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个灯火不绝的夜晚。
这几日,宋军悄无声息驻扎城东,仁人志士乔装打扮混入市野,城内守备军日夜操练时刻备战。涌动的人群让城市变得浮躁,似乎每一片空气都生长着不安的种子。它们暗自成长发芽,终在今天,绽放出花来。
也许是个宴会。
他们保守着一个惊天秘密。
不是偶然,英雄好汉聚集咸阳,只为共同完成一件大事。
刺杀周王。
后天,会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仙祭后的第七天,周王便会返回镐京。城内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待他途径此地便可一举拿下。
天下人都知道,周天子不好美色却生性暴虐,放任妖魔鬼怪屠杀人间。一面冷血无情出卖亲生姊妹,一面却对妖人百般谄媚。他杀宋王,在宋朝国都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地修起了颂仙阁。明修栈道,背地里疯狂扩张自己的土地。若是继续放纵他,这天下就亡了。
于是诸侯王孙各显神通,借着出逃公主的名义四处招兵买马,广收义士。谁料一呼百应,半年来起义军已是人多将广,就等着后天一鸣惊人。咸阳城十万大军的刺杀,纵使是天之子,也定是难逃死劫!
就在今晚,勇士们歃血为盟。
秦王府内歌舞升平,大殿里没有一处不闪烁着烛火的柔光。可还是不够。今夜需要挂起更多的灯笼,烧起更多的篝火,然后一定就能亮起更多的希望。至少今天宴会的主角,大周原本的公主,她是这样要求的。
现在,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在酒池旁的她,屏住呼吸地看着她拿起侍女手捧的匕首。
拔开刀鞘,只是在左手腕上轻轻一划,她若有若无的表情不似鲜血那般灵动。一滴一滴,随着她垂下的眼睛,坠落酒池。
烈酒更添一道花香。
她朱唇微闭,楚楚动人的模样让殿上的秦王看呆了。真不愧是褒姒的女儿。神韵身姿,哪一点都不输给她母亲。若是性格脾气再柔和些就更妙了。
看着在池中一颗颗绽放而出的花朵,将士们士气高涨,大殿里呼声震天,热闹非凡。
公主把匕首归还侍女,亲自装了一杯酒,用包扎好的左手端着。只见她径直走到秦王跟前,半跪着为他献上今夜这第一杯醇酒。
秦王大喜,不假思索,一饮而尽。公主笑着行了个礼,便又回到了偏座。秦王下令,今夜开怀畅饮,谁管他鼓乐喧天。
时过半晌,酒量不好的已倒下了不少。公主身后的一个琴师早就停下了抚琴的手,抱琴酣睡。剩下几个也只是胡乱弹奏着,琴声缭乱,魔音震耳。
公主不常言语,端坐在颠倒狂乱的大殿一侧,面色平和,不骄不躁。即使是王公贵族前来问候,亦是不搭不理。旁人眼里她只是看着酒池前那一成不变的舞蹈,不知怎地就入了迷。
觥筹交错间,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忽然走上前来。他虽双颊微红,言语间却是神志清醒。他说他是那群舞女的主人,来到公主面前只为献上一份礼物。说罢,他左手一挥,立刻就有两个人把一位红衣的美艳女子搀了上来。
她趴在地上,黑色的湿发遮住了脸。不抬头也不说话。
公主只多看了一眼,在那位舞女被带上来时。
“这算哪门子礼物呢?”
有教养的男人忽然变了脸。于是两个侍卫中的一个便狠狠地踹了女人一脚。
“无礼。”公主没有发怒。
可没人敢说话,一个个跪倒在地颤抖着请求原谅。
她缓缓走到那可怜女人身边,蹲下身替她仔细整理头发,“退下吧。(礼物)我很喜欢。”
公主早就发现她了。
那女子本就天生媚骨,跳起舞来一瞥一笑风韵十足,鼻尖上的一颗痣更是惹人注意。开宴后的第一支舞,是她跳的。但是那支舞后,便再没寻见她的身影。
待到人群散了些,公主对她道了句:“好久不见”。没人听到,轻柔的私语被琴声压下,别样的眼神被火光掩盖。
那女人终于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公主,随后,竟流下泪来。
“你喝酒了吗?”公主低声问。
“不然怎醉到自投罗网。”
“……你的噤语症治好了?这种奇怪的话谁教你说的??”
