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夜晚,春末夏初,既没有刚入春时的料峭寒风,也没有盛夏时的炎炎骄躁与慵散。
街道上零零散散的,人不多,或有几个小贩弓腰推着小木车,或是车夫拉着黄包车小跑,或是长袍马褂者在埋头走路,总之他们不愿到大路上来,怕撞了车,也怕撞了军官。
宽阔的大路上,清一色黑色军装的军阀队伍背着长/枪,精神抖擞,只为保护中间的黑色雪佛兰轿车。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要保护车里后座的两个人。
一位银发威严的军装老者,一位年轻英俊的西装公子,那正是新上任的华北剿匪总司令和他的公子——方佑宁。
方司令见年轻人正望着车窗外出神,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大腿,笑道,“怎么?是不是还念着吉林?”
方司令之前是坐镇吉林省的,几个月前奉蒋总裁之命,才改了地儿,带着军队来了北平。
方佑宁回过头来,对上父亲满是细纹的眼睛,笑了笑,“不会,北平也很好。”
她在吉林也就待过两年吧,而且那两年大多时候她还在国外读书,所以对吉林也不算有太深感情。
或是说从她记事以来,她就跟着方司令四处奔波了,居无定所,和亲戚们基本没有联系,身边也没有要好的朋友;再到后来,战乱频发,方司令要求她以男装示人,这一装,就是二十几年。
虚假的身份,胆战心惊的生活,又叫她有何牵挂?
这次的北平,也不会例外吧。
“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能对什么东西有太深的念想。”方司令沉吟片刻,又说,“今日是悦来楼宋祈茵的生辰,到时候军政商三界的人都会来,你要做好准备。”
方佑宁佯装疑惑地眨了眨眼,心说,不过是个唱戏的,哪来这么大排场,连方司令这样不爱应酬的都愿意赏脸。
“你到时候不妨多认识些人,以后也好有个保障。这条路不好走,不过你放心,他们敢为难你,我就给他们一顿好果子吃。”
“爸爸,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想靠自己去争取。”
方司令哈哈大笑说,“好,有出息!那我就袖手旁观,看看我儿如何给咱们老方家争光。”
瞧着她天真洋溢的面容,方司令忍不住伸出大手来摸了摸她的脸,“不过你要谨记,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免得让他们以为咱老方家好欺负。”
脸颊传来方司令的温度和老茧的粗糙感让方佑宁心头微动。
“我知道了,爸爸。”
自己才刚回国,人脉基本为零,方总司令想借这次机会给她铺路,想让她大展宏图又担心她年纪轻容易受挫,真是费尽心思。
不过方佑宁之所以会同意参加这个生辰聚会可不只是为认识权贵那么简单。
“报告总司令,到了!”
副官洪亮的声音将方佑宁的思绪扯了回来。
她理了理西服下了车,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式戏楼,顶上悬挂着一牌匾,写的是「悦来楼」,而戏楼的大门两侧,也停放着不少豪车,别克、普利茅斯、奔驰等,唯独没有雪佛兰,因为那是只有最高级别的国民党将领才能享用,在总司令面前,谁也不敢僭越。
戏楼内人声嘈杂,喧闹非凡,灯火通明,出入的客人很多,门庭若市,而且里里外外全是士兵。
方司令带着她往大堂内走去,她刚步出长廊,就见里面搭着戏台子,一旁是乐队师傅们作着准备,台下放置十多张围方桌,除了正中一处桌还空置着外,其余每一桌上的客人的身份都不简单。
客人们见方司令进来,都停了讨论,目光皆聚焦在他们身上。
北平商会会长顿时眉开眼笑,热情洋溢,迎了上来,“总司令您可算来了,叫咱好等。”目光在方佑宁身上转了转,“这位定是令公子了!”
