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远处望去,明治神宫墨色的森林边上,放送过玉音的东京电台大楼像一口高大的盒子,在那之下,四面八方遍布着代代木“华盛顿高地”的驻军宿舍平房,洋楼,家属学校,教堂,一片片斜屋顶上星条旗飘扬。
第一生命大楼,明治大楼,邮船大楼各自矗立,在都心俯瞰着皇居,一到冬天打开煤炭加热系统,这几栋巍峨西洋建筑顶端冒出滚滚黑烟染向天际,御苑护城河岸的樱花每年按时盛放,围筑起渺小绿洲,昭和二十年起千代田之外辐散开空空荡荡的焦土,到处是弹片坑道和扭曲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曝露出巨大发黑的洞窟,漫无边际的瓦砾仿佛能绵延至天际线脚底,除了东南面,那里只有无垠大海。
到昭和二十六年,也就是西历1951年,支离破碎的气息已从冬末寒意中褪去,人群在闹市遗址上划分街巷,修葺棚户和屋宇,驻军征用楼前站着戴白盔的美国宪兵。有轨电车驶过都心大道的叮当声,街面小汽车的鸣笛声,海上渔船出航的声音全都在太阳光照和烟雾中齐齐上升,城市的废墟复生着城市,上下班通勤期间非常喧嚣,银座夜晚闪烁无边的霓虹是用金钱堆起来的,李梅火攻期间燃烧殆尽的树木早已抽芽发新了。
火海与轰炸声里灰飞烟灭的东京,乃至千疮百孔的日本列岛都没能唤起过她的感伤或遗憾,只牵出了一连串对异乡和未知的恐惧,灰暗褴褛的人潮,随处搭建的遮篷,黑市的争吵叫卖和殴斗,蜷缩在车站廊柱下的孤儿与雏妓,残疾复员军人穿白衣唱歌乞援,制服挺括的美国兵头带船帽阔步而行,黄牌照吉普车尾扬起尘埃,构成她十四岁初来乍到的心灵风景。
没能熬过满洲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天,1946年正月外祖母在奉天过世了,那时传言乱飞,不断有人说大家都被抛弃了。五月听闻美国军用船进入锦州湾,归乡有望,他们一家便搭着无盖的货运列车日夜兼程赶往锦州收容营,八月被喷上刺鼻的DDT杀虫剂,负责遣返的国军官僚要求难民留下财产,说想想你们在中国做了些什么,从葫芦岛深水港口搭乘美军船舰,全家揣着仅被允许携带的一千日元与少量行李,和两千多名满洲同胞挤在船舱里,渡过黄海和东海,停留港口水上数日,终于带着满腔疲惫和满身脏秽排队登陆遣返营,乌云在近处压着铅灰海面,一支倾斜的标牌上用黄漆写着浦贺的罗马音,没有工夫体会喜悦,美方组织穿白衣的卫生人员做入关防疫,军官催促侨民行进,混乱的营地人满为患,扩音器朝空中大声喊话。她低下脖子,喷嘴伸进衣袖里前襟里,领子后边,嘶嘶地把DDT白色粉末洒满头上身上,洒到行李上,好像落雪,她哆嗦起来打喷嚏,到处飘飞的粉尘让她的左眼有些开始发炎,又痒又涩,母亲扯开她的手说不要揉会瞎掉的。
早在大正末期她父亲就离乡远赴中国北方谋生,他是农家毫无权威和地产的幺子,在传统日式伦理当中,连炉膛里的灰烬都归长男所有,关东大地震后家境困顿,他抱着野心勃勃的乐观出海去碰碰运气,只身闯荡到哈尔滨,聪明英俊也能干,给东家做女婿,丈人身故后顺利继承了家业,羽泽鸫出生时那里是整个满洲乃至东亚北方最大的国际都市之一,长春刚由不起眼的小城摇身变作新京。1889年沙俄修筑东清铁路,哈尔滨开埠,西起满洲里,东至绥芬河,铁道两侧征用地带上连警察和行政长官都是俄国人,日俄战争后大量东瀛人涌进东三省,村松梢风以“魔都”称呼上海,他们便替哈尔滨衍伸出北方魔都的诨名。
