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久前,瑾湘仿佛看到自己被活生生地撕裂,巨大的手凭空显现,没有躯干没有面孔,压迫着向她靠近,狠戾地掐住她的肩和腿,粗暴的血管在手臂上狰狞如毒蛇般爬行,似欲冲破干裂的皮肤将她缠绑紧勒,夺取她的呼吸。
巨手将她高举,发狠力尝试着将她拉扯撕裂,体内每一节筋骨都被拉至崩断的极点,又在颤抖中疲惫地缩回原状,反反复复十数次也未达目的,巨手再无耐性,暴怒地将她摔在地上,双手合指交握,忽而上下、忽而左右、毫无章法地重重锤击,瑾湘像团圆佳节上石槽里被敲打的年糕,越来越粘稠,同已经被凶徒们撕成碎片的袁总管一样,都变成了溅落一地的肉泥,任人蹂躏。
即使如此,瑾湘也只是淡淡看着,疼痛感已然式微,只模糊地拉扯着神经,毕竟这已是重复到令她麻木的梦。
这梦是一片陌生的世界,天空漫无边际,由纯白晕染至黑暗,再自黑暗中生出混沌,侵袭瑾湘的意识,模糊了日月的轮转,模糊了生死的界限。世界被迷雾笼罩,空气中馥香弥漫,迷醉怡人时,瑾湘身心舒展、如履云端;粘稠浓腻时,瑾湘苦闷难耐、如坠深海;滚烫刺辣时,瑾湘痛入骨髓、如陷业火。
恍惚中,瑾湘听到时缓时急的沉稳钟声,钟声灌耳,流入心湖,一声声、一声声,落子引浪、汹涌叠荡,叠荡起大周李氏的坚而不摧,叠荡出瑾湘背负的家族使命。死亡是瑾湘的镜,照出李氏遗孤的绝望、悔恨、不甘与倔强,向死而生,瑾湘借着无惧生死的力量,朝着混沌奋力搏击,呐喊着、撕扯着、挣扎着,终于冲破了遮挡生死的迷雾。
睁开眼时,瑾湘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头顶是纯白的厚织布床帐,四周是白纱布床罩,面前有白烟漂浮,裹挟浓郁的药香,床外有脚步声时远时近,有人在说话,“她醒了,请宫主来。”
瑾湘不知道她在哪,说话的又是谁,经历步步惊心的逃亡,她深知该为此思索,可此刻,她顾不上其他,只顾得上一个字,疼!头疼、颈疼、胸疼、腹疼、股疼、腿疼、脚疼、脚掌也疼!凡是她能想到的部位都疼,不能想到的也跟着疼,痛感侵袭神经,身体不能自主地痉挛。
“你别动呀”,一只纤纤手拉开纱罩,压上瑾湘肩膀,另一只扶正她晃歪的脑袋,“三姨花好些功夫才接好的,再动又散了。”
瑾湘侧目看到一个粉衣姑娘,张嘴想问出她心中疑惑,咿呀挤出的词语,干哑得连不成整句,喉咙随着张嘴被拉扯,吸进的空气在喉管处挠痒,瑾湘忍不住咳嗽起来,牵动全身痛处,撕心裂肺不过如此,所有话语都转为呻吟,论道这幅残破身躯。
“你等下”,粉衣姑娘捆系两侧纱罩,急匆匆走开了。
平静下来,瑾湘听到了沉沉钟声,和梦里的一样,她曾算过这钟声,该是有规律的,一声、两声、五声、一声、五声,瑾湘不知其中意义,但都全部记下,身处他地,有备无患得好。
齐敏在仁宫代门主处理文书,听到钟声停下手上工作,一声隔着两声,紧急召唤的意思,生死门地域广阔,传达讯息全靠钟声,每件事都有规律的代码,每人每物也有独立的代号,学习听钟辨事,是入门的第一课。又响了五声,代表北宫,又响了一声,代表宫主,又响了五声,代表北宫,是要齐敏速速到北宫去。
藏经阁中也有人算着钟声,齐三放下手中书卷,思量道,“临近年关,北宫已不收新人,梦,你觉得呢?”齐梦仍看着书,微微叹气,“想去就去吧”,齐三陪笑,轻盈在齐梦额上浅浅一吻,“我去去就回”,说罢跳窗离开,齐梦抚额莞尔,“我这的门,都是摆设吗。”
粉衣姑娘再回时,端着水杯,将杯中细竹管递到瑾湘嘴边,“加了镇痛散,喝吧,哎呀,你别急呀,慢慢喝,还多着呢”,温水润透喉管,似乎疼痛也减弱两分,瑾湘感觉舒服许多,“请问这是哪?”
