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龙九年。
江时汐遇到宋绯的那一次,是她日常性的见死不救。她路过了土匪打劫的牛车,驾着马无视车内女子的求救,却不料仍是被一声哀嚎吸引得回头望去。这一望,就看见车内的红衣女子,持金簪刺入土匪的心脏;女子还觉得不够,还又从发上拔出银钗,望土匪脖颈扎了那么一下。
鲜血溅到宋绯的脸上,并不让人惊恐,反而在夕阳下,令江时汐有了一种动容的心情。
江时汐调转马头,帮着牛车里的贵人杀尽了土匪,没留下自己的姓名,扬长而去。这大概是她难能可贵的一次见义勇为——为美人一捅,竟愿下杀戮。不过无所谓,江湖上她的名气已经够烂了,这一次有和没有,也不过是平添她名字上的杀气。
时逢乱世,一位画师竟会被逼作臭名昭著的杀手,谁能想到呢?
她诚然最初只想做一个画师的。
然而这一下耽误了行程。江时汐抵达城门的时候,城门已然缓缓关起。前面还有想排队进城的人,除却被官兵驱赶,却也别无他法。夕阳缓缓从城那头落下,余晖懒懒散散躺在了城门外的平地上。江时汐也想随着躺在马上,计算今日在城门外过夜,剩余的钱还够不够吃半只卤鸭。
她坐在马上悠悠晃过一圈城外的小镇。落日没等她,遥遥地下去了。小镇竖起的酒旗于风中飘然,沽酒女嬉嬉笑笑,露出半截手腕。江时汐望着手腕挪不开目光,心想少女真好,她们站在那儿,就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若是在酒肆喝一夜的酒,倒是能省下去逆旅的钱。她如此一想,就往最近的那家酒肆行去。恰于此时,江时汐听到身后的车轱辘声,与急且清脆的一声呼唤:“恩人留步!”
江时汐惊讶,回头便看到掀开帘子的少女。正是方才所救之人。
红衣少女笑了一下:“我姓宋,单名绯,外祖父是城中太守。你要进城吗?”
江时汐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敝姓江,平日以作画为生。”
宋绯似乎被车中人拉了一下袖子,微微侧过头,又望着江时汐道:“恩人可否暂住府中,容我报恩?”
江时汐原本不想答应,可是她不知为什么,满脑子都是方才宋绯杀人的画面。如今的少女已经擦净了面上的鲜血,梳齐了凌乱的头发,是平日所见的、千篇一律的大家闺秀的样子。江时汐本来对这样的女人天生头疼,但宋绯居然成了个例外。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宋绯捅土匪的那一下,美得惊心动魄。
所以她跟着牛车进城了,城门终究会为贵人打开。牛车中还有一位妇人,大约是宋绯的母亲。唯一活着的车夫絮絮叨叨,对江时汐说:“我跟随夫人与娘子多年,所见高门门客也有几百几千。可是我从未见过恩人这样的女子,武功又好,又年轻……”
江时汐不想和他搭话,觉得累,一路上只好敷衍了事。车内似乎听到了宋绯轻轻的一声笑,又戛然而止。宋绯开口说:“你不要打扰恩人了,她今日走了一路,很累的。”
车夫于是闭上了嘴。
太守府气势恢宏,门口早有仆妇相迎。仆人看到江时汐的时候不知她是何来历,宋绯的母亲走上前道:“今日遭遇匪贼,是这位恩人相救。”于是仆妇趋步入府内,层层令人安排。
宋绯在旁边对江时汐眨了眨眼,又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江时汐明白,这是让她隐瞒自己杀人的事。
宋母叹了一口气,对江时汐道:“恩人请。”
江时汐背上了自己的包袱,心想这家人看起来不赖,大约能好好多蹭几顿饭。她于是也对宋母报以文人一样的矜持微笑,显得自己真是一个画师:“多谢夫人。”
落座时,老太守与家人分列席上。两边的灯火明明亮亮,照得屋外月光都黯淡许多。婢仆侍奉在侧,走路悄无声息。江时汐打量了一下席中诸人,均是太守家人,男女分座。不过这家人的面色一直和蔼轻松,看得出来,家人关系融洽得很。江时汐坐在末尾,听得宋绯家人的感谢与夸奖。她只好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心想为何这府中家宴都如此麻烦,饿她许久仍不上菜。
宋绯看出了她腹中饥饿,便向太守撒娇:“外祖父,我在外奔波了一天了,好饿呀。我想念这里的卤鸭卤鹅了,还有清蒸江鲶。”
徐太守哈哈大笑:“好,好,那就让人上菜,免得饿着我的绯儿。江画师也劳累了,不知饮酒否?”
江时汐眼睛一亮,抱拳道:“主人赐酒,在下岂敢辞?”
酒是美酒,菜是佳肴。太守虽年已六十,却和江时汐痛饮三杯。他说:“老夫敬画师英雄豪气。”江时汐答:“在下谢太守知遇之恩。”
那酒喝得晕晕乎乎,江时汐坐下拣了好几箸鱼肉才压下去。宋绯偷偷过来,侧耳对她道:“恩人,我外祖父是想让你进府当门客呢。怎么样?”