童年时代见过五花八门的异邦人,市内耸立着东正教堂,帝俄风情下宽而直的大道两侧洋楼林立,路面上跑着马车和轿车,她念当地日本人学校,家中经营的咖啡馆位落地段街,常有殖民军的官太太光顾,还有不少流亡白俄。她的母语是日语,家中雇了中国和朝鲜伙计,父亲聘用一个俄国女人教钢琴,因此她从小能讲些零碎的外语。
直至1945年,赶在苏俄八月突击前,双亲提前得到关东军方面熟人的消息,丢盔弃甲般仓惶变卖家产,朝她从未谋面的母国踏上漫长返乡路。
混乱滔天的巨浪里只有大胆又好运的人才能翻身挣扎到水面呼吸,她机敏能干的父亲战后侥幸靠黑市发了一笔横财,再度起家,得益于和美军福利社的关系及黑市渠道,1947年在涩谷挤满木楼的街巷里重操旧业开起了喫茶店,彼时咖啡豆还非常珍贵,更多提供美军的速溶咖啡和草药茶、麦茶这类替代品,店面的玻璃拉门内铺着草席,上头摆放矮桌,1949年搬迁到山手通松见坂附近,那是建于大正时代而有幸漏网空袭的双层住宅,从内到外都很有和洋折衷的味道,除屋脊外损坏并不严重,很快修复好了,用漆成赤褐色的榉木老款法式曲椅和方桌布置店堂,天花板吊下枝形灯,父亲眼见这些终于意气风发舒了一口气。虽然闹市毁于一旦,但相较人口稠密工厂遍布的都心圈东部,西南在轰炸中保存得相对完好,赶上韩战爆发,特需经济随着渡海而来的大批美利坚官兵而高涨,社会上到处喧叫复兴、景气,然而她也没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改变了。
店铺靠近驹场校区,离华盛顿高地也不远,沿着连绵坡道往南去,便能看见被称为西乡山的小丘,其上坐落着广阔的侯爵故邸,松涛不少高级住宅也被驻日将官征用了,盟军女眷礼貌的好奇心中隐现傲慢,穿黑色立领哔叽制服戴八角帽的青年学生很守规矩,议论些全学联、生产管理斗争、芦田修正案之类社会话题,争执声陡然大起来。最初美国兵嚼着口香糖到来,偶尔向她调笑,她操着生硬的英文一再友好解释,不像附近某些街巷的酒馆和咖啡厅,此地并不提供餐饮以外的服务。
白人笑着伸手拍她的屁股,让她惊叫。
1951年开春前冰川小姐推门而入,距麦克阿瑟总司令解任仅余不到两个月,鸫大致习惯了关东过于频繁的地震,沙尘从摇晃的屋梁洒下来,街坊的狗狂吠不止。
她挽着流水般的长发,戴平顶无边筒状小帽,招贴画那样干净体面,叫人想起威利斯吉普车上挂着一脸置身事外的美军家眷,要不是长了副东方面孔。
相较汹涌混乱的旧岁,暂且没有轰动的集会呐喊或抗议者的怒吼,或者熊熊燃烧的金阁寺,相对浮出一片更为平和明亮的乐观,生意比往年更好,进门右手便是贴着侧墙的吧台,吧台尽头的遮帘后有厨房,置物架瓶罐琳琅,白炽灯晕开雾染般的光,长台上玻璃瓷器和银器紧凑地排列在一块儿洋溢着安稳的拥挤感,她习惯垂手揽着托盘背靠吧台,就仿佛躺在那些五光十色的器皿缀串的温床上,使她平静。
是年正月广播首次放送了红白歌合战。人们纷纷拉长收银机的银色天线,据说美军刚驾着吉普登岸那会儿,乡巴佬都以为那是一截戳出车外的鱼竿。电台日复一日地播出寻人节目,一段接一段念着人名信息,二月起,街头有时传来美空云雀带着电流滋滋声的歌唱:
我是城市的孩子,街道的孩子。
我为何想念我的灯光?