她朝对方点点头,微笑道了好,才说出自己的名字来。
声音一出清新温润如暖阳,一时间引得全场的瞩目,才安静了一秒的大堂,再次喧闹了起来,军政商各界的权贵与其太太们,众多公子小姐,纷纷离席上前问好,因着方总司令是蒋总裁身边的红人,也因着方佑宁俊美的样貌。
那些人眼睛都在方佑宁的身上流连,长在北平的姑娘不如上海南京的姑娘来得开放热情,只娇滴滴地偷偷窥着她,也不曾主动问好,还得等方佑宁注意到她们了,朝她们点头问好,那些姑娘才彼此娇笑得扭着绢子掩嘴轻笑。
年轻的公子爷们心思又多一些了,他们这些人是常聚在一起玩的,谁的身份最高,就跟着谁混,如今总司令是北平的土皇帝,那方佑宁便是着北平的小太子了,不过他们也不是无头苍蝇见屎就钻的,所以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跟方佑宁打招呼,不曾做得太多,只暗地里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而那些辈分长些的,则对着她就是一顿猛夸,也夸她长得好的,有夸她名字取得好的,最后总要说一句是总司令有本事。之后还有更甚者,直接问她年纪多少,何时娶妻的,直问得她哭笑不得。
“你们可来晚了啊!”
这粗狂的嗓子一嚎,那些围住方氏父女的客人们都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位体型魁梧奇伟,穿着与方司令一式的黑色军装,剃光的头皮上刚长出青茬,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的中年男人大步上前,“老方,这就是你儿子?”
方司令摸了摸上唇小胡子,乐呵呵道,“怎么样?我儿子可不比你的儿子差吧?”语气里满满的骄傲。
转头又对方佑宁说,“宁儿,这是你吴叔,他可是和爸爸一起出生入死的。”
方佑宁以前就听父亲提起过他,粤系军队出身,现在担任华北剿总副总司令一职,是个性情直爽,战术一流的人。
她扬起得体的笑容,对着吴副司令行了军礼,“吴叔。”
“什么叔,都该喊伯伯了。”
吴副司令拍着方佑宁的肩膀边爽朗大笑,“就你老子那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居然能生出你这玉样的儿子,可恶我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不然我定招你来做女婿。”
“您过奖了,晚辈不敢当。”
她不卑不亢,举止言谈间自然流露着优雅贵气,不知羞了多少姑娘的脸。
“总司令,您前不久才被蒋总裁任命做了华北剿总司令,令公子又一表人才,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开口的人正是华北剿总的李参谋长,眉眼细长,中等身材,一身军装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书生气息。
方司令摸着胡子笑道,“她要没点本事,我岂不是白送她出去了?我还得靠她给我发扬光大呐!”丝毫不遮掩对她的喜爱和冀望。
他话音刚落,又引来权贵们的啧啧称赞。
方佑宁脸上虽挂着笑,却时不时地留意着整个大厅,环视一圈,只见极远处站着一个深色蓝袍的男人直直地盯着自己,不曾靠近,他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地/下/党接头人。
适时,一个驼腰老嬷赶来,对着众人恭敬道,“演出要开始了,各位贵宾快些入席吧。”
这才让众人恋恋不舍的散去。
老嬷上前对着方司令又躬身道,“总司令,宋姑娘为您留了好位置,请两位跟老身来吧。”
便将二人引到客厅内一方圆桌处。
刚入座,方佑宁环顾四周,视野宽阔,离隔壁席位不远不近,果然是极好的。
落座后的方司令朝副官使了个眼色。
副官将手中的深色方形锦盒小心的交给那老嬷,小声嘱咐,“礼物贵重,要小心。”
接过礼物的老嬷笑道,“多谢总司令的一番心意,宋姑娘必定好好珍惜。”
坐在一旁的方佑宁正不动声色的留意着远处那个男人,闻言,别过头来目光落在那老嬷身上,巧的是那老嬷也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对撞。
那老嬷竟轻轻一笑,衰老干瘪的脸上竟有一双明眸目若秋水,摄人心魂。
这样将近垂暮之年的老人家怎么会拥有这么美的眼睛?
一阵唢呐突然响起——
又一悠然的咿咿呀呀的长曲声——
原来是从戏台子处传来的。
等方佑宁再回首过来,那老嬷已然不知所踪。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方佑宁想那穿着华丽,脸敷浓妆的角儿就是宋祈茵吧。她自己也有五尺,可台上的角儿看起来要比她还要高一个头,现在女孩儿都这么高了?
