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没事吧。”
被一双急切的手扶起,睁开眼却见来人不是红烛。
这位侍女同穿蓝衣,红色眼瞳,看起来年纪约莫十三四岁。她好奇地朝着公主的视线望去,因为她发现眼前人并非在看着自己。下一秒公主挣开她的手,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更不用说留下一个往常的微笑。
说不出的感觉,心中有如巨石下坠,她后退一步,决定暂时只做个看客。
“酒酣耳热,无意竟打了瞌睡。各位见笑了。还请红烛姑娘少用力,锤轻些。”
被人群推开,角落里的红烛点点头,拱手致歉。
这正是她所擅长的,把什么都撇开,仿佛一切与她无关。有意无意的就把自己边缘化。不愿惹人注意,也永远都不愿迈出那一步…
公主注视着她,本就强撑着站立的身心却顿觉安慰。
美景不在,故人依旧。
可红烛明白,这次不太一样。
她们虽隔着人群,心却没有了距离。
尽管已活了百余年,但她从未像今天这般清晰地感受到思绪的摇摆。
此刻心底有股难喻的冲动,使自己没办法继续留在原地。
如若一阵穿堂风掠过,十年相识,两载分离。
自己始终还是太迟钝了。
“师姐。这次我回来…”不经意溜出的话语,不自觉抬起的左腿。
终于,沧海一粟在凡间一隅认清了自己。
未待到公主靠近,她率先向她走去。
撞上对方吃惊的眼睛,红烛故意侧身,于是她们擦肩而过。
公主转身,看见她拾起掉落在地的酒杯,跪坐在酒池前侧的最后一道台阶上。
舀一杯酒,“我愿自罚一杯,聊表歉意。”红烛说道。
“欠缺诚意。”公主夺过酒杯。这酒不能喝。
“跳支舞吧”,说完公主把她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仔细记住了,“就为了我……”
衣袂翩翩,红裙似火。
萧瑟伴艳舞,苦酒入口甜。
痴痴遥望佳人,口口饮下毒酒,以假乱真的公主从来无悔。
四顾茫然,是谁箫声凄凉,竟伤人肺腑。无人弹奏。曲中人半梦半醒,殿内景半明半暗。
倘若舞未尽,曲不停。
这一瞬便作一生。
3
“不知红烛姑娘是哪国人呢?”
“红烛”也曾问过一个人同样的话。
一盏小炉,一壶热酒,一场剑舞。
“生于秦,少时随父辗转于楚。”舞袖下藏着的短剑在来人腰间轻快滑过,留下一道烟雾般的碎影。“漂浮不定,无家无国。”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不如镐京为家,归附天子。”女子回转闪避,霎时只见一记封喉飞剑向她袭来。
“我不依附于人”
“好险。”
待到烟消雾散,曼妙人形再次显现,只见她剑挑一杯酒,缓缓递去。“说好莫伤人性命。师姐你要是倦了,就坐下来喝杯热酒。”
“一杯不算够。”
忽地剑尖一震,杯盏鼎立依旧,可那琼浆玉液却浮在空中,犹如月下奔腾的海浪,跟随着她摆动的长袖,一来一回,美酒下肚。
“这招叫卧饮月华。你若是想学。”话没说完,醉卧着的女子便连着痛饮了三杯。“想学师姐也不会教你的。哈哈哈——”
4
已无人弹奏,空琴伴孤萧。
曲尽,然舞未停。
“姑娘。”
方才的蓝衣侍女悄悄从侧缘走近,示意红烛停下。
“你退到一边,一炷香后跟着我从侧门离开。”
“……”
“我叫芩芩。是……的人”左袖遮掩下,只见她右手食指指天。
骗人。
红烛察觉到腰间万物袋中的一挂金石桐珠轻微闪动了一下。
她是个修士。而何人不知天子身边最容不下的就是修士。
天子敬仙人,而仙人诛修士。
可红烛还是随了她的话隐去角落,只因看见了芩芩头上的一枚簪子。
那曾是“公主”送给红烛的礼物。
5
“物归原主。”
“不行!”双手迅速抱住脑袋,却仍是没赶上。“还给我!”她进而抓住对方的手,“师姐,是……你送我……的东西……”
借着邪术的反噬她们自废了修为,希望凭此摆脱阴魂不散的仙家追兵。
失了法术,入世还俗,眼下不过凡人两个。
可是因炼气锻体而治好的噤语症,现在也不请自来。虽一次只能说三个字,但好歹算能言语。
未待到说完,视线就撞上了眼前“自己”不苟言笑的脸。
眼神偏移。无法直视。难诉离别情。
很快她也在心底困惑,“如果现在师姐是我,那我又是谁呢?”
心底疑惑见长,寻心问道之路何其漫长。
“言儿。你本无意,照理不该收的。”师姐少有的轻柔语调把她拉了回来。
欠缺坚定也不够明确,怀揣心底的淡默情愫仍旧不可诉说。
“对不起”眼神偏移,她看见师姐耳后的碎发在河风里摇摆,身后是淡蓝的天和缱绻的云。
“别再道歉了,你明知道我从来不会怪你……
想要说的话太多了。”
师姐把簪子随意插在发冠左右。
“既然说不完,便不说了。你看,「我们」是不是一模一样。”
“歪了。”她帮她把头饰理正,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欠下太多,却又不能一了百了,就此一笔勾销。
“我不是你的棋子……更不是你哥的。
你看着我,言儿。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今后你自个儿云游四方,单剑孤舟只影。
没有身份,没有门派,没有师姐。
不许再动那种念头了(好不好),我不要你做怯懦的人。”
师姐眨了眨眼睛,那双杏眼由笑意转而温柔坚定。
“师妹。你看我现在什么模样?”
四目相对。
可当她们各自端详对方面容时,是师姐她先笑了。
“此乃我心之所向,你不欠我。”
她说着,身体轻巧一跃上马,下一秒黑鞭挥舞。
“我一世潇洒,好美酒,好歌舞,好玩乐,唯独不好回头。
这一别,不到阴曹地府,咱是不见了。”
骏马逆风飞驰。
公主的背影逐着落日,与烛火燃尽般的赤霞一同消散在金秋的枫林里。
“你这无辜的眼神还真不配我的脸啊,哈哈。”
待到她费劲地说完,“酒壶忘——拿快回——来!”,只能望见一个远远的黑影,如此决绝。
独留她杵在被狂风和马蹄激起的枫叶间,蹲下身,她拾起了一片红褐色的夕阳。
漫无目的,云里雾里。
她朝着师姐飘渺的背影梦游般走去。一步、两步。
忽地,她发觉指尖枯叶叶柄湿润,手指揉搓,叶片翻转。
深秋已至,天干物燥。
是「她」哭了。
然后她也哭了。
梨花带雨,手上红叶又添一道泪痕,滑落,从一双秋水流转到另一双。
好似一缕风窸窣而过,只留下湿润的凉意。
心潮澎湃,脚步却静了。
“我不要你做怯懦的人。”
回忆翻涌,百感交集。纵使难舍难分,也没法驻足不前。
于是她转身,带着「红烛」这个新名字一同上路了。
并非像「她」一样跑着离开。
仍旧一步两步,但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脚步从沉重决绝转而轻快从容。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既然言语也诉不清所思所想……
那就,起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