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的钢琴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略有些刺耳的电量提示音。

高海千歌摘下耳机，掠过树梢的风声与窸窣的虫鸣陡然涌进耳畔，少女抬起头，胸口微微起伏，从东而来的海风里满是潮湿的气息，睁开双眼，清白的满月正被漫天星点紧紧簇拥在深蓝色夜空中央，清晰而不规则的几朵云团在海面正上空慢悠悠地漂浮。

对家乡的这片夜空，高海千歌怀有一种难以言诉的亲切感，她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将两只手臂搭在阳台的围栏上，灿烂的星光倾泻在平静的海面，海岸上闪动着几个孩子奔跑的身影，可能是城市里来的旅客吧，高海千歌心想，镇上的孩子此刻应该已经在繁星哼唱的温柔曲子中安然入睡了。

『探し物ひとつ

星の 笑う声

風に 瞬いて

手を伸ばせば 掴めるよ♪~』

国中时期她经常像这样在有风的夜晚里轻轻哼歌，夜风会将歌声带至谁也听不到的地方，连同少女的烦恼一起消散。十六岁的某个夜晚，命运引导她同另一位少女的歌声相遇，被歌声打动的她不顾湿漉漉的头发冲到外面，将目光投往对侧的房间——

那里的灯光已经很少亮起，毕竟身为房间主人的少女停留在异国他乡。千歌夜间听钢琴曲的习惯，正是与那位少女共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的见证。

“果然是你在唱歌呢。”

千歌回过头，看见抱着几件衣服的志满姐正笑盈盈站在身后。

千歌把自己过分松懈的站势修正几分，略有些难为情地对姐姐笑了笑。

“在吹晚风吗？”

“也不是，”千歌摇了摇脑袋，稍稍停顿了一下，“今晚的月色很亮，想来这里看看书——只是突发的想法啦。”说罢，刻意晃了晃手中的《A Pale View Of Hill》。

“没想到我们家千歌越来越有文学系大学生的样子了。”高海志满一边笑一边毫无遮掩地抒发感想。

“志满姐也这样——”

“好啦好啦，不要总像小孩子一样露出气鼓鼓的表情——”高海志满移开话题，“梨子ちゃん是明天回来的对吗？”

“嗯，已经约定好了要去接机。”

“要自己开车去吗？反正拿到了驾照，也给梨子ちゃん一个惊喜。”

“不行啦，被美渡姐很干脆地驳回了。”千歌一边抱怨一边回忆当时的情景，有些夸张地模仿对方的语气，“这种小事也需要用车吗——”

“真是的，两个人都这么孩子气。”志满无奈地笑笑，“不早些休息吗？时候不早了哦。”

千歌抬起视线，月亮偷偷爬上了夜空穹顶的正中央，与浮在海面的另一个自己遥遥相望。

“确实，时间不早了……”千歌以低低的声音自语，稍稍整理一番被风吹乱的短发，书整整齐齐地摆回架子上，与姐姐结伴走往房子东侧的洗漱室。

“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梨子ちゃん了呢，应该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美人吧——”

高海千歌不由得顺着这样的话题去想象，马上便深陷在思绪里，后知后觉才作了一声含糊的应答。

盛夏的夜晚，大地满是呼吸与生长的声音。

千歌接一杯冷水放在床头柜，反锁屋门关掉电灯，窗外熹微的光亮只能大致映出黑暗里房间的轮廓。

月亮不知躲在哪片云的身后，但依稀有淡淡的光透出，海潮声从窗户的缝隙涌进来，夜风随之在房间内游荡，冰凉的体感简直不像是夏天。千歌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虽然身体有些疲劳感，但意识仍然十分清醒。

她闭上眼睛，将重心后仰，咚地一声砸在软软的床垫上。

入睡似乎有些困难，眼皮是沉重的，房间里几乎看不清什么，但合上双目却又感到有类似影子的事物蠢蠢欲动，千歌脑海里不由得联想到梦魔之类的存在，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不成语声的声音。

她大概知晓自己难以入睡的契机，但对自己这种期待与不安混杂的心绪无可奈何，太久没有相见的友人，千歌试着在脑海中构筑对方的身影，有哪些细节改变了吗？不可能没有改变吧，身高、外型、头发的长度、手指茧的厚度……这些细节恐怕都需要切实的感受与触摸才能填补。但这些并不能称作要紧之处，梨子并不因为这些而成为梨子，就算梨子那双漂亮的琥珀色双瞳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浅粉色，那也只需要把回忆里的影像草草改动一下即可。