“你不记得了?你和另一位公子被追赶,摔下小断崖,被我们宫主救回来。你们在断崖边跑什么呀,多危险。”
“这样啊……”瑾湘怎会不记得,他们被杀了袁总管的凶徒们追赶上山,失去意识的时候,袁立术在高声唤她,然后确实被摔下了马。一切都源起寻找生死门,千山万水易通达,生死门却万般难寻,瑾湘喃喃自语,“我们在找生死门。”
“咦……这里就”, 粉衣姑娘的话被截断,一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冰冷女声,“为何找生死门?”刚踏进病室便听到女孩说在找生死门,齐敏心生警惕,凡来生死门的都该到玉雪村请求登薄,闯山是大忌。
“宫主”, 粉衣姑娘扭身笑着跑开,“她醒了”,瑾湘也想扭头看看粉衣姑娘口中的公主,玉雪峰地处山南国境,难道他们为山南国公主所救?又或是被那群凶徒献祭给山南国邀功。
“找生死门做什么?”一张冷艳的脸映入瑾湘眼底,齐敏已经走到床头,面凝如霜地盯着瑾湘,深邃的明眸里刻满质疑。
两人对望审视,齐敏一直没有眨眼,眼中更有凉气缓缓凝聚,精致的面容下寒意涌动,显得越发骇人;瑾湘呢,从前的人都对她客气有加,未见过如此冷峻神色之人,心里是有一分怕的,况且已入虎穴,此行目的但说无妨,“见生死门的主人”。
“找门主做什么?”
“依令行事。”
“谁的令?”
“门主自知”,瑾湘不能说出母亲,她可是大周逃犯,山南国公主为与大周和平相处,必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再次献祭,其中利害瑾湘拎得清,如果横竖都是死,瑾湘更愿意死在这个陌生人手中,绝不是大周皇帝。
齐敏不再问话,只静静看着瑾湘,眉头收紧,眼睛也随之细长,好一句门主自知,若真是门主密令,齐敏就不该再问,若只是这女孩妄言呢?齐敏揣度着凝神屏气也不再言语的女孩,眼前人任凭寒冰刺眼,仍自巍然不动,摸不清虚实。
“哟,醒了”,一旁突然传出豪爽的笑语,打破诡异的沉默,“我算过三次钟声,真是这间房”,齐三那张与沧朗笑声不符的童颜插到床头、挤开齐敏。
瑾湘感觉手腕被来人捏住,那人凝神稍息,松手对瑾湘笑道,“小丫头命够硬的,那小子还睡着,你倒先醒了”,“他人呢?咳咳咳咳……”那人言中所指该是袁立术,两个月天翻地覆,瑾湘身边只剩下他,不知袁立术伤势如何,问得有些着急拉动了胸腹,疼痛让瑾湘咳嗽,咳嗽又使瑾湘疼得更深。刚来的人看起来比公主有活人气息,像是以前府中吵吵喳喳、精力十足的管家姨,爱打听、喜闲聊,或许会好好与她讲。
“你别动,他没事”,齐三向来直肠子,指指瑾湘头朝的方向,又指指瑾湘,笑着回答,“你虽然有事,但在生死门里都不算大事,尽管放心。”
“生死门?”顾不得疼痛,瑾湘忽地高声惊叹,又在齐敏越发的皱眉虚眼中,放低了音调,“这是生死门吗?”
