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正午到深夜,为昏迷的姑娘固骨、疗伤耗时整整六个时辰,齐三、齐敏历经多年磨炼,铁打的不倒翁,精神抖擞仍如清晨初醒,离了北宫病室到北轩,叫上一桌酒菜,继续畅聊天南地北。济世仅仅是在一旁观摩学习,却累得直不起腰,只胡乱咽几口米饭充饥,瘫在北轩饭厅的暖炕上安静听着,实在是想休息得紧。
转眼已过子时,齐三和齐敏依旧把酒言欢,济世很想听她们探讨的病例和各种奇特疗法,却管不住誓死闭合的眼皮,在体内上蹿下跳的瞌睡虫也时刻提醒着济世,辰时还要去藏经阁请梦婆婆教书,误了时辰或是途中瞌睡都不合时宜,不禁默默感叹,‘的确奉陪不起两位不用讲究时辰的宫主。’
济世懒懒地支起身子,睡眼朦胧地贴近齐敏,在齐敏耳边悄声道,“敏姐,我困了”,济世不敢让三姨听到,喝醉的三姨宛如狂风,所行之处片甲不留,门中人大多受过骚扰,济世也不例外。
“你困了?”所以当齐敏高声重复时,济世生出了想叫敏姐掌嘴的心,急忙催她,“嘘~小声点”,齐敏从未受过骚扰,对济世行为不以为意,说话的语调再次拔高,“小声什么?困了就睡吧”,济世这才确信敏姐也醉了。
“谁要睡?”高声喧哗下,果然引来这酒疯子,齐三靠拢济世,一把将济世搂入怀中、推到窗边,揉搓济世的脑袋向着窗外,“睡什么!你看这大好风光,错过岂不可惜”,齐三也看向窗外,月亮刚躲进云中,窗外黑暗漫延,所望之处尽皆模糊,只有北宫的宫灯在风中摇晃,明灭不定,“嗯……这样,我讲给你听”,齐三不依不饶,将手中酒杯递给济世,斟满了要济世喝下,“这杯敬明月,明月皎皎,心情也畅快,这杯敬星辰,星辰闪闪,点亮繁华三千,这杯敬寒风,寒风硕硕,赐世间一份清醒,这杯呢……敬我吧,我是你三姨。”
一杯接着一杯,齐敏终于在济世愈加苦涩的表情中醒了酒,急步拉开齐三,“三姨,我陪你喝。”
“敏丫头,喝”,杯盏交错,对饮十几回合,几十杯黄汤下肚,齐三兴致高昂地拿起木筷在碗上敲起音符,拉着嗓子以歌佐酒,“酒在杯,莫问闲愁,人将醉,何需归处,偏道山上好风光,哪里见魑魅魍魉,沧桑未改,七情将复,执子之手,共饮白头”,齐敏也配着小调为三姨击掌和鸣,趁三姨神思飞溢,朝济世摆手,以唇语交代,“快走。”跑出北宫已到丑时,辰时将近,懒得回逸致轩休息,济世打算去丹药坊找几粒醒脑丸解酒、解乏,然后直接到藏经阁候着。
藏经阁是生死门藏书授课的地方,阁主是梦婆婆,虽被济世称作婆婆,却是与三姨相当的年纪,入门也是相当的三十一年。起初,济世叫她梦姨,民儿却说她成天皱着脸像老婆婆,偏要叫她梦婆婆,娘为此罚民儿多次,民儿从不理会教训,依旧梦婆婆长梦婆婆短。
济世也发现,梦姨不爱笑,常站在藏经阁的窗边,静静望着天空,深锁眉头,但在民儿嬉闹跑过阁楼时,她都会微笑回应民儿的呼唤,嘱咐民儿多读书。
梦姨笑起来很美,济世从没见过那样的美人,娇媚里藏着清纯,清纯中夹杂忧思,忧思下透露睿智,睿智里还散落有星星点点的顽皮,若济世也是那样的美人,做梦都会笑醒。
济世想多看几眼梦姨的笑,或许看得多了,自己也能长成那方模样,所以也学民儿叫她梦婆婆,而后的日子里,梦姨果真笑得多,笑里还填满了明晃晃的幸福,娘的板子总不算白挨。至此,济世有些懂了,民儿的屡教不改只因为无悔嘛。
梦婆婆阅览群书、博古通今,为生死门教出十七任宫主,现任的四位都是她的学生,前任的十三位也都按喜好挑选城镇,建立分馆,布泽一方。严师出高徒,藏经阁的规矩很多,学生若是不按教书时辰准时到席,受罚是免不了的,济世从未迟到,她不愿被梦婆婆教训,还想得到梦婆婆的夸赞,授课日都提前去藏经阁候着,民儿常笑她迂腐。
“民儿啊”,济世抬头望向空中皎月,又低头看着脚下雪地,月生辉雪遥映,天地一片清明,漫步其间,如临仙境。曾几何时她也是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寻路,若不是民儿教她畅游月色中,如此美景竟辜负了。