一条河的隔离会使两个种群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演化，那相隔一片亚欧大陆的自己和梨子会走往怎样的方向呢？不同的经历见闻会勾写出不一样的人类个体，类比的话就是扎根欧洲和日本的建筑被文化完全推往了不同的风格。

千歌翻了一下身，把刚刚出现在脑袋里的东西全部甩空。她觉得这种进化论的比喻实在有点愚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无奈地笑了笑。

怎么担心这种没来由的事情，显得自己傻乎乎的。

简直跟笨蛋一样。

放空大脑的她再次试着构想明天，明媚的背景色调下她和梨子相依而坐的身影如金色的细沙一般聚集成型，是的，这样才是合理的，大脑如此告诉自己，紧绷的身体开始舒展，胸口沉闷的压迫感也渐渐退去，房间里细微的风声消失了，可以听见窗外夜鸟轻轻的啼啭。

聊天，拥抱，欢笑，脑中场景一帧帧地飞快更新，名为违和感的阴云终于一消而散。

[千歌ちゃん好好休息哦，很快就会与千歌ちゃん见面了呢 (⑅•ᴗ-)]

在黑暗里点亮手机，眨眨干燥的眼睛适应光线，屏幕还停留在自己与梨子聊天的界面。她浅浅一笑，揉了揉太阳穴，翻过身，脑袋深深埋进枕头里。

屏住呼吸，整个身体仿若置身海下，四周昏暗只有水面的微弱光斑忽明忽暗闪烁，转过视线，一位少女正安静地闭目聆听。

海的声音吗……她不由得想起那时的事情。

意识像一张徐徐展开的古旧羊皮卷，正反两面写满了两位少女的往事。

似乎变得更为精神了，完全握不住睡意。也许自己真的有够期待这场重逢吧，千歌用手攥着枕头的一角，不过，自己可不想顶着黑眼圈啊……

这两只叫做担忧与期待的淘气小鬼，必须把他们一起请出去才行。

想一些别的事情吧，想一想睡前读过的小说情节，想一想作者给读者抛出的问题——逻辑思考往往能快速消磨意识，就像自己高中面对数学题时总是忍不住犯困一样。

回忆……回忆是想象的一种吧，那里并不存在切实的物质——目前完全找不到可使时光倒流的方法，意识只是从大脑的角落里找出什么来拼凑自己希望看到的场景，因为是自己加工的，难免出现丢失或者错误之类的情况，只是，人会不会主动改变回忆的内容呢？假如是为了帮助自己逃避什么之类的——

大脑完全浸入思考中，但身体似乎已经睡着了，只剩下意识之类的东西还漂浮着……

“千歌ちゃん？感觉千歌ちゃん今天没什么精神呢。”

身侧的少女停止了轻轻的哼歌，公车在路边慢吞吞地减速，一声清晰的提示音过后前后门同时弹开，一股冷气来势汹汹地冲进来，又马上泄了气消失不见。公车内身着制服的少女渐渐多了起来，封闭的公车里充盈着低声细语，只有少数几个人在角落垂头打瞌睡。

“好多毕业生啊，大家都来得很早呢。”

“嗯，毕竟是只有一次的毕业典礼啊。”

千歌抬起头，望着这些和自己同样制服的少女，这样一比较的话，缺少生气的自己显得游离于气氛之外。千歌打了个呵欠，慵懒地伸了伸腰肢，身旁的少女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尾，有些痒痒的。车内的光线不太好，打起精神似乎有些困难。

“哇！下雪了欸！”

车子中央一位扎着马尾的女生突然指着窗外喊起来。

车内的人纷纷将目光投往窗外，千歌也一起将脸转过去，灰色的天空正洋洋洒洒地飘着大粒的雪花，与风一起不时改变方向，雪贴在车窗上融化，渐渐起了一层雾气。

“好漂亮啊千歌ちゃん。”少女感叹。

汽车轰隆隆的引擎不停外泄热量，司机将行驶的速度缓了下来，公车孤零零跑在傍山小路上，连打着红色信号灯的路口都很难见到其他车辆的影子，与之相对的，车内的高中生越来越多，因为座位临近门侧，偶尔会有上车的同学向自己和梨子打招呼，因为要出席毕业典礼，相当一部分少女都化着淡淡的妆。

车停了，不是很晚，但也比天气好时多用了一段时间，车内攒动的人影渐渐稀少，两个人慢慢地跟在下车的队伍尾部。道路上雪还没有积攒，灰色路面洒满白色的斑点，天空则完全被层层的叠云遮蔽，雾气里只能看清学校建筑的轮廓。