“我说丫头,你们闯上山来,却不知这是生死门?也是也是,知道是生死门就不敢闯了。甭管这些,来都来了,安心养伤吧”,齐三了然于胸地自问自答,又看到瑾湘不时地偷瞟齐敏,便攀着齐敏笑道,“你别怕,这人虽然成天板着脸,却是个好人,她辛苦把你救回来,还不道谢吗。”
“谢过公主”,顺着来人的话,瑾湘恭敬地道谢,这才想起,方才的粉衣姑娘也说过是公主救下他们,想来公主并不知她的身份,若是知道,何必费力救她,她的生死对大周来说无甚差别。如此状况,瑾湘自觉更要谨言慎行,或许可逃。
齐敏朝瑾湘微微颔首,算是承谢了,推开紧贴的三姨,正色道,“三姨,她想见门主。”
齐三什么表情都似写在脸上,先是张嘴诧异地盯得瑾湘心慌,又仰头困苦自顾着皱眉思索,然后抿嘴皱鼻凑近瑾湘再是一番上下打量,最后舒展了眉眼鼻嘴,柔雅地朝瑾湘笑了笑,扭头道,“请门主来”,床外响起匆匆脚步,不时便听见钟声,沉稳清亮。
“三姨!”齐敏收眉低斥,她本想与三姨商量,哪料到三姨如此轻率,“她娘是生死门的人,你入门时,已经出嫁了”,齐三嬉笑向齐敏解释,又看向瑾湘,“你娘是孙琪琪,你是李瑾湘,没错吧。”
“你怎么”,瑾湘暗自惊诧,这人竟认识母亲,转而又想,是母亲让她来此,有人认得也不足为奇,既被认出就大方承认,“正是。”
“这便对了,追着我屁股长大的小不点,她的孩子我当然认得,不过”,齐三又琢磨瑾湘眉眼一番,这孩子该是像她爹多些,不似琪琪小眼短眉,“你生得比你娘漂亮得多。”
瑾湘不喜欢家人被指点,这人的温和也让瑾湘情绪放缓,冷色反驳道,“家母是个美人!”
“小丫头,跟谁较劲呢”,齐三狠狠弹瑾湘额头,“你娘没教过你,不能和三姨顶嘴吗。”
“我没有三姨”,额头生疼,瑾湘伸不出手反抗,断也没有任人宰割的道理,用眼神狠狠回瞪,“要有也已死在长安”,被夷三族,哪还留有三姨与她相认。
“小丫头挺倔的”,齐三撤下凶相,又轻弹了瑾湘,换上一副柔情暖意,“小小年纪哪轮到你来妄论生死,以后别提这个”,指着一旁未再开口说话的齐敏,齐三又道,“我是你三姨,她是你敏姐,生死门里都是家人,懂了吗。”
对方突然转变态度,让瑾湘措手不及,也没有再死咬不放的必要,不过家人,哪来的家人,家人都身首异处,做女儿的却连尸首也不能为他们收敛,只能流亡至此寻求庇护,无能而生恨,瑾湘恨自己软弱无能。
“别撅嘴,不服气的样子倒是一模一样”,齐三又轻柔弹瑾湘人中,事不过三,瑾湘算是领教明白,这三姨喜欢用手指弹人,还蛮疼的。
齐敏理清了关系,再问瑾湘,“你娘呢?”问话语调虽不再冷冽,但仍有质疑的意味。
“我娘她”,停顿一时,瑾湘慢慢咽下悲伤,幽幽道,“死了”,两个字听着轻巧,瑾湘已是热泪盈眶,她不想在陌生人前流泪,瞪眼硬撑,用眼皮筑起高堤。
“我说敏丫头”,齐三见瑾湘欲泣却强忍着,心中泛起怜惜,忙岔开话题,抱怨齐敏,“疑心这么重,是不信我吗”,“凡事谨慎得好”,齐敏转身离开,淡出瑾湘视线,毫不客气地回答,“三姨你处事太轻率”,齐三也跟着离开,“如何轻率你说说看。”
两人声音越来越细,瑾湘听不清她们的对话,暗自梳理思绪:她在生死门,山南国公主也在,生死门与山南国王族有关?袁总管并未提过。母亲可知其中关系?若真如此,生死门还会帮她吗?若瑾湘是公主便不会,定当以邦交为重,瑾湘越想越无解。
屋内响起脚步声,又一张新面孔立于床前,咋看下盛气逼人,端详时又慈眉善目,那人坐在公主抬来的紫檀木椅上对瑾湘微笑,和母亲相似的笑脸,是冬日里的艳阳,暖意直入肺腑,张口间,溢出细软温润之音,是夏日清晨的露珠,带着舒爽朝气滴入瑾湘心间,“我是生死门门主齐叶月,你是瑾湘?”