我要给你唱一支歌。
最初没有互通名姓,她常在午后光临,穿过街道的缓坡打开店门,眼角轻微下垂,像个生来就郁郁寡欢的人,蹙眉时额前就笼罩了十二月海上仿佛结冰的阴云,坐到窗边脱掉手套,在橙色灯光下翻阅报纸或自带的外文书刊,把咖啡端过去时,她浅笑致谢,那副脸蛋带着璀璨的剔透感。不久她会主动跟鸫和母亲打招呼,谈话内容无非称赞本店的咖啡及点心,鸫说此前驻军福利社掌握着原料,昭和二十五年起南美咖啡豆才得以自由进口,对方茫然于年号和公历的换算。由于对方在店里打过几次电话,鸫知道了她姓氏的念法。有时此人展开新旧几版东京和日本地图摊平在桌上,习惯性皱眉,很认真地比对查看,也咨询交通问题,讲话声带一点鼻音,每回都留下小费。
三月的傍晚天气还冷,两名白人士兵揪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的头发把她拽倒在地。街上响起抽气和惊呼,大家不约而同望向窗外,有人半立起身探看。他们抬起靴底碾踏她的脸,说这婊子是小偷,往底下吐口水,她蜷起躯体抱住后脑勺,行人都会想到那一定是个街娼,因而躲远一些。店堂里窃窃私语,年轻女客人放下正在查看的都心电车线路彩图,霍地站起来出门去,试图同肇事者理论些什么,踩着高跟鞋也矮了他们大半个脑袋。
女郎在尘土上蠕动着翻过身,血从鼻子流满下巴,裙下的双腿暴露出来,鸫撂下托盘赶过去。
摇晃着身体勾肩搭背,他们操着占领地女人最熟悉的简短英语,和醉醺醺的快活轻蔑的口吻,问你也干吗?丝袜,巧克力?
冷着脸紧蹙眉心,她把头高高仰起,站得笔直,鸫很快将她拦到身后,仰头解释这位是我的朋友,并不是“潘潘女郎”,不做那种生意。
他们在这片地域游乐,一直把她的名字念得走调,顺着酒劲调侃她不想交个男朋友吗,不想要吗,丝袜,巧克力?
她父亲跟占领军福利社关系还不错,而很多女孩没有一个父亲,就烫着蓬松头发,穿起裸露腿部的裙子,站到街道的黑暗中去。入夜了,毗邻皇居的日比谷公园外,女人们在军营附近揽住大兵的胳膊兜售,来玩吧,又便宜又好,来玩吧。
鸫面有难色地赔笑,毕竟美国兵无法证实任何一个日本女人不是娼妓。
自称美国公民,她用美国人的英语指出,出于人道主义必须保证让这名女士得到救治,瞪着他们的制服肩章口气强硬地交涉,倘若决意纠缠,本人势必向宪兵队提出申诉,尽管各位不受本地法律约束,但美军的治外法权在我身上并不管用。
鸫紧张地扭头。她的目光里闪烁着冷静而尖锐的愤怒,士兵的酒意清醒一些,眯着眼睛面面相觑,趁他们动摇,她对鸫说劳烦帮忙扶那位女士起来,鸫冲他们抱歉地笑了笑缓和气氛。多少钱,美国女孩掏出皮夹问,他们仿佛被慑住般迟疑地回答二十美金,她抽出纸币塞过去,而后与鸫各自借出一边肩膀,挟起那名女性走向咖啡店。
嘿,士兵从背后喊了一声,没有追上来。
冰川平复呼吸,立即自报家门,父亲是在盟军总司令部下服务的医生,五年前赴日为占领方工作。她念医学预科,提议如果不介意资质请接受我的帮助。拜托新来不久的女招待小幸照管有些骚乱的店堂,鸫把她们引向后屋,握住门把感到自己的手还在发抖,嗓子眼很紧。她将托盘端进待客室时差点绊一跤,撞到冰川的胳膊,对方慌张地搀住她,红茶打翻一些在草席上,鸫手忙脚乱擦拭地面。
流莺的鼻梁仅为挫伤,也很幸运未有重创。血迹沾到冰川袖口,她的手很漂亮,举止利落也谨慎,脸上欠缺表情变化。
