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切早就确定好了。
所以花栗的概率一直学不好。
或者说,她对概率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常识。
升上高二没几个月,我就看到那个往常一脸游刃有余的表情,在上课时仗着在后排呼呼大睡的超优等生佐藤花栗,第一次露出棘手的神色。
“明明叫花栗(かくり),结果对概率(かくりつ)学一窍不通。”
“哈?是小确的问题才对吧,为什么对概率学这么得心应手啊。”
我叫高桥确。确定的确,确实的确,确信的确。左边有一个石头,看起来听起来都很男性化的汉字名。
虽然很男性化,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高中生,而且我比花栗要更矮一点,只有一点哦。
花栗的头发漆黑又笔直,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像是班级里的标志一样,只要打开教室后门,眼睛里映入一束黑色的锐利光线,就能够确定没有进错班级。
在花栗极少数不在教室的情况下,消失的黑色头发就会变成“我走错班级了吗”这样的疑惑。
花栗对自己的美丽头发毫不自知,她发呆时的惯常动作就是把椅子向后倾斜,维持着危险的角度,然后自己的漆黑长发就会轻轻扫过地面,像是刻意抚摸肌肤的手指一样。
我在这个时候就会看得出神。
并不是对头发产生了什么扭曲的欲望,只不过是我对自己仅仅勉强接触肩膀的头发感到有点失望。
没办法像动画里的少女一样甩开美丽的弧线,没办法顾影自怜一般把长发放在胸前慢慢打理,甚至也没办法扎出来一个漂亮的高马尾——我对自己的定位姑且是那种运动系的活泼女生,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确这个偏男性的奇怪名字。
“小确这辈子都没办法把头发留长的,我是知道的。”
还会被这个概率学笨蛋嘲笑。
但被她嘲笑的时候,我是怎么也没办法反驳或者说出否定的话。某种意义上,我知道她说的说不定是事实,毕竟母亲和祖母都是干练打扮的女性。
另一个原因是,我担心反驳她之后,她会不会就因此而受伤而不再调侃我了。
那样也太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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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虽然总是我被调侃,但花栗并不是所谓内心强大、在现充集团高高在上的高种姓学生。我们两人的关系也并非总是我被打压,我虽然个子稍微矮一点,但在很多方面可是抱着姐姐一般的意识,在悄悄照顾着花栗这样看似安装了机甲动画里的心之防壁,其实根本不堪一击的脆弱内心。这也是我不会反驳她调侃的理由,意识到没办法这样用嬉笑的语气相互交流,也是稍微让人觉得落寞的事。
虽然说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维护我的自尊,但实际上,佐藤花栗,虽然我很不想承认,确实是几近完美到可怕的少女——抛开概率学而言——从我小学认识她起,她就一直占据着成绩排名的最前一人,就算在我颇有自信的外语上,她也稳稳压着我一头,好像一切都理所应当。
加上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细碎的刘海遮不住她秀气的脸,仔细观察的话,这个人的身体曲线也堪称完美。
根本是漫画里出现的角色。
这样的人会和我待在一起,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我跟她的孽缘开始得相当早,这家伙在小学入学式上自顾自地坐在了我旁边,告诉我:“我会跟你一个班哦。”
没有一点顾虑,简直是自来熟的超级人才。
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
她特别热衷于在分班名单出来之后,一大早跑来我家,在窗户外边高呼我的名字,在我打开窗想要骂人的时候,突然礼貌地告诉我“今年我们又是一个班,所以请多指教。”
究竟发生过多少次了?
我已经懒得计算了。
用花栗不明白的概率学来讲,这只是巧合,但并非是不可能事件。
但花栗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合,对她而言,这一切都是“确定好”的事情。
我也懒得和她争辩。
这是我和她相处多年之后得出来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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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第一次数学课结束后,我看着罕见的、正在抓耳挠腮的花栗,不禁露出了获胜一样的笑容。
“花~栗~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东西你都不明白啊——你不是会像以前那样直接写出答案吗?”