听了方司令的话才知道,那唱的是《贵妃醉酒》。方佑宁总觉得台上的角儿也不过如此,父亲未免夸大其词了,先不说身段如何,就单说台上那角儿的身高体型就叫她入不了戏了。期间有其他家的公子结伴前来跟她套近乎,她也只是恰到好处的点头微笑,不曾多说什么,那些人也是精明的,很快就瞧出了方佑宁不大愿与他们交谈,也就散了。
“宁儿,快尝尝,这是你喜欢的桃花酥。”
方司令手里多了块桃花酥。
她笑着接过来尝了一口,味道十分香甜,又连接吃了两块,喝了口暖茶才解了腻。
是四年都没有尝过的味道,果然甚好。
在回味之余,方佑宁眼皮半阖着,目光落在圆桌上,虽然只有几碟小食,却都是她和父亲爱吃的。俊目再扫向别处,竟然每一桌的小食都不同,花样繁多。
宋祈茵果然名不虚传,连这点小事都能做得如此细心。
方佑宁对戏台上的角儿唱什么并不感兴趣,只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付方司令,她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手帕拭去手上的油脂,便对方司令说要去方便。
方司令正听得入迷,哪里理会得方佑宁要做什么,摆了摆手就让她去了。
……
另一边角落处,那穿着深蓝色长袍的年轻男人正规矩地坐着,脑袋晃晃像是在认真听着戏。
方佑宁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坐在他的旁边。
她轻声道,“天王盖地虎。”
一直沉默着的蓝袍男人端起茶杯,掀起茶盖,喝了一口,并不看向他,“小猫抓老鼠。你就是方公子?”
方佑宁也端起茶杯剐了剐茶盖,“正是在下。”
“幸会,我是崔月黎。”
为了方便交谈,两人又来到了戏楼的一角。
方佑宁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后才低声道,“崔大哥,我爸爸他送的礼盒有古怪,里面说不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你确定?”
“嗯,昨天我是亲眼看到我爸和小黄莺在密谋的。只要咱们盯着那个礼盒,不怕找不到小黄莺。”
说着,她别过头望向远处正在沉醉听戏的方司令。
忆起昨日自己躲在角落里,看见方司令对着一个头戴黑色巴拿马帽子,身穿灰衣长衫的人说,“小黄莺出手果然不一样,等我和老吴他们再商量商量,明天,就明天的聚会上我就让你把文件交给美方。”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 ‘啪!’的展开手中的洒金墨黑折扇轻轻摇着,似乎是同意了。
扇子上的金色亮片在暖黄吊灯下显得璀璨夺目,如它的主人一般,骄傲而不可一世。
所谓的搞定,方佑宁料想应该是最近轰动北平的新闻。
‘半夜粮仓附近的多了几条无名尸体连同机密文件神秘失踪!’
她知道,实际上死亡的都是共/党。
而文件会不会就是隐藏在北平的共/党人员的名单?
她急需要确定,所以才会出席宋祈茵的生辰宴。
崔月黎偏头看向外面,面露难色,“这里人这么多,我们怎么找去?再说了,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小咱也不知道啊。你可知这生辰聚会所有的收入,宋姑娘说要捐出去救助百姓,这可吸引了不少权贵,岂不是大海捞针?”
崔月黎的话无疑说到她心坎上去了,她昨天也是差一点就可以看清楚那黑衣人的脸了,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个黑衣人可能早已经发现她了,不然不会每次在自己快要看到他的脸时,他就恰好地转了头,只给自己留了个后脑勺。
想想就觉得不服气,方佑宁随口应付了一句,“说不定宋祈茵就是小黄莺呢。”
“胡说!”
崔月黎突然提高音量,着实吓了方佑宁一跳,她定了定神,“你怎么确定她不是?”
