范。
三姨不是济世的三姨，同她并非血亲，三姨四十近半，入门已三十年，来时被爷爷问及姓名，三姨只指着梦婆婆问她姓名，听得梦婆婆叫齐梦后，便自称齐三，爷爷任之随之叫她三儿，小辈们都叫她三姨。
与济世闲聊中，齐三见齐敏撤手闭气，放下手中瓜子笑问，“敏丫头，找我干嘛？”
“三姨，她胸骨散得厉害，请帮她正骨”， 接过弟子递上的棉巾，齐敏擦拭颈项汗流。齐敏入门时，三姨已是南宫宫主，医术武功更甚齐敏，其中最擅骨术。齐敏自知力有不逮，才请三姨来主持此案。
齐三靠近打量躺在地上的女孩，一手轻抚点触胸骨，一手捏脉笑叹，“哪里捡来的丫头，啧啧，真是命大”，转手招呼北宫弟子们，“抬去病室吧。”
“被人追赶摔到药谷，劳三姨费心”，生死门向来不问求医者身世，齐敏知三姨亦无心探究，似没听见她回话，齐三已离开大殿，济世在齐敏身后接话，“真是来追人得呀，还算有句实话，闯山的我都关去地牢了，怎么处置呢？”
“待我禀报门主，闯山者理当由门主量处，小断崖还有伤者，你去吧，伤不致死，给你练手正好”，给济世安排好功课，齐敏回房换衣了。
仁宫里，门主齐叶月坐在书案前看药方，药方对症风寒热症，字迹稚嫩，是叶月生平第一个药方，患者曾是她的挚友，后来成为大周名门李氏的媳妇。三日前，信使带来她的绝笔，叶月一遍遍地读信，直到泪水晕得字迹模糊，直到已背得信上内容，才默然察觉，挚友已逝。
十三年前一别，她俩天各一方，何曾料想，自此阴阳永隔，唯一能用来悼念的也只有这几张药方，“可记二十生辰日，我邀你同游天下，后来又弃你于举目无亲中，使你一生陷落长安，你可恨我？”
齐敏静静在门边等候，平日里门主总神采奕奕，今日却万分憔悴，发丝胡乱贴在颈上似蔓草，眼球充满血丝似火龙珠，眼皮浮肿有细小裂纹似杏仁，想来又是哭过。济世说门主的友人于近日仙逝，听闻时，齐敏难得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友人齐济民。
济民是济世的双生妹妹、生死门的小门主，不像济世善解人意、懂事省心，是个霸道固执、任性妄为的闯祸精，让一起长大的小姐姐齐敏颇为头疼。济民在山上时，齐敏除开管理宫中事务，还要配合她的异想天开，常常帮她收拾残局；她离山了，齐敏仍要关注她行踪，为她掩护隐瞒、一路打点。齐敏时常嫌弃济民，但也认真地思索着，‘若她离世，我也会哭？’
会的吧，齐敏意外之余心有戚戚，本都是无惧天下、来去如风的人，有牵念后，便不再是孑然一身。
“敏儿”，叶月从缅怀中归来，瞥见齐敏，挥手叫齐敏过去身边，“你来看，这是我在你这般大时开的药方。”
“风寒热症，只是这一味”，药方对症风寒热症，却有一味药摆得莫名其妙，齐敏不解。
叶月早有预料地拍手大笑，“你呀太正经，这等戏弄该叫民儿才懂得其中乐趣，民儿呢，回来没？”
“尚无消息。”
“臭丫头，这次玩得连家门都望不着了，找找去，看她又在哪闯祸，莫不是又被关着”，叶月放下药方，皱眉不满，济民这孩子从不让叶月省心，成天惹事生非，虽知道民儿聪明机灵、武功也是上乘，仍常常为她提心吊胆，见齐敏也是蹙眉叹息，叶月更是不满，“提起民儿，你就故作愁眉苦脸，你俩关系，为娘清楚。你告诉她，回来得早，以前的罪一笔勾销，回来得晚，老娘打烂她屁股”，叶月何人，玉雪峰的看门人、生死门的守望者，生死门人身世错综复杂，其中关系更盘根错节，她却心如明镜，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一双火眼金睛，何况齐敏和济民的吵闹都只是逢场作戏。
“敏儿知道了”，生死门分馆遍布天下，济民所到之处又都要闹个鸡飞狗跳，她的行踪门主自当了然于胸，但也向来放任自流。此番催促甚是少见，齐敏猜想或是也与门主心情低沉有关，若济民愿意归山甚好。
“明白就好，去忙你的吧”，叶月挥手让齐敏离开，齐敏转身便要走，叶月又叫住齐敏，浅淡地笑着， “等等，你方才有事？”齐敏与济世、济民一同长大，叶月向来待她如己出，一点一滴看在眼中，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自入门来，齐敏潜心问医学武，不喜外事，加之照料济世、斗法济民，更没闲暇，接管北宫后习性难改，常常忘记一些她觉着无关重要的事，门主常恼她太过自闭，笑纳关怀后她仍固守如初，世界虽大，她自取一隅即可，“方才有五人闯山，被追的两人落崖重伤昏迷，三姨和济世正在医治，追杀的三人已扣押，如何处置，请门主定夺。”
“又是臭丫头叫来避难的人？还真把我生死门当作流民营地！”叶月猛地拍案而起，大有一掌拍碎书案的心思。近三个月，陆续有七人持济民手书前来求助，都说是被人迫害，幸得济民相救，让他们来生死门避难，纸上确是济民字迹，叶月笑其荒谬却又无可奈何，将他们都安置在玉雪村中。玉雪村年年扩建，依旧人满为患，禁不住济民如此折腾，若是济民继续胡来，只怕叶月要发生死令来抓她回山。
“尚未搜到济民手书，应不是”，齐敏知门主满腔怒火，虽未搜查，也暂替济民扛着。
“臭丫头，当初怀她时就该放个屁崩了她，哪还有这些糟心事”，听闻不是济民所为，叶月一腔怒火浇灭大半，但仍是心烦，“人醒了再说，忙你的去吧”，该清静清静了。
退出仁宫，齐敏望了望正当头的烈日，万里晴空是个放信鸽的好天气，也该修书劝济民归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