我不怀好意的将下巴贴到花栗的桌面上,用短短的头发在她的桌面上扫来扫去。
“啊啊…我放弃了。”
课本上简简单单的抛硬币问题被花栗的计算公式涂得乱七八糟,明明是一口气就能心算出来的东西。我扫了一眼那些计算公式,掺杂着我没见过的计算符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课本的空白处,我不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会被她弄得如此复杂。
“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答案难道不是八分之一吗?”
花栗抬起头,好像好奇的小孩子一样瞪着眼睛问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小确你可能不理解吧,概率学根本不存在哦,在我看来这样的计算也压根没有一点意义...”
花栗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我后悔跟她提起概率的问题。
“...因为我是机械唯物主义者。”
能毫不羞耻地说出来这样中二意识过剩的话,在我看来简直可以与在教室里穿着泳衣相提并论了。
“...一切都是确定好的事情,不存在分歧,也没有什么随机。”
好像对于她这样的“机械唯物主义者”而言,哪怕是今天被老师提问也是确定好的事,在考试里写错试题的答案,也是确定好的事,在走路时被缺心眼的男生踩到脚后跟也是确定好的事。
在我看来,这都是花栗不甘心输给我的诡辩而已。
“好好我明白了,小栗是机械唯物主义者,所以不用学概率也没关系对吧,就和宗教禁忌什么的一样...”
花栗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这意味着下一步就是要对我展开狂风骤雨般的劝信仪式。
“小确!明明你叫小确,为什么还会相信世界上有概率这样的东西啊!从初中开始,从小学开始,从很早之前开始你就是是这样...”
“喂,你自己不是也叫カクリ吗?你学不会概率才奇怪吧。”
我把下巴从她的桌子上抬起来,稍微仰着头看着面前倔强的花栗,就算我的视点要稍微低一点,我也毫不示弱。
“所有的事情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就决定好了,那个时候组成小确的粒子就决定了小确的头发不会变长!”
“你说什么?你是笨蛋吗,你怎么还相信你那套奇怪的理论啊?”
我对我的头发并没有太大意见,短一点的头发明明清洗起来也很方便,为什么面前的长发笨蛋总是拿这个东西说事。
“难道小确觉得自己的头发还会再长一点吗?”
花栗的脸上露出了相当扭曲的笑容,让人想直接来上一拳。
“啪!”
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想要威慑花栗。
“你...你记住这句话哦!我绝对会让头发变长的!”
我站起身,但也不过只是比坐着的花栗高了一点点。
“嗯~如果你个子再矮一点点的话,头发就会超过肩膀了哦。”
花栗的毒舌依旧不停。
我刚刚拍的一下桌子,好像也没有发出有威慑力的声响,只是让我的手掌稍微刺痛了一会儿而已,我默默向桌子道了歉。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向花栗投降。
以上是我们作为朋友的日常。
花栗和小确是朋友。
这难道也是宇宙大爆炸的时候已经决定的事吗?这样的话,那个引发爆炸的笨蛋也太没品味了。
朋友之类的,就像是介绍其实才见了没几面的陌生人,出于礼貌才说是“朋友”一样。
印象中我们已经认识了接近十年,但是也从来没有说过“青梅竹马”之类的,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这样无聊的形容。
女生之间互相说"青梅竹马",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但花栗也心照不宣地没有使用青梅竹马和其他人介绍我——其实这里有点奇怪,我根本就没见过花栗和其他人亲切交流的样子,能够和她好好相处的,好像也只有我一个。
所以说,花栗根本就没有可以将我介绍给其他人的机会,也不存在朋友或者青梅竹马之类的形容词。
只有我自己称我们之间的关系为“朋友”。
也仅仅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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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第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敲响了花栗家的门,和她的父母寒暄过后,我就拎着零食和碳酸饮料走进了花栗的房间。
花栗正在床上闭目养神,她连眼都没有睁开,就向我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我来到她的床前。
“可乐?”
“不是啦,我要雪糕,再不吃的话就要化掉了。”
我从塑料袋里拿出雪糕,刚刚四月份,有些心急的店家就已经把巨大的冷藏柜投入使用,我也心血来潮地买了两根。
“为什么小栗会知道我买了雪糕?”