“一言难尽。两年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纵使心头闪过千言万语,但这里绝不是叙旧的好场合,于是公主起身离开,仿佛对眼前人的失态视若不见。女人无言,没来由的心领神会,一直紧随其后,脚步蹒跚。
然后就在她们穿过南边偏门,准备离开这热闹囚牢的瞬间,公主身边的一个蓝衣侍女立刻便挡在了前面。
“请止步于此。夜已深,殿外冷,恐公主着凉。”
公主抬头凝望布满乌云的天空,眉头紧锁“是秦王的命令?”
“请殿下爱惜自己的身子,别让奴婢为难。”侍女不退让,低头答道。
其中缘由,显而易见。
“我回去便好。今日吉日,几位姑娘辛苦了,赐酒!还请多饮几杯。”公主转身,只留下句无悲无喜的话就快步走了,“该不会下雨吧”。
“姐姐,是不是该把她再盯紧些?壮士齐聚只为后日杀她兄长,她却道今日吉日。”
“是啊,是啊。你看我们明明拦她去路,她却道我们辛苦。”
“还赐我们美酒呢!”
“哪里需要我们多事啊,你看这里多少人都盯着她不放。”
“一切照旧,府里天罗地网,料她也掀不起什么火花。可怜虫罢了。快跟上!”
“酒还没喝呢……”
原路返回。
烛火闪烁的舞池前,公主入座抚琴。“你,新来的那位,叫什么名字?过来,给我捶背捏腰。”
“小女身世不详,无名无姓。”舞女从外缘挤进来,跪坐在公主身后。她撩起她垂落两肩的束发。
“烛。”公主看似随意地拿起桌上的一盏蜡烛,“红烛。可否唤你红烛?”
“红—烛—”一字一句,公主再次重复她的名字,眼眶湿润。
红烛点头。公主却看不见。
“红烛?莫不是那位楚国歌姬?”壮汉抬头询问他身旁的华服老者。
“我没记错的话,她不是……啊,醉了醉了。记不清了。”
“相传她也是秦人。可这是百余年前的传说了吧。”另一位白发隐士手持一杯酒,缓缓走来。
只是随意拨动琴弦,几个醉醺醺的女人便趁机上前起舞,即使脚步混乱东倒西歪,仍意欲引起公主的注意。
没有秘密,失去自由,成为傀儡。万众敬仰的代价,如此称谓的重量。
“对不起…”低着头,红烛在公主耳后留下的话仿若叹息。
“不必再说。你喝酒了吗?”歉意也好感激也罢,在河边在那天她已经听够了。“你最好没喝这的酒,你明白它有什么寓意。”
秦王实在大胆,意欲饮天子血,而今天不过是向众人示威。
“也算不得他赢。因为你不是……”
闭上眼,公主继续弹奏。
两人间的私语比琴声美妙百倍。“什么时候走。”
红烛没有回答。
“若你只因愧疚才冒险回来,不如此刻就离开。”过于轻柔的话语已听不出语调。
但愿不是责怪。
“我欠你”红烛心口不一。她十指穿过发丝抚摸她的背脊,消瘦许多。
“你还不清。”公主的话语,清晰的冷淡,可演奏着的双手却有那么一瞬颤动了。
她感到一阵阵寒意在体内扩散,胸口愈来愈疼。终于要撑不下去了,也许一不小心,就要咳出口血来。
太迟了。
于是琴声戛然而止。金樽洒了,玉琴歪了,公主的衣裙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