江时汐侧过头,看着宋绯,只笑了笑,没说话。
上座的徐太守望见她们,开口问道:“绯儿,在和江画师说些什么?”
宋绯道:“我说,想看看恩人的画。”
江时汐早就等着这一遭。她想,这顿饭蹭够了,是时候告辞了。门客之类,从前要是还有那么点想法,现在便真的没了。
哦对了……好像这户太守,还不知道她的全名,只知道她姓江。至于是认为她姓姜还是姓江,不重要。
江时汐微微一笑,从身侧取过包裹,递上去一幅画。
徐太守见她落落大方,展颜道:“画师这幅画得什么?”
江时汐淡然:“列女传。”
徐太守道:“列女传……好。是贤女所为。”
江时汐总觉得,徐太守言语间有些意兴阑珊。
那画呈上去,徐太守展开。众人皆知,其实这画怎么样不重要,江时汐自称是画师,实际上是武艺高强。所以这画哪怕再烂,徐太守仍会称赞一下,然后留她下来,成为徐府门客。再然后是去替徐府刺杀谁谁,或者铲除谁谁,也就是忠君之事罢了。
可是出乎众人的意料。
徐太守展图,那胡须皆颤。他抬眼,狠狠盯着江时汐喝道:“大胆!”
众人一凛,皆正襟危坐而不知何意。
宋绯尤其惊讶,望着外祖父,却不敢发声,瞥了江时汐一眼。
只江时汐举起酒杯,叹了一口气:“是太守要看的。在下作画拙劣,污贵人眼睛。”
徐太守将画卷掷下,画卷也徐徐在堂前展开。他霍然起身,指着江时汐道:“来人,赐她百金,我徐某便算还尽这恩,从此不相往来!”
众人还不知为何方才谈笑的宾主二人瞬间反目。婢仆悄悄拾取扔在地上的画卷,不忍惊呼出声。而徐府诸人,见那画卷,更是不敢言语。
画卷上,题书是四字——有虞二妃。
娥皇与女英,于竹林中,不哭反笑,且赤身裸体,扑在一起。
江时汐径直提壶,将方才的酒杯倒满,举给众人:“多谢款待。我江时汐得与诸君一会,也算三生有幸。”
一饮而尽。
在座沉不住气的一子指着她,惊道:“你……你是江时汐?”
江时汐将酒杯翻过来,示意自己的确饮完。而后对着开口之人道:“是。姓江,名时汐。缘于我师父说,我是潮汐之时生的。”
宋绯愣在原地。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江时汐的名号,只是和面前的人,对不上号。
传言里的江时汐,是妖人之徒。昔日侍于南谯方家,因猖狂无礼被逐出。此后尽画些祸国之画,比她师父更甚。据说她还犯下几桩命案,不过由各种原因,终无追究。这些事混杂在一起,就成了江时汐喜欢以鲜血为画,滥杀无辜,妖媚惑人。宋绯特地多看了那画卷几眼——虽离经叛道,可是的确没用什么鲜血。而面前的人,清丽无妆,更不谈什么妖媚。
江时汐扫了一眼桌上菜肴,自己今日差不多吃完了,大概也饱了,很赚。她接过婢女收拾好的画卷,自己放入行囊里,对众人抱拳笑道:“是在下今日叨扰,多谢太守赐饭。”
接着很识趣地离席,没让他们难堪。
宋绯想留下她,望了一眼身侧的母亲。母亲凶狠的眼神正写出阻止的意思,宋绯意兴阑珊,只好坐下。
门口只有那布衣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空下。
江时汐觉得这徐府还是比从前几个大府好很多的,让她吃饱,给了她她不少面子。如今婢仆仍旧不敢怠慢她,还为她牵马,并对她道:“娘子给个落榻之处,我等好将百金奉上。”
江时汐乐了:“真这么守信?那就送来临槐巷,门口有一颗枣树、一颗柳树的地方便是。记住了么?”之后她一驾马,扬长而去。
徐府的婢仆记住了。
宋绯后来也记住了。
江时汐抵达临槐巷的时候,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皱眉。
她循着血腥浓烈一直到了门口。门口正是一棵枣树、一棵柳树。她没扣门,把马系好以后,直接翻墙进了去。
穿过前院,穿过正屋。江时汐皆寻不到人时,听见头顶声响:“我在这儿,上来吧。”
江时汐抬头,看到了屋顶上的一轮圆月,与一个女人。
女人白衣黑发,旁边是架在屋顶放得颤颤巍巍的酒与小菜。夜风似乎一刮,就能连带女人垂下的发丝,刮走那一碟香干。月光照在女人的面颊上,清清澈澈,阻止了晚风吹散她的青春年少。所以这样的人,四十多也会像三十,再像别人口中的不老妖姬。就连眼角一颗泪痣,在她眼下也不像女人幽怨的落泪,而像天赐一点风情。
江时汐看再多次也会感慨,师父就是她想画,而一生无法画就的人。
所以她才会不喜欢喊她师父,而是直呼其名:“华颜,我回来了。”
华颜瞟她一下,冷哼道:“又去哪家骗吃骗喝了?这么晚回来而不是明日才回来……徐家?”