“千歌ちゃん——”

先自己一步下车的梨子，向自己伸出了手。

千歌怔了一刻，握住那只手从车上跳下。

“我又不是小孩子。”两位少女相视一笑。

学校大门挂着各种祝贺毕业的标语，学生会的几位后辈站在雪中迎接一位又一位毕业生，虽然头发上沾满雪花，但完全没有影响到热情。

与后辈互相打过招呼，两人牵手走进校园，光秃秃的樱花树下围着一圈学生，其中有几位低着头擦拭眼泪，中间的老师则满脸温柔笑意。

“先去找露比ちゃん她们吧，曜ちゃん可能已经到了。”

“嗯，说的是呢。”

部室内暖烘烘的，千歌一打开门就嗅到浓郁的茶香，三位后辈和曜都在这里，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茶点。

“早上好——”千歌如平日般在拉开门的一瞬间大声问好。

“啊！千歌ちゃん梨子ちゃん早上好——”靠在门附近的曜第一个反应过来，打招呼的声音听起来满是活力。

房间里侧的三位后辈互相示意，齐声送出毕业祝福，虽说混杂有莫名的口癖与中二词汇，但被气氛感染的三位毕业生只是大声地道谢，倒是没有想起吐槽之类的事情。

部室角落挂着的小黑板上画有毕业快乐的简笔画，身穿裙子的三位小人手牵手，服装特意选择了千歌三人第一次登台时的演出服。气氛说不上感伤，大家依旧说说笑笑，她们中的每个人都不是第一次经历分别，大家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千歌想着。

“我还想去和游泳社的后辈们见一面，我们等会在礼堂汇合吧。”曜看了眼时间，向身侧的两位同级生说道。

“我可能要先到礼堂那边……千歌ちゃん呢？有什么安排吗？”

“啊——没有，我就留在这里好了，等会儿在礼堂见。”

“那等会见——”曜摆了摆手，和梨子一起转身走出部室。

“说起来，梨梨是不是今年的毕业生代表来着？”善子歪了歪脑袋，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突然问道。

“嗯！很了不起呢。”

“毕竟是直接到国外留学zura~”

腾腾的雾气慢悠悠地飘往天花板，身影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千歌小口地嘬着手中的茶，静静听三位后辈讨论。

“不过丸子我果然还是更羡慕千歌さん的说——”花丸想了一会后接上话语。

“花丸ちゃん也很喜欢书呢。”

“加油哦，花丸ちゃん的话说不定可以比我做得更好呢。”千歌顺势插入一句鼓励，被提到的花丸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咱也会加油的zura~”

后辈们的话题渐渐转到了其他地方，千歌抬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盯视明晃晃的电灯，眼睛微微的灼痛感让她想起直视夕阳的感觉，几个月前，她每天傍晚都待在天台，面对空白的志愿表出神。她忽然萌生一种，这些日子居然看起来这么遥远了吗，这样的感想，那段日子里梨子已经定下了前往意大利的规划，而她自己则陷进一团混乱，那时候她常常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

她只是个普通怪兽，没有超人的话只能在世间没有目的地游荡。

那段日子里与和梨子共处的时间变得愈来愈长，甚至有种自己主动缠着梨子的意味，现在回忆起来的话，那可能是潜意识在向梨子求助吧。梨子在河的对岸与自己相望，而自己却始终看不见渡河的石头。

假如过分犹豫的话，水会越来越急，岸会越来越远。

两个人伸出手，正如一切伊始的那个满月之夜，河岸两边的人换了位置，但手指尖相触传递的温暖却如出一辙。河水静了下来，渡河的石头也延伸至对岸。

典礼开始前人群缓缓地向礼堂移动，这条路上大概有着全校的毕业生，但像千歌一样落单的身影倒是极其罕见。雪一点都没有减小的意思，不过风小了许多，所以也没有见得太过寒冷。路上的雪积了层，留下一串串连在一起的脚印。

千歌低着头，四周完全一片沉寂，礼堂坐落在路的尽头，梨子此刻大概在那里等着。她什么也没想地迈步，停驻，渐渐地，小路上变得只剩下她一人，大雪已经将踏出的脚印重新遮盖，她感觉自己走了很久，抬起头，礼堂却似乎伫立比之前更加远的地方。

简直就像是，这条路在不停地延伸，而自己却跟不上它延伸的速度被甩在后面。

少女在雪中奔跑起来。

站在礼堂正中发言的梨子完全藏不住紧张，千歌全程注视着自己的友人，想要给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却一直没能遇上两人四目相对的机会。组织这份发言稿时千歌全程在场，甚至里面几句出自她的想法，所以她没有特别用心地去听发言的内容，对自己和身边的曜来说，台上站的跟本不是什么毕业生代表，只是努力掩饰慌张的可爱少女罢了。

