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城中。
灰色的天空飘着黑压压的乌云,雷声阵阵,市集上的行人纷纷收拾东西,急匆匆回家躲雨。眨眼间,噼里啪啦的雨点子从天而降,砸湿了街上的青石板子,不一会路边便积出许多泥坑水洼。
哒哒的马蹄声从街道尽头传来,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黑衣女人正纵马飞驰。雨水打湿了她浓密的眉毛划过女人高挺的鼻梁,又随着颠簸继续下擦过她紧闭的嘴角,后又顺着下巴没入颈窝。
健壮的黑马背上还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此时正蜷缩身体紧抱着她的腰肢。
大平客栈。
店家在门口挂了布幌子,现在正随着风左右飘摆,季悦勒住马缰细细打量几眼,这才下马。
刚一进去,店小二便瑟缩着身子从角落里冒出,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姑娘,我们这只接熟客——”
“我知道。”季悦打断他,声音不疾不徐,她一把撸起右手衣袖,将小臂伸给他看。
那臂上刺着一只无脚无眼的怪异大鸟,羽毛繁复华丽栩栩如生,它背上插着一把长剑,却乘着火浪翩翩起舞,其间又夹杂装饰着晦涩难懂的异族文字,画面瑰丽而精细。
“哦,那客人请自便。”小二牵过马,又是一笑,才慢悠悠地离去。
季悦叹口气,她伸手抹了把头上的雨水,看着怀里已经昏睡的少女满脸思索,最后决定认命地把她扛在肩上,进了栈内。
乌云蔽日,屋内没有光亮,神出鬼没的小二正掌着一盏油灯站在前面:“姑娘可以去二楼住,左转第三间,有什么吩咐大声喊我就好,我随时守着。”
这小二和方才牵马的长得一模一样,身上却没有外出的水渍污泥。
“好,先给我备几块干净布子和热水,再来鲤鱼脍和鱼羹多放醋,一碗白米饭,一碗清水煮面片放鸡蛋鸡肉。”
季悦边上楼边吩咐,吱嘎吱嘎的木板声在她脚下响起,不一会到了房门前。
“姑娘稍等,马上就好!”小二小跑跟上,到前面打开门,示意到了,于是便急匆匆地下楼开始忙活。
季悦进门,将紧闭双眼的少女甩在地上,她关上房门,解下身上的蓑衣斗笠,动手拧头发和衣服上的水。
她的身材很好,高挑劲瘦,湿透的布料勾勒出了流畅的肌肉线条,女人的腰间还挂着一把模样并不出奇的长刀,刀鞘与刀柄的磨损都显现出这把刀被经常使用。
“哎哎,”季悦蹲在地上,揪起少女的衣领,不太客气地把她摇来摇去:“柏溪回,你醒醒,你醒醒!”
那个叫柏溪回的少女浑身也是湿的,此时正浑身打着哆嗦,她双颊通红状态非常不好,被女人摇了几下眼睛微微一睁后又闭了回去。
季悦怀疑她发烧了,伸出手摸她额头,触到一片湿冷,摸不真切,她又擦擦少女脸上的水,扶起她,与她额头抵着额头。
少女的脸型又尖又小,皮肤白皙,两扇打湿的眼睫像沾了墨的毫笔一般黑亮,中间是泛着水光的挺翘鼻子,沁着汗珠,她的嘴唇柔软红润不笑自弯,让人总想触摸两下。
女人看了两眼,就不自在地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靠体温烘干两人额头间的湿润,也确定了柏溪回的脑袋热得像个火球。
“姑娘,干净的布子来了,我还拿了两碗热腾腾的姜丝热汤呢!”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好。”季悦应到,刚想把柏溪回扔地上站起来去开门,但想了想,又犹豫地把柏溪回揽在怀里,拖着她打开房门。
“放桌子上,”季悦指指屋内,又从怀里掏出碎银子递给小二,“帮我买两身干净衣服,卖身又软又细的衣服我穿,再买身丫鬟穿的粗布衣裳要多破有多破能遮羞就行给她穿,啊,啧,算了,不买破的了两件都要好的,买完以后剩下的银子你收着,有事我再寻你。”
“行,马上去!”小二收了银子喜笑颜开,跑腿费在手自然立马转身去了。
合上门,又关紧窗,季悦将柏溪回放到床上,满脸的视死如归。
她爬上床,伸手去解柏溪回的衣服,必须得给她换衣服了,就这么放着不管实在不行。
“你是谁呀……”
谁知柏溪回不合时宜地睁开了眼睛,她疲倦地看着女人,长长睫毛不停打颤。
季悦满脸尴尬地与她对视。
“我是你主子!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不好好服侍我想逃跑,我专门把你抓回来,准备抽你鞭子呢!”