他也察觉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才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她这人也是有迹可循的,师傅是四大名旦之一的王玉华,那女师傅是最严厉要面子的,宋姑娘在她那儿也吃了不少的苦。好在她十几岁时一开嗓,一首新编的《长生殿》便红遍大江南北,便顺利地自立门户,如今盯着她的眼睛可比咱们的还要厉害。”
方佑宁瞟了他一眼,不由失笑,“那她一个唱戏的,过生辰搞那么多花样做什么?说是救济百姓,她自己又是有多富贵?”
就算说是小黄莺的障眼法也不为过。
“救民之心,人人皆可有。”崔月黎摆了摆手,说道:“那小黄莺的恶名可是在五年前才传开,追着咱们一路从南京杀进了北平,呵...这事咱们得查清楚了再下结论。”
见崔月黎如此激动,她试探,“你...该不会是她的戏迷吧?”
“我就觉得她戏唱得挺好的,人也好。”崔月黎耳根都红了,视线落在地上,又挠了挠头发才不好意思道, “一个柔弱姑娘怎么做得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方佑宁看着崔月黎笑得那痴傻样,不觉挑眉讽刺一笑,心道,难怪了,这样护着她,不过姑娘家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不知道罢了。
如此想着的时候,方佑宁稍稍偏头就看见刚刚那老嬷抱着父亲送的锦盒往二楼去了。
总觉得那个老嬷有些蹊跷,她说,“走吧,趁着人多,我们现在溜上去看看。”她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个锦盒。
“你等等.....”
方佑宁压根没听他的话,早已经走远了。
崔月黎追了几步,依旧不见方佑宁的影子,这方兄弟做事怎么这么冲动,怎么能胜任地/下/情报员的工作啊?他不由得有些泄气,可又不能撇下不理啊,只得往二楼追去。
一个俏丽的女音便从背后响起,“这位先生是要往哪里去?”
这可把崔月黎吓了一愣,刚刚踏出去的一条腿又收了回来。
被抓包后扔出去,或是被这里的军官当成歹人枪毙,种种画面在他脑里浮想联翩,扶着木头扶手的手不觉地一抖。
身后的女子见他不理人,也不恼,上了几步阶梯,巧妙的挡住他的去路。
“呀,这不是崔先生嘛?”
他闻言抬头一看,是一个上身斜襟立领绣花短旗袍,下身长裙,乌黑的秀发梳成两个小髻的年轻姑娘,他知道她。
宋祈茵身边的小丫头,织云。
“你认识我?”他问。
露小家女之态,摇曳生姿,织云蓦地挤出一丝谄笑来,“您经常到这里来给我们家姑娘捧场的,小的对您有些印象 ,想不到宋姑娘过寿您也来捧场了,实在感谢。”又朝他福了福身。
崔月黎这才松了一口气,笑言,“原来如此,宋姑娘人美声甜,连过生辰都不忘百姓艰苦,我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正是这个理呢。虽说现在还不是宋姑娘的戏,可杜先生也是难得才演这么一回,先生快随我来罢。”织云伸手作了‘请’。
“这.......”
如今在戏台子上演杨贵妃的那位先生可是四大名旦之一,人到中年便光荣隐退,听说是给了宋祈茵面子才演着一回,不去看确实怪可惜的,他抬头看着二楼方向犹豫着。
织云好奇的眨了眨眼,“奇了怪了,所有客人都在前边听戏呢。先生怎么只想着往二楼跑?难道二楼有什么有趣的玩意不成?”
说着她作势转身想上去一探究竟。
崔月黎急忙摆手拦住了她,生怕她去坏了事,灿笑道,“没事!我们走吧,开锣的戏可不就得看完嘛。”
织云重新挂出笑容,“好,先生这边请。”
“请。”崔月黎亦扬了扬手,让她先走。
“不过小的记得客人名单上并没有先生呀?先生....”她仍在笑,“是怎么进来的?”
“哦,我是跟着商会会长来的。”
“原来您是会长的朋友。”
“不,只是在下有个好朋友与会长相熟,又得知有这样一个聚会,就厚着脸皮来了。”
织云悄看了他几眼,见他面上淡淡的,便也没有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两人一路又闲聊了几句,却都各怀心事往大厅方向走去。
崔月黎固然是担心方佑宁的,可如今除了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之外也别无他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