校长讲完下台后，学校的吹奏乐队井井有序地上台，吹奏起悠扬却不伤感的曲子。领队说的，她们希望毕业生感受到更多一些的祝福。梨子猫着腰悄悄回到两人身边，乐队中也有几张千歌熟悉的面孔，而梨子则好像大多数都认得。

曲子的终章宣告着仪式的结束，剩下的已完全是自由时光。千歌想趁这个时间最后在校园里走一走，她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梨子，思索要不要鼓起勇气去邀请。

她犹豫的时间里一位短发女生面色慌张跑到梨子身边，凑到梨子耳侧说了什么，梨子先是现出有些忧虑的表情，然后随那位女生一起走出了礼堂。

唉，不巧遇见了什么事件吧。她对那位短发女生有印象，似乎是在钢琴教室见过几面。

礼堂里的学生已经基本散尽，千歌停在门口眯眼眺望灰蒙蒙的天空，雪似乎变小一些，但耳朵又能隐隐听见风声了。

除去礼堂附近，积雪完全见不到被踩踏过的痕迹，似乎是风的缘故，室外的体感比早上还要更冷一些，可能大家因此选择待在教学楼内，只有她一个人在外游荡。冬日的校园免不了单调，光秃秃的树木孤零零矗立，灰色与白色几乎占据了每个角落，红色的道路指示牌戴了顶雪白色帽子，莫名给人一种节日的错愕感。

田径场，喷泉广场，古老的樱花树，低矮的仓库楼……这些景象也许是最后一次映入眼帘了。千歌试着回想自己第一次见到它们时的感受，但纷乱的回忆中她完全找不到那条细线。

也许，要好好说再见才行。

雪基本停下了。

千歌慢慢走进教学楼中庭，假如不是冬天的话，圆形花坛里应该开着不同颜色的花才对。 梨子很喜欢坐在花坛的边缘吃便当，所以每当下课铃响起千歌就会习惯般来到此处，作为放松的好场所，这里往往可以汇聚诸多结伴的学生，但现在自己的眼前空空如也，梨子的身影也同样不在，一股强烈的违和感袭遍全身。

千歌远远观望，却没有走近的意思。

有什么忽地闪了过去，动作很迅捷，千歌有些被惊到，回过神看见一只青色的鸟落在花坛中央。青鸟用喙抚了抚自己的羽翼，然后安静地与她对望。

千歌深深吸入一口气，一抹青色在这片满是灰白的空间里显得如此惊艳。她忍不住渐渐靠近，但青鸟发出一声清脆而好听的鸣啭，拍打翅膀转几圈飞往灰色天空的尽头。千歌抬眼想要跟上它的行迹，视野内却陡然空无一物。

千歌陷入困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完全的幻觉，即使不是的话，那也一定是难以触及之物。

兀地，她听见有人谈话的低语声。声音很细，断断续续的，似乎还带有哽咽，她环视一圈，才发现自己正对的教学楼回廊里，有两位少女正紧紧相拥。从衣服上的装饰来看，似乎是一名一年生与一名毕业生。

低声啼哭的是那名一年生，留着黑色的及肩发，啊，是在分别吧，千歌一下子猜到了状况。

金色短发的毕业生宠溺地摸了摸怀中后辈的头发，然后顺势低下头，彼此忘我地吻在一起。

唔……似乎离开一下比较好呢。

千歌一声不响地转身，跨步闪至不会被发觉的楼梯口旁，她贴墙坐下，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脑渐渐陷入一片混乱。

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校园里存在这样的事情。

“千歌ちゃん？怎么坐在这里？”

“啊梨子ちゃん……唔……”

一连串意外遭遇让千歌深感头痛，她拍拍裙子起身，尴尬地与碰巧走下楼的梨子四目相对，不知道该找怎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梨子ちゃん的事情忙完了吗？”

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悄悄转移话题。

“嗯，教室里的钢琴有些调音问题，刚刚已经解决了。”

梨子浅浅一笑，千歌盯着梨子粉色的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移不开视线。

“千歌ちゃん？”梨子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想要抓住千歌飘忽不定的目光。

千歌僵硬地挤出笑容，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己的状态实在过于奇怪了，那种感觉有些类似于小时候看了惊悚片而惧怕进入漆黑的走廊一样。