擦掉血污和浓妆,她很快恢复精神,捏捏鼻子确认不再淌血,不见外地打趣了一些驻军和世道的闲话,十八岁,叫自己玛丽,那当然也只会是假名,她们还可以叫莉亚,珍妮,安娜,娜奥米,或者随便什么都行,她身上散发酒气,鼻子较短,清理妆容后脸颊露出少许雀斑,盘腿坐起来用双手抓拢头发重新扎起简单的髻,拿别针卡好,发现大衣前襟洒到血渍便高声嚷嚷糟糕,讨厌。那位准医学生垂下脖子凑向水盆洗手,紧闭的嘴角彰示沉默,女郎调侃好危险啊,你可真大胆,万一他们发火就倒大霉了,法定汇率一比三百六十,拿到黑市一美元约能兑五百円,她的口吻散漫老道,翻了翻眼皮核算二十美元值一万多円,美国人果然都很有钱,你要换日元吗,行情很紧俏,我认识人的。
吃吗,玛丽学着一副大兵派头递出口香糖问道,涂了鲜红指甲油,鸫客气地接下来。她笑着描述前任情人亲吻她的脑袋,结果口香糖吹出的泡泡黏在她头上,你晓得吗,这玩意儿粘得可牢了,气得我只好拿剪刀绞掉一大撮头发。
冰川用毛巾擦干双手,目光垂向递过来那片裹着铝箔的橡胶糖果,卡其色封纸上印着军用口粮的大写单词,她没有接,相较其他美籍侨民她的日语好得出奇,讲起来周道得一板一眼,嗓音平稳清透,她的坐姿也一丝不苟,腰背笔直。
“为什么要行窃?”
好似听见多么荒谬的问题,玛丽一脸不可思议地咧开嘴角。
“当然是因为缺钱花。”
“作为无关的外人,我还是想冒昧规劝,盗窃是不正当的行为,最好不要再犯这种错误。”
“你喜欢过家家扮老师吗?”
我想玛丽小姐还很年轻,冰川皱眉审视她。你也很年轻,老师,女郎挤挤右眼用口音很重的英文讲。她们跟美军打交道,多少学了些粗野的洋泾浜外语。接着玛丽恶狠狠唾弃道,谁叫讲好了一个人的价钱,他们倒两个一起玩,我凭什么吃这个亏。冰川清嗓子。
“只是希望您能更爱惜自己。”
“要是有美国人愿意养我,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那指的是成为某位驻军的专属情妇。思索着停顿,冰川问您考虑过将来的道路如何走下去吗。
女郎停下咀嚼,说走不下去还可以去死,把口香糖揣回衣兜,翻出折得皱巴巴的二十美元丢到草席上,满脸没趣地站起来拍拍裙子下摆说我要是个大小姐,倒也很想试试跟人讲一通这种话过把瘾,总之还是谢谢了,虽然没什么能回报,下次请你喝杯咖啡,然后吹出一个硕大的泡泡,摆摆手告辞。冰川仰着干净漂亮而震惊的脸。因为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鸫建议,不介意的话请在这儿休息片刻,并替她续上红茶。
听见通往店堂的门关闭,冰川从恍惚中回过神,然后称赞道您非常勇敢,鸫红起脸来,互相谦让了一番,直至彼此都格外窘迫。
捏起摆在膝上的双手,冰川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给府上添了诸多麻烦,真是万分抱歉,感谢招待,我该告辞了。
一周后冰川小姐推开店门让铃铛作响,坐到熟悉的位置,脱掉手套,在鸫放下咖啡离去前叫住她,方便的话,能占用羽泽小姐一点时间吗。
桌对面的冰川递来一封信函说,羽泽小姐,如果有机会见到玛丽,能劳烦替我转交给她吗。她继续说当然,其实我最希望能当面致歉,我为自己的傲慢无知感到羞愧,右手扶上左臂,眉间浮现一股神经质的焦虑,解释道,我猜她在周遭活动,但这片地区实在有很多“潘潘”,提供性服务的当地人士,冰川修正措辞,我也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人,只能想到或许她会在附近现身。