“...呃...呜啊,因为...这是确定好的事。”
花栗一口气把整个雪糕塞进了嘴里,我看着含着雪糕还要说话的她,急忙将雪糕末端的木棒向外拽了拽,以免她被噎死在我面前。
“咳咳...谢谢小确。”
明明声称自己什么都知道,结果连差点被噎死这种事都没办法预料。
我拿起摆在后边矮桌上的纸巾帮她擦了擦嘴,她还是躺在床边不愿起床。
“每次见到你你都是这副懒惰的模样...”
“干嘛,其实不是我自己想这样躺着的哦,是那些自宇宙大爆炸就已经存在的粒子们决定了我现在的行动。”
又是机械决定论。
那些百亿万年前出现的粒子们,真的可以决定我们现在的行为吗?
我无法理解。
我跪坐在花栗的床前,她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人类的科技无可预知的粒子们,在她的心脏和大脑里轻轻碰撞,迸发出奇妙的火花,那些神经递质和电信号调动她的细胞,让她懒懒的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让我盯着她上下摆动的淡色双唇,注意到轻轻滴在她脸上的白色奶油滴。
“啊...”
花栗伸出舌头,是粉红色的,像心脏的颜色一样——据说在某些国家,舌头和心脏是相对应——她的舌头在脸上四处寻找猎物,那滴奶油恰好落在嘴角偏外一点的地方,但是舌头的长度不足以舔干净那滴奶油,只能在它的边缘来回摆动,将最外层的部分带走一点,黏在粉红的舌尖上。
“要我帮你吗?”
“哎?要擦掉吗,好浪费。”
我将斜靠在床沿的上半身向她的头部移动,她也将脸伸过来等着我用纸巾擦掉。
“好麻烦...”
“是谁说要帮我的啊...唔!”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滴融化的雪糕滴落的奶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奶味也不足以洋溢整个口腔,但是有一股柠檬的香味。
雪糕是这个味道吗?牛奶雪糕怎么会有柠檬味。
那应该是花栗的脸尝起来的味道。
我突然觉得把花栗做成雪糕应该也会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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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栗刚刚明明惊讶的叫出声了。”
花栗拿着我递过去的纸巾擦着脸,本来和奶油可媲美的洁白脸颊,现在已经变成了舌头的颜色,心脏的颜色,血的颜色。
我没有见过心脏,也没有见过大量的血,但这个时候的确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如果人的心脏从胸膛里露出来的话,应该也不会比花栗泛红的脸更具冲击力吧。
“...我...我早就知道的,这都是确定好的。”
花栗的嘴上一点也没有放松,明明背过身,一边掩饰害羞,一边用纸巾努力的将我的口水从脸上剜除。
花栗从小就是这样。
对一切都好像没有兴趣,对一切都无所谓,似乎唯一在乎的东西只有捉弄我和表现她那点贫瘠的机械决定论观念。
一切都是确定的,一切都是物质决定的,一切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
一切自宇宙大爆炸之初就决定了。
我很想否定她,很想让她尝尝不确定的滋味,尝尝在我们无法预知的未来里被无法预知的事件冲击到的滋味。
就像是我们两个人之间密不外传的竞赛一样,我想方设法让她感受到她也没办法确定的东西,让她承认自己的机械唯物主义观念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但一直一直没有成功过。
“我成功了吗?”
确定的世界里也存在不确定的东西,我以为是这样的。
“...没有哦,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她的声音很失望。
花栗没有说谎。
我是知道的。
脸红只是对刺激的不可控身体反应。
“...为什么小确没有尝尝我的舌头呢?”
这是她期待的不确定性。
但又不是我的确定性。
舔舌头之类的,有点超过界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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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栗的作业写的很快,我们相识的最开始我还保留着那么一点竞争意识,但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
就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一样,看一眼就能明白,紧接着就可以写出完美的过程和答案。
花栗今天也一样。
我舌尖上的柠檬味刚刚散尽不久,从床上下来不到半小时的花栗已经将所有的作业全部解决了,大刺刺的将双腿岔开,靠在后边的床沿上,像是斜靠在路边的醉汉一样。所幸她居家时穿着的一般是短裤和T恤衫,才没让我忍不住教训她不检点的姿势。
“为什么小栗的作业总是很快就能写完...”
“因为我很聪明哦。”
花栗丝毫没有谦逊之心。
“你是平行世界的过来的佐藤花栗吗?”