把不该有的想象从脑袋里挤出去就行了，她尝试这样劝自己。

“梨子ちゃん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梨子以更加疑惑的目光投过来，“昨晚千歌ちゃん不是说想要回浦之星看一看吗？”

大脑忽然将某样事物从角落里推出来，啊，是有这样的事情。

天空转亮了几分，云层也露出想要散去的痕迹，群山淡淡的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远方。浦之星校门前只有一条细细的自行车车辙，此外似乎连过往的行人都没有，雪完全保留了它最自然的样子。遭到废弃的一年里，这片校园以远超以往的速度在衰老破落，如一位安安静静的退休老人守望着这座小镇。

千歌盯了片刻大门上的金属锁链，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有点可惜。”梨子飘在空气中的声音没什么重量，应该是预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

两人陷入沉默，彼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很喜欢这里，可是应该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

“意大利的学校会与这里完全不一样吧。”

“不只是意大利，其实东京的学校也与这里很不一样啊，”梨子远远望着教学楼上的学校标识，“在东京时候的我应该完全想不到吧，自己居然有机会见识到这么多景色，那时候的生活确实单调许多。”

“并且梨子ちゃん以后会拥有更多这样的机会。”

“嗯，虽然也会害怕，但现在的我真心喜欢这样的感觉。”

金色的光柱从云层缝隙透下来，天会转晴，这场雪也会很快化掉。

千歌又想起那只消失在天边的青鸟，也许它正躲在那片即将散去的云端之后。

见识各种各样的景色啊……

“梨子ちゃん，要不要……一起去旅行，两个人。”

“但是……我马上就要启程了。”

啊，是啊，是这样的。这场冬天结束之前，两个人就会分别吧。

“不过，我答应千歌ちゃん，虽然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

“虽然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千歌轻轻地重复这句话。

自己一直站在这里，静静等待天空放晴。与自己作伴的少女已然只身前往遥远之处，而自己似乎还停留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

金属相互摩擦产生刺耳的噪声，沉重的挂链落在雪地上，校门缓缓张开一条缝隙。

千歌抬头，漫天的樱花飞舞，干枯的树木发芽繁盛，蝉鸣此起彼伏，低下头，白色的雪上铺满鲜红的枫叶。

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再回归冬天，春天，悄无声息地停在这个夏天。

千歌睁开眼睛，纵然隔着窗帘，千歌也能看见清晨金色的阳光。

自己究竟是在哪个路口由回忆转入了梦境呢？千歌起身，放空地望着一片昏暗的房间。

不，即使是回忆，也还有许多显得过分暧昧的地方，大概不经意地被自己修改了吧，那更像是以十九岁的视角而重新经历的十七岁时光。

甩甩脑袋，这种梦忘掉就好了。

千歌冲了一袋雀巢咖啡，坐在屋外配着果酱吃烤熟的吐司。清晨的海面熠熠生辉，吹在脸上的风很舒服，小香菇对着自己叫了两声，她也笑着回以早上好。

新的一天啊，千歌伸了伸懒腰。

“喂，你要用家里的车吗？”美渡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

“算了，不用了。”

“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地炫耀自己的驾证呢。”

“我看起来很像那种小鬼头吗？”千歌歪歪脑袋咳嗽一声，摆出一副要提正事的模样，“我确实想借车，不过不是家里的那辆，而是美渡姐自己的那辆本田。”

“哈？你想做什么？”美渡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戒备。

“旅行啊。我记得我和家里说过吧。”

“到底是谁会信任你这种小鬼的驾驶技术啊？”美渡一脸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语气像是为对方感到可惜。

“我今天就是要去接我的旅伴嘛。”千歌笑了笑，“而且美渡姐自己也没少使唤我帮忙开车吧？不也很信任我吗？”

“……算了算了，随你了”美渡自我放弃一般摇了摇头，“不要搞出什么大的事情我就谢天谢地了——”然后挥挥手回到屋内。

千歌将杯中最后一点咖啡饮尽，起身活动活动身体。

想必梨子也一样会很吃惊吧，虽说一开始完全是自己脑中凭空冒出的想法，但意外地感觉不错。

是的，自己也改变了，不论梨子还是自己，都无法完全保留过去的模样，但所有的改变不过是为了不变的事物，就像世界会以四季的轮替守护生生不息的生命一般。

这场欢笑与拥抱的重逢，也许两人分别时就已经静静等候在此处。

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取出来看是自己一直在用的青色鸟羽书签，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耳边传来扑打羽翼的声音。

“我出门啦——”

不知道有没有被听到，但至少气势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