生死门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染着民儿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济世常常想念她。民儿是最不讲规矩的学生,梦婆婆的规矩她都视若罔闻,娘拿她没办法,就连民儿最信服的爷爷婆婆也管不住她。要她在藏经阁安静听课太难,她坐不住便会嬉闹作恶,学生们都不得安生,没人能降服这匹桀骜野马,最终所有人都赞成将她放归山林,随她自由自在。
此后,民儿便常出山游玩,有时随爷爷婆婆一道,有时独个儿就消失了,有时十天半个月,有时一两月,最长不过三四月,这次倒好,差二十天就半年了。
济世也出山过,她去得最远的地方是表舅的山南国王城云都,八百里,二十天一个来回。济世去过两次,都是同娘一起去分馆点药材,也都是点完药便回山,她还未来得及看清王城的样子。她很好奇,王城和生死门有什么不同,她想仔细看看,可又怕扰乱娘的计划,从未提出要求。
民儿常去云都,济世问云都是什么模样,民儿就讲山南的比武、山南的美食、山南的美人、山南的稀奇古怪,总之民儿记不住王城的样子,也不在意王城是什么模样,但济世一直想知道,民儿便要了表舅的王城街区详图回来,郑重其事地交给济世,要济世好好保管,仔细地看。捧着图画,济世顿感心塞,一边嘟哝着谁要这破图,一边将图画收藏至今。
民儿还去过很多地方,回来时都一一讲给济世听,西边有累得民儿跑不动的高地、正北是丹木小王子出生的虬褫国、东侧全是周朝领地、南处民儿还没顾得上去探索,民儿将所见所闻所历讲得绘声绘色、险象环生,叙述到深处,还会一人分饰多角,演一出大戏,济世听着看着也羡慕着。
民儿常撺掇要济世一同出山游玩,济世也时常向往能出门看不同的城、交不同的人、听不同的故事,却总在临近出发的日子里提不起劲,无疾而终被民儿吵闹。
济世也恼自己,倍感沮丧,民儿描述的天地神秘而辽阔,却也陌生和无边,像是坠入迷雾缭绕的深谷,她想去探索未知的奇妙,又害怕迷失方向,摇摆不定,心烦不已。但敏姐对济世说,‘民儿是放荡的野狗,理她做啥,等哪天真想出山玩,我们独个去。’
敏姐总是宠着她,可济世想,她还是要自己长大的。济世思量着,比起少有的躁动,其他更多时候,她只想呆在山里,读书、学医、练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将来成为像娘一样优秀的医师,接痛苦的病人来,送快乐的愈者去,便此生无憾。
民儿的放浪,济世学不来,若是硬要跟着民儿四处闯荡,光是想象都累得慌。济世的愿望很简单,睡足、吃饱、有书看、有前辈们教、有娘疼、有敏姐玩、有民儿闹,都是平常日子里已有的东西。
济世将自己的想法讲给敏姐听,敏姐欣慰地笑着,“民儿是离散的风沙,漫无目的的飘遥是宿命所求,就随她去;你是扎根的树苗,在生死门原地长驻亦可顶天立地,不管怎样,整个生死门都陪着你。”
济世也将自己的想法讲给娘和爷爷婆婆听,他们一边赞赏济世长大了,一边也告诫济世莫要小瞧这世间平凡,“越是简单,却也最难,要用心经营才能长久,切记懂得珍惜,学会呵护。”
济世听着,也都记着、践行着,现在,她不再羡慕民儿,越发喜欢生死门里的这片宁静。
路过仁宫,宫里灯火通明,看来娘也通宵尚未眠,已是第三天,娘说她在为周朝丞相夫人守灵。那位夫人济世从未见过,娘闲聊时常常提起便记住了,娘叫她琪琪,济世若遇上该是叫她琪姨。
琪姨是游侠的孩子,五岁时被送到生死门寄养,同娘一般大,两人性情相投,很快成为朋友,像花与叶一样,形影不离,相互扶持。二十岁那年,她们出山游玩,遇上爹和爹的朋友,娘爱上了爹,琪姨爱上了爹的朋友,便一同随他们回家成婚。他们的家和生死门不一样,处处有规矩,处处受指点,处处被责罚,娘和琪姨都不喜欢,但琪姨愿意学规矩、听指点、忍责罚,也劝娘要忍耐,娘哪里肯忍着。
娘说,她是山中兽王,凭何在笼中被驯养。所以,在一个落雨的深夜,娘留下诀别信,带着腹中孩子独自回生死门。娘还说,既然琪姨执意留下,道不同,不与互扰心忧。从那以后,两人再未联系。
这三天,济世都见不着娘,她希望娘开心,却没有民儿的一身耍宝本领,不知如何是好,不禁哀叹,没用的民儿,需要用她时,偏偏见不到人。下午听敏姐说,娘又哭过,此时路过仁宫,济世就想到院子里去远望两眼,聊以自-慰。