她恶狠狠地猛拍柏溪回的脸蛋,发觉手感还挺好,拍完又拧了两把。
柏溪回不安地盯着季悦的脸看来看去。
“我可是花了银子把你买来的,你这么逃跑,我回去得好好惩罚你。”季悦继续满嘴胡诌。
“你真的是我主子吗?”柏溪回咬着嘴唇,满脸不解。
季悦听她这么一说,气急败坏,长腿一撩骑在她身上:“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谁敢当你主子啊,”她俯下身左右都有狠狠拧住她的脸问,“快说,是不是出事了?”
“唔扑记得了。”柏溪回被扯着脸,艰难回答。
“不记得?不记得是什么不记得?柏溪回你又想敷衍我?”季悦盯着她。
柏溪回一脸呆滞地看着她。
“柏溪回是我的名字吗?”半晌,少女小心翼翼地反问。
季悦无语了,两眼盯她:“原来你连名字也是假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是不是抓错人了,我好像姓江……”柏溪回默默道。
季悦呵呵两声,懒得争辩:“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你身上衣服湿了,快脱下来等会换另一身。”
说完她就伸手要去扒衣服。
“不要!”柏溪回慌了,“不要动我的衣服!”
“闭嘴吧你,”季悦两手撑床,将柏溪回罩在身下,她又伸手捏住柏溪回下巴,“你又跟我玩什么呢。”
“求求你别动我……”柏溪回哀求道。
季悦一脸见鬼的样子道:“你可巴不得我对你耍流氓呢!”
她停下手,起身,上下打量着少女。
柏溪回抬起手护着头蜷缩成球,满是委屈:“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真出事了,柏溪回可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
季悦皱起眉头,收腿下床,坐在床沿沉思。
柏溪回则趁机爬远,缩在床角,露出眼睛偷偷看她。
“你记得我叫什么吗?”季悦努力让自己的脸显得可亲一些。
柏溪回摇头。
“我叫季悦,四季的季,喜悦的悦,”她又撸起袖子,把手臂上的刺青给她看,“知道这是什么吗?”
柏溪回看她,满脸的心惊胆战。
“真不知道?”季悦瞪着眼睛,渐渐爬上床。
柏溪回的脸色顿时变白。
“不跟我说话我就把你丢回去。”她威胁道。
“我被很多人追,”柏溪回哽咽着看向季悦的刺青,“他们身上都有这个,他们想杀我……”
“这个刺青,和巫妖族有关系,所以只要靠近巫妖族人,它就会发热,越靠近就越热……”季悦看着如此落魄的柏溪回,心中感到混乱,“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吗?”
柏溪回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里,闷闷道:“找我们……”
“那你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吗?”
柏溪回小声道:“我忘了……”
季悦觉得总抱着玩她的心思不太好,于是咳咳两声,表情正经起来。
“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事,我可以慢慢告诉你,”季悦咬着下唇,思索自己该说什么话,“我非常了解你,我们一起生活过五年,你曾经和我……我们是朋友,就那种很亲密的朋友你懂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柏溪回不明白她的意思。
季悦不为所动,她端起姜丝热汤喝了一口:“没关系,我记得。”
“先留下来吧,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我会保护你,”季悦起身,拽了块干布扔给少女,“哝,擦擦,你怕冷。”
柏溪回小心翼翼地拽下罩在她头上的干燥布巾,犹豫了很久,最后眨眨眼请求道:“你,你能转过去吗……”
季悦对柏溪回突如其来的矜持感到无语:“又不是没看过。”
柏溪回连忙钻进被窝,黑暗将她笼罩,总算能有一点喘息的时间了。
她伸手脱衣服,但感到心底涌来巨大的委屈就要将自己淹没,马上快要窒息,因此绳扣怎么解都解不开,总是滑手。
今天刚睁开眼就被一群人追杀,拼命钻进山林里好不容易逃出来,就被这个人捡到,以为自己终于得救,却没想到是落入虎口。
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只听见,在那些人的嘴中,她是杀人如麻又恶贯满盈的巫妖,是怪物。
自己真的有这么可恶吗?
柏溪回吸吸鼻子,挤掉泪水,认真摸索解开衣结,她在黑暗中摸索胸口,将藏在暗兜里的一块穿了红绳的红玉轻轻拈出,放在唇边印下一吻。
还好没弄丢它。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对自己有什么用,但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了。
季悦。
红玉上刻着这二字。
季悦和这块玉有关系。
柏溪回窝在闷热窄小的被子里,思前想后,不知道该把红玉藏哪,最终她决定将崭新的红绳抻开,不开心地套在了她满是雨水与污渍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