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血腥气的深巷,她踉跄着踢开横躺在路中央的死猫。雨淅淅沥沥地,陨落在铝制的棚顶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
文稻艰难抬起右臂,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烟盒,左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呃......”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放弃使用骨折的右臂这样天真的想法。
把打火机放到右手,她用左手摸出烟盒,熟练地从里头推出一根烟来。
点不着。
再点,还是不着。
“啧,全泡水了。”
狠狠骂了两句脏话,她把烟放在鼻头,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把受潮的香烟丢在地上,顺便用脚碾了几下。捂着右臂,文稻把身子靠在墙上,慢慢闭上眼睛。
突然。
警笛。
越来越近。
“狗日的,来这么快。”
再顾不得生理上的不适,她跌跌撞撞拔腿向巷子的更深处。
满地垃圾。
废水漫地。
惊慌失措的老鼠。
骨瘦如柴的杂猫。
胡乱的脚步声,浩浩荡荡。
急促的喘息。
摔倒在积水中的浑浊声响。
“别掉链子啊......”
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整个身体,尽管已经咬牙,但身子只是剧烈颤抖着,抬不起来。
旧伤加上新伤,她再也没法自己站起身,只能听着代表终局的脚步不停撞击着巷子里的墙壁,回荡在黑夜里。
还有尖厉的,风的讥讽。
身后的转角,传来信号。
完了。全完了。
“过来!快!”
角落,低沉沙哑。
“......我动不了。”
“操!就在那别动!”
听着未知的声音,文稻从未觉得恐慌。她甚至变得有些朦胧,眼睛半睁半闭,沉沉睡去。
梦里,她在天上自由地飞。
再睁开眼,自己躺在湿透了的一床棉被上。
头痛欲裂,但耳边叮叮当当——有个人在用木板钉着什么。
“你在干嘛?”
“醒了?居然不问我是谁,真稀奇。”
那人连头都没回,继续忙活着手上的事情。
“犯什么事了?”
“杀了个人。”
“哦。”
那人放下手中的锤子钉子,它们和水泥路面碰撞出沉重的响声。
“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叫陈树,如你所见,是个乞丐。”
她回头向文稻一笑,文稻这才意识到这里就是一间破棚房,四处漏水,要说目之所及最贵的东西,只有铺在路面上的一床棉被和不断发出嘶声的白炽灯泡。
“你这样的犯罪分子,我见得可多了。”
“是吗。”
文稻在棉被上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寻找着能让自己站起来的姿势。但撕裂般的疼痛和一道惊雷将她劈倒。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右腿上缠绕着的,花花绿绿的布条。
“呃啊......”
“地上有钉子,拖你的时候划的。没事,包扎过了,用了我两件衣服,真便宜你了。”
顺手抄起陈树的防身的棍子做支撑,文稻强撑着走向再次开始叮叮当当的陈树。
静静地注视着。
“别这么看着我。”
“为什么?”
“没被人盯着看过,别扭。”
她伸出左手,轻轻扭过陈树的脸。
“这不是挺好看的么。”
“等......”
并不在意对方局促的声音和隐隐泛红的耳廓,文稻只是托着陈树的下巴,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看。
“我说你闹够了没有!”
她一把抓住文稻的左手,暗暗使劲。但很显然面红耳赤拥有最终解释权。
“很浪费啊,长得好看却不让人看。”
“......你杀的到底是什么人?”
话音缓缓落下,文稻轻轻把自己的手从陈树手心里脱出来,却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右手则不自禁的摸向胸前的烟盒,直到疼痛把她泼醒。
“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我靠这个吃饭而已。”
她看着陈树,陈树看着自己,似乎都在揣摩,似乎都在思考。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却是长久的无言。
“我五岁的时候爸妈都死了,后来就成了现在这样。”
“怎么死的?”
“工地的事故。”
陈树扭过头,回避了对面的目光。
“过来,抱你一下。”
文稻只是自顾自地伸出双臂,但她的右臂显然正遭受着疼痛的洗礼。强忍着笑,她并不打算收回交付出去的好意。
“......杀手都这样?”
“你是第一个。”
浅浅的笑挂在杀手的脸上,但她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温柔——苦难深处的人永远无法抵抗的,温柔。
“胳膊不疼?”
“疼。”
“......知道了。”
小个子的陈树走进文稻伸出的臂弯,文稻则轻轻把手搭在陈树的身上。
“接下来,要杀谁呢?”