翻了半个时辰,叶月终于找出《天尽图》总图,此图乃祖传家宝,虽称作图,却是图册,还不止一本,由历代门人共同修撰,将天下水文、地理、城建、气候、风水等实况极尽详细的记载,是生死门种药采药、地域研病的法宝。
此刻找它,另有他用,将《天尽图》总图抖开,刚铺在书房地上,就看到宫院里迟疑不前的小小人儿,叶月莞尔,“世儿,进来”,济世是唯一让叶月省心的孩子,乖巧得不合年龄。
刚瞅见书房中模糊的身影,就暴露了形迹,济世娇嗔道,“娘,你背后长了只眼吗。”
“只有一只眼多可怕,世儿再给娘画一只,凑个整”,叶月搬个凳子坐到《天尽图》旁,侧身朝向济世,轻拍大腿要济世去坐着。
“娘”,济世一边抱怨,一边熟练地坐到叶月腿上,“我十二岁,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十二岁就不让抱?世儿嫌弃娘,娘心里苦”,叶月低头,一手捂胸,一手掩面呜咽,是她常用的套路,却随孩子长大渐渐不再受用。
民儿也常常演戏假哭,都是从娘那里学来的坏毛病,济世最初不会应付,吃亏不少,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济世智比山高,“娘,你拿《天尽图》做什么,好久没见过总图”, 不理会叶月的哭闹,济世琢磨着地上的《天尽图》总图,平常研究时,各个地区的细图用得较多,总图几乎无人问津。
听济世发问,叶月不再演戏,挺直腰沉稳开口,“方才得到消息,还有两个孩子在外漂泊,书香世家娇生惯养的孩子哪像民儿,经不得雨打日晒,要尽快找到他们”,叶月取剑敲击天尽图,神色凝重,“这里,周朝的蜀郡以西,他们十七天前在此,为何要跨半个益州?向西直行能更快的出离周朝国境,益州确是地险易藏,但小路难行,大道有卫兵把守,世儿觉得呢?”
“他们是要到生死门吗?”济世伸直了背,扯着叶月的手在图上比划,“走这到生死门更近。”
“是啊,除了生死门还能去哪,十七日,也该到了”,叶月下巴搁在济世头顶,剑已经从图上撤下插入鞘中,双手闲下来开始拨弄济世发尖。
每当叶月发愁时,都喜欢抱着女儿消愁,济民不愿意,济世习惯了,也喜欢为娘分忧,“娘,民儿厉害的朋友可多了,叫她帮忙吧,民儿正在蜀郡呢。”
“哦?”叶月发出上扬的音调,捧起济世脸蛋,俯视济世,眼里都是严肃,嘴角却强忍着笑意,“世儿怎知民儿在蜀郡,敏儿说她音信全无,莫非你们背着娘有私信”,乖巧的女儿不似民儿狡黠,常常不打自招。
“这……那个……娘”,民儿月前送信说她在蜀郡玩,还说不能让娘知道,济世惊觉说漏了嘴,忙忙从叶月手中挣脱,跳到地上,强作镇定道,“我要去藏经阁听课了。”
“这个时辰?”叶月咧嘴笑道,“你的教书先生还在做梦,去藏经阁听谁讲课呢”,乖巧的女儿也不似民儿巧舌如簧,常常心急语塞。
“今个儿没得睡,我先到丹药坊取几粒醒脑丸。”
“好吧好吧,不难为我的乖女儿”,叶月宠溺地捏揉济世脸蛋,“别去丹药坊了,敏儿常备着醒脑丸。”
“是吗?我刚从北轩出来呢”,济世赶紧向叶月挥手告别,想速速逃离方才的失言困境,“那我回北轩了。”
“你们三呀,穿一条裤子吃一碗饭,相护相应,挺好”,又想起琪琪,叶月有感而发,双眼生出水花,翻过眼睑,散落四溢,“唉,美好的事物往往也易逝,走着走着就远了,再走两步就散了,世儿你要好好珍惜。”
“知道了,娘”,济世学婆婆抱着叶月,拍拍叶月的头,“不哭不哭。”
“臭丫头”,叶月佯怒推开济世,伸手轻刮她的鼻,怎能在女儿面前真的哭哭啼啼,“谁要哭呢,去吧去吧,去找你的敏姐姐。还有啊,别告诉你那个心肝肺没长全的妹妹娘在找人,娘要悄悄地找,让她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了。”
“知道了,娘。”
回北轩的路上,明月依旧,白雪依旧,人心依旧,正如日落月升、峰山玉雪永不消融,她们三人才不会走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