她较真得出奇,全然缺失美国白人身上普遍的轻快和装腔作势的亲切,或者美籍日裔止不住抖落的洋洋得意。
箱式唱机播放黑人狂想曲,桌上摆了软呢帽的男客抻着朝日新闻稀里哗啦翻页,冰川问假如有消息,您能通知我吗,推过来一张便笺,写着姓名及住处电话,仿佛为打消她的顾虑,紧接着便跟背诵履历似的自陈二十岁,暂时休学期间在准备医学院入学考试,作为侨民初抵日本,父亲先前在筑地明石町的美军远东中央医院任职,去年起调任华盛顿高地内部诊疗所,她现居营地内父亲所分配到的公寓。
“您的先祖大概是过去武藏国的神官吧?”看到她的汉字姓名,鸫终于把憋了有段时间的疑问提出来。
“似乎是这么回事,听家里长辈讲过一点。”冰川迟疑,“不过应该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您对此很了解吗?”
“不是的,压根谈不上了解,不过这附近就有冰川分社,在玉电路轨旁边的小丘上,据说室町时代就建起来了,连正面新修的台阶都有一百多年历史,天气好的时候爬上去还可以远远看到富士山,涩谷站东边的分社更大,可惜空袭期间神殿损毁了,还没有修复。”
冰川仰头静静听着。
“朋友说川越的冰川本社主掌结缘,不过这边却不怎么强调,大概因为祭神有点差别吧,这儿还合祭菅原道真,考生都会去参拜。”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特别。”
她意识到自己喋喋不休,放低声音道歉。
“您误会了,很高兴从您这儿听到一些有趣的见闻,我一定会去看看。”
鸫转身去吧台取出店里印着电话地址的名片,尽可能工整地在空白处添上自己的名字,笔尖干涩断墨,她在一页报纸上沙沙地来回划弄。母亲为一桌顾客递过咖啡,瞥来一眼。
客人不多,鸫站着跟她聊了一会儿。作为早几年才落脚的异乡人,并不能给另一个外来者多少好建议,只觉得东京荒颓的春天和灰蒙蒙的风,还有满街游荡的美国大兵是不会叫观光客心满意足的,她说往北边就更少见到外国人。前年冬天母亲忽然想要看一眼新潟,于是跟她坐了六小时火车,穿过白雾下的宁静山脉与雪野,去到那片寒冷结冻的西边海岸,没人认识她们,不过表明身份后,在村里亲戚那儿还是得到了招待。母亲十三岁回日本念四年旧制高等女校,期间拜访过两回祖籍地。她们特地沿覆雪的苍白滩岸散了会儿步,风很大,波涛凌铄,浪花上悬浮着铅色的天空,母亲抱拢身体牙齿打着颤小声感慨哪里的海看起来都一样嘛。
“加州的海是蓝色的。”
冰川忽扇睫毛,说从前住在那里。
她研究地图,却不像个热忱游客,鸫担心讲了太多无聊话,对方倒很有兴致,不过表示遗憾,目前为止也只在市内活动过,驻军营地与外界两不相干,并冷眼旁观,坐拥最便利最现代的卫浴厨房水电和取暖设备,使唤着当地女佣,像硬生生嵌进东京的中西部或新英格兰小镇,四围则张着高阔的铁网。
黄昏从窗外褪去,黑夜的色泽曳过街道徐徐降临,冰川离去前再次端详名片后开口,冒昧请教,羽泽小姐的闺名是指一种小鸟吗?
她顿了一拍,没来得及回答,冰川的表情变得有些腼腆。
“虽然非常唐突,还望见谅,以前偶然听到令堂的呼唤,我想那是个很好的名字,每次看到您在这儿忙碌,就觉得您在努力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