我飞快地写着复杂的算式,努力解开麻烦的函数题。
“欸~你明明问过很多遍了。”
花栗直起身子,从旁边的塑料袋里又拿出了一袋零食。
“没有平行世界哦,因为一切都是确定好的,不会有分歧产生。所以我也当然不可能是来自于平行世界的人。话说回来,就算我是来自于平行世界,为什么我就能轻松地把作业写完啊。”
“比如你来自某一个所有人都擅长学习的平行世界。”
这个世界的我就算从来没有停笔,作业的尽头还是很遥远。
“那你是来自于未来的佐藤花栗吗?就像什么loop系的故事里一样,所以对所有事情的发展都了如指掌,作业的答案也一样。”
虽然有点小题大做,我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这个我也解释过很多次了吧,和平行世界理论一样哦,世界线不会分歧,时间机器之类的全部都是妄想——不过真的存在的话,我还真想试一试,真方便啊时间机器。”
虽然很想立刻把她的头按在地上让她向所有loop系作品道歉,但时间宝贵,再不快点做完作业的话,晚上的珍贵时间就会被占用了。
“那小栗到底为什么对会发生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呢?”
“因为一切早就确定好了,只要依照规律的话,就能知道下一秒会发生的事吧。”
——花栗看来是会预知未来的超能力者。
“那彩票的号码你知道吗?”
“那种遥远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啊。”
——大概是低级能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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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挤在电脑屏幕前,盯着近乎白色的屏幕。
“要问它什么问题?”
我问穿着淡蓝色睡衣的花栗。
“宇宙大爆炸之初就决定了一切吗?”
“小栗你不是一直这样说吗,为什么还要问AI啊。”
“这样的话小确才会相信吧。”
我将文字输入下方的输入框,确认无误后按下了回车,屏幕里的AI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出着它的结论。
“‘...我们可以认为宇宙大爆炸之初为宇宙的演化奠定了基础,但宇宙的演化和变化并不完全由初始条件和物理规律所决定,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和制约。’”
完全是正确的废话。
“再问问它世界上存在随机吗?”
“‘...我们可以认为,所谓的随机性,即使是看似无规律的现象,在深入研究和理解后,往往会发现存在某种规律或法则。这也是科学研究所追求的,通过发现规律来揭示自然界的奥秘和本质。’”
同样是无意义的中肯回答。
这个AI还真是善良,不愿意给人类下上宿命论的最终判决。
我也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
不存在随机的世界,连主动改变的机会也不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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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花栗所说的机械唯物主义也好,机械决定论也罢,其实在她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查阅了资料。
一切都是物理规律,一切都是粒子运动,不存在随机,也不存在选择,只有死气沉沉的粒子们拥挤地依照规律,构建了高楼大厦和人类社会,组成了所谓生机勃勃的自然界。
还有人类。
这是我最讨厌思考的东西。
在小学时和花栗关于随机性是否存在大吵一架之后,我跑回家问身为软件工程师的父亲,电脑究竟是怎么产生随机数的。当时我还是小学生,还没有认识几周的花栗就疯狂地向我灌输着她的神棍理论,我也因此产生了好奇。我记得家长会上,老师曾经使用过生成随机数的网页。既然计算机上有随机数生成的网页和程序,那么自然界肯定也拥有这样的机制,来让宇宙变得稍微有趣一点。
父亲很兴奋,以为他的宝贝女儿小小年纪就迸发出来编程天赋,于是向我详尽地演示了随机数生成的程序编写。但是那一段根本并不复杂的代码和父亲的讲解下,我发现他演示的随机数其实是设定好的种子数字进行加减乘除运算之后,从最末尾取两位之后生成的数字,所谓的随机根本不存在。
换言之,这就是“伪随机”。
我问父亲有没有完全随机的数字,父亲挠了挠头,告诉我说应该没有。
我当场哭了起来,父亲也因此挨了一顿母亲的臭骂,他想方设法安慰我,带我买最新的洋娃娃,去蛋糕店挑选新款的甜甜圈,或者去游乐场玩上一整天。但这些话在那时的我听来,根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如果连父亲都没办法制造出随机的东西,那么一定不存在所谓的随机了。
一切都是确定好的。
人生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