江时汐一边爬上屋顶,一边嘿嘿笑着:“是呀,太守徐家。你可别说,清蒸江鲶本就鲜美,他家大概是用酱七分、清醋两分兑五分水、加姜葱烧好,浇上去的……哎呀,师父你怎么不去吃呢?”
华颜坐在屋顶上,端起杯子,夜风吹过她素色的衣裙,江时汐想,月中仙子,大概有五分会像这样?
而江时汐就那么盯着她,再继续絮絮叨叨:“还有他家的卤鹅。我以为啊,本郡卤鸭是第一;没想到,这徐府的卤鹅,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粘上西边送来的胡椒,送进嘴里就是一道辛味与鲜香,一起朝你脑内涌去……咦师父,你在吃什么?香干?”
华颜一甩手,手中的杯子就砸到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也没让江时汐的笑意打消。
“你再说一句?你给我做?”
“行啊师父。”江时汐坐在屋顶上,笑眯眯地,好像遭遇了不得了的喜事一样。
“我怎么不知道,我爱徒会这么好心给我做菜了?”华颜夹了一口小盘子里的香干,转头不看江时汐。
江时汐跳下屋顶,拍了拍手:“我救了个挺有意思的人。而且感觉吧……除了他们打算送我的百金,他家一定会来买我的画。”
华颜不信:“徐太守家?买你的画?不说别的,他家没派八十门客追杀你到天涯海角,都算是正人君子了。”
江时汐却笃定:“会的。”
华颜此时的神情,江时汐看不见。她只听见自己的师父似乎轻笑了一下,对她说:“你今日不必孝敬我了,厨房有只烤鸡,我傍晚做的,你给我拿上来,再拿坛酒。”
江时汐笑着答应:“好,那可太好了。”
等她切好一碟烤鸡,调匀蘸酱,再端上屋顶的时候,夜风吹得人欲睡。唯独是风里的血腥气味,怎么也遮盖不住。江时汐习惯了自己住的这块有这样的味道,只给华颜斟酒:“你又捅了谁?我老远就闻到了。”
华颜接酒,猛灌自己一口,盯着月亮说:“我没捅谁。是不知道哪个观里来了群坤道,要讨伐我,说我败坏坤道名誉。有人对我动手,我砍了个人的膀子下来,旁边几只疯狗扑上去啃完了。”
“哦对,华颜你是个道士。”江时汐仿佛才想起来,半揶揄半玩笑道。
华颜的眼神便斜斜落在了江时汐脸上。她并不愠怒于徒弟的无礼,哼了一声:“我已经比以前温柔很多了——你今天晚上别想吃鸡腿。”
“是是是,师父说的我都听。”江时汐嘿嘿一笑,跟她干杯,“为天下最美丽的道长干杯,庆祝道长今日又喜提别人一条膀子。”
华颜白了她一眼,还是和她粗暴地碰了杯,一饮而尽。江时汐呆了一下,心想师父的白眼都这么好看,眼角一挑,是流水挠过了心头一点。
她忽然开始嫌弃自己画技太差,总画不出这点神韵。
是时月上中空,白云浅风。二人对酌良久,直到颤颤巍巍相扶而下。华颜靠在江时汐肩膀上,醉中笑吟吟地挥着酒瓶比划:“时汐,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喜欢画画?”
“我是个画师。”江时汐歪着步子,边回答边想,怎么才能走出个直线进门。
华颜搀着江时汐,笑的更厉害:“可你根本不会画女人,非要画。”
“你呢?华颜,你还说你是个道长,一心向道。这个月的情郎,换了几个了?”江时汐喝多了,毫不犹豫地讽刺。
华颜竟然真的仔细想了想:“不多,算上这个月的,我这辈子总共也才二……二十几?二十六还是二十七个吧,不多。”
江时汐说不出话,于是盯着地面,目视前方。她摇摇晃晃扶住了门框,以证明自己比喝多的师父,还稍微清醒一点。她忽然想起来师父好像刚才提了个意见,又琢磨片刻,把华颜甩下来扔在座椅上,方才回答道:“我不会画女人,才想练。”
华颜瘫在榻上,嘴角半勾,眉眼盈盈:“可是你啊,还缺一点。你仍不懂世间女人,只是在学着我,画你见过的故事。这不够的,时汐,你差的是遇到一个你想画的女人。”
“华颜,我想画你。”江时汐也瘫在另一边,脱口而出。
华颜却闭上眼,在醉倒睡去的临界,悠悠然道:“不是我。我只是你师父,不足以令你懂人间。时汐,你还小。你充其量是觉得我好看,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才这么执着想画我。但不是这样就可以的。”
江时汐还想开口问,没忍住闭上眼,酒劲便卷着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摸着挪到了床边,往上一躺,再也不省人事。
临到睡着,江时汐忽然想起了宋绯。华颜的话涌入她脑海,恍惚之间有夕阳与血色。那红衣便随这夜月色,悄悄地滑入她的梦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