“……嗯”,瑾湘呆呆看着叶月,这便是母亲嘱托要找的人,历经众多磨难,终于得偿所愿,却不知从何说起,该给的信与信物没了,该带来的人也没了,能说的只有一路狼狈。
“这是你的”,瑾湘的泪摇摇欲坠,叶月不去探究,只抬手将一把鹿皮短刀放到瑾湘枕边,“家传的宝贝要好好珍惜。”
“娘给的信物…袁总管…怎么会”,娘的遗物失而复得,瑾湘急得想起身看个仔细,刚一扭身又牵动万千伤势,抱痛一团。
“很疼吧,再忍忍,都会好起来的”,叶月将瑾湘轻压回床,顺手在瑾湘头上摩挲,“这短刀是孙大侠,也就是你爷爷留给琪琪的,她一直随身带着”,指尖轻柔地划过刀鞘,又指向瑾湘头朝的方向,转而问,“那孩子是瑾年吗?”
“不是”,门主与母亲五官面貌无半分类同,却散发着莫可名状的熟悉感,无声沁润中,一晃眼,仿佛能在门主身上看到母亲的叠影,这是家的感觉,能包容瑾湘的脆弱。被温情围裹,瑾湘卸去所有防备,内疚、委屈、恐惧、不甘、自责……种种情绪错综盘生,随眼泪倾泻而出,“都是我的错,袁总管说李家不能绝后,必须保住我,不能再找下去,荒山野岭,瑾年怎么活,他该多害怕,瑾年…一个人…”
“没事的,没事的,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这一路为难你了”,叶月俯身贴床,扶肩半抱起泣不成声的瑾湘,一手按揉瑾湘背上经脉,替瑾湘舒缓因身体颤动产生的剧烈疼痛,待瑾湘哭声渐无才停下,又替瑾湘擦去满脸眼泪鼻涕,缓缓说道,“我也尚无瑾年消息,不过没消息也算好消息,至少没落到官兵手中。瑾年的事别再担心,倾生死门人力物力定会找到。你伤及肺腑,需要静养,养好身体才能照顾弟弟,你说是吗?”
“嗯”,凭着直觉,瑾湘相信初见的叶月。
“世儿”,叶月招手唤来悄自进屋的济世,继续对瑾湘说,“这是我女儿齐济世,以后都由她来照顾你,等伤痊愈,也搬去逸致轩一同住。”
绿衣女孩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两颗小虎牙与一对酒窝跃跃欲舞,伸手替瑾湘拨正额前乱发,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与门主一脉相承的温馨气息,“我长你一岁,是姐姐哦”,又朝齐敏撅嘴抱怨,“敏姐,湘儿头发乱成这样,你怎也不帮着理理。”
“你要学治病疗伤,还是想当个嬷嬷”,齐敏眼睑低垂,语带不满,“我何时管过这些。”
“娘让让,敏姐过来”,济世撸撸屁股挤开叶月,又将齐敏拉到床前,对齐敏挤眉弄眼,“敏姐你笑笑嘛,见你一笑伤病全消,湘儿能好得更快。”
齐敏斜眼瞟看济世,从瑾湘的角度能看到齐敏上下颌钩咬的凸起,也能看到齐敏眼中无奈的宠溺。济世深谙齐敏的疼爱之意,不依不饶,“笑一个嘛,就一个,湘儿也是妹妹,敏姐要多加疼爱才是。”
“你们小孩子闹,我不陪着,注意分寸,别影响湘儿休息”,眼前景象乃平常之事,叶月只嘱咐两句打算再去忙自己的,齐三围观得兴致勃勃,见叶月离开,只好随着,“门主你这话说得,我怎好意思接着看戏,怎么,心宽了喝两杯去?”
叶月、齐三行如疾风,未等瑾湘回神,已寻不得踪迹,床前的两人依旧僵持着,济世循循善诱,齐敏推辞言他,怕是一时半会争不出高下。
这景象府上常常见得,或许,真能如母亲所愿,将这里当作家,重头再来。
母亲叫她来此,便是这般期望。
可我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