“真没脑子,我这副身体,接不到活了。”
“那怎么办?”
短暂的沉默。
她移动左手,梳理着陈树乱蓬蓬的头发。
“你养我?”
文稻半开玩笑半就的这么说着。
“开什么玩笑。”
“你是纯情少女那一类的啊?”
笑容,带着些许挑逗的意味,细长的手指划过陈树粗糙的面颊。
“怎么想的?没钱而已。”
一只手护在文稻的身旁,陈树把她推开离自己一米远,皱着眉头,紧紧盯着面前微笑的女人。
“够了吧?注意点你的距离感,我说过我没有这样的习惯。”
“好好好。”
拄着拐,文稻慢慢挪回原先醒来的地方。
剧烈燃烧的木柴在无边的黑夜里噼啪作响——但也许那是这里唯一干燥的东西了。潮湿的地面,潮湿的衣服,潮湿的棉被,潮湿的烂木桌,还有潮湿的两人。外头的风从没有封好的缝隙中流进来,造出瘆人的响声试图浇灭燃着的火焰。借着那微光,墙角若隐若现,一个小小的鼓包。
“那是什么?”
看向文稻手指的方向,陈树微微一笑——无力的,笑。
“小雨。”
“小雨是......?”
“我的猫。”
她的神色暗淡下来,柴火燃烧冒出的黑烟笼罩了陈树的脸。
“前几天,饿死的。”
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定定地站着,拳头攥紧。又慢慢放开。狭小的空间里,烟雾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小小的土包上,隐隐泛绿,也许是泥土里埋藏着的草籽。
“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烟的那头传来陈树沉重,但虚弱的声音。文稻揉着眼睛,希望能看清对方正说着的话。
“也是同样的一个雨夜,它和你一样,跌倒在我面前的水坑里。”
陈树抱住自己的胳膊,袖子的褶皱愈发深刻。她低着头,死死盯着脚下灰暗的地面。瘦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牙齿互相抵抗着,在不停牵动的嘴角衬托下显现出狰狞的模样。
仿佛回到那个雨夜。
怀里孱弱的生灵闭着眼睛,缓慢的呼吸,无力的四肢。她省去一天的饭食,给它弄来了吃的,小心地喂进嘴里。守了一夜,看着它从奄奄一息慢慢恢复气力。早上天亮,陈树累倒在棉被上,怀里的小猫睁开眼,轻轻蹭她的面庞。睡梦中的她,饿着肚子,微微笑。
仿佛回到这个雨夜。
看着倒在水坑里,被绝望和失望侵蚀的表情,她的身子有些发软。“过来!快!”沙哑的声音因为回忆的悲伤和不安的恐惧不由得几近嘶吼。顾不得雨水从发梢流入眼睛,也顾不得那带来的灼烧刺痛,她皮包骨的手臂拖拽着地面上的载不动的希望。混合着血水和泥污的右腿,垂着的右臂,乱成一团的发丝也被染成赭石色,她从仅有的四件破衣服里拿出两件,止住蔓延的血污。
“没事的。”
文稻的臂弯,比刚才更加柔软。她把她的头拢在自己肩膀上,右臂负伤,却更加用力地把她抱得更紧。她不再反抗,回抱住文稻——她又想起那个雨夜,她抱着小雨的那份温暖,一模一样。
很久,很久。
很久。
直到她安心地在文稻的怀抱里沉沉睡着。
雨夜之后,很久,很久。
轰鸣之后,很久,很久。
地震后搜救的最后一天,人们忙着核查自己的亲属是否都仍有音讯。七嘴八舌,不可开交。失去的跪倒在地上,双手掩面,哭诉着逝去的亲人,悲伤落的满地——却不知道自己的凌厉刺耳的哭声,对谁又是遥不可及的奢求。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弯折破裂的铝制棚顶下。
这里静悄悄。
没人知道。
没人会知道。
连悲剧中催人泪下的乌鸦都不曾来过。
只有两具尸骨。
额骨相抵,一具倚在另一具的臂弯。关于二人,再不需要再多的线索,只是她们微微上扬的嘴角,就足以证明死神判了他们无罪释放。
小个子的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里面是一首只有短短五行的诗。
雨渗进我的身体
血替它出走离去
直到太阳住进我的心
把雨化作雾气
永远遮蔽了寻向罪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