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一切起点,或许是一场梦。
她记得有人告诉过她,梦有很多种颜色,黑色的梦压的人透不过气,奶白色的梦带着蜜乳般的香气,让人沉醉其中;也有一种五彩斑斓的梦境,梦境的内容超脱了现实的一切引力,荒谬而又夸张,像是一个个折射出彩色光芒的泡泡,入梦而生,梦醒即逝。
但是她却觉得,那一场梦有别于一切以往的梦境,她甚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修饰它——硬要说的话,或许是白色里面又混杂着些许黑色,而这黑色当中又有着些许的色彩。无限接近现实,却又与现实大相径庭。
她在那场不可思议的梦境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唔……好吵……”
因为好梦初醒而迷迷糊糊的黑发少女在床上嘟囔着翻了个身。屋内闹铃声大作,她伸手想去拍息,却不小心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呜哇,疼疼疼……”
因为自尾椎骨到颈椎传递而来的痛意,她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纤细的手臂,一下便把尖叫着的闹钟从床头柜扫到了地上。金属砸到木板上的声音哐当作响,它终于能够暂时闭上了嘴巴。
“明明以前没发生过这种事情的说……”
少女一边纳闷地嘀咕着,一边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看向一旁镜子里的自己。及腰的长发凌乱不堪,原本似乎是应该灼灼发亮的红色眼眸被蒙上了一层困倦的阴影。她凑近仔细端详着自己,发现可怖但并不明显的黑眼圈也爬上了自己的脸庞。
“也难怪……真是,这一觉到底算是睡还是没睡啊……”
她继续自言自语着,慢吞吞地穿上了自己的校服和长袜,就如以往无数个一样的早晨。陈旧的日历上写着四月二十一日的字样,而早起上班的父母已经不见踪影,只是在餐厅里面留下了热气腾腾的牛奶和烤好的面包片。她慢慢地喝完了玻璃杯里的牛奶,把面包片叼在嘴里便闯出了家门。
但她又于门口猛地驻足,扭头在玄关的鞋柜上取走了一只锃光发亮的怀表。怀表匆匆地走着,像是早晨赶着上班的人们,不因任何事情停下脚步。
她决不能拖延时间。
她知道她想见到的人就在附近,她也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两人会相遇,因为这样的早晨是日常的一部分,一切都没有变过,也不曾变过。
起风的路口,在电车轨道的另一边。两条城中小路汇成一条,延伸向既定的某个地方。少女走向红灯亮起的路口前,那里一如既往地,站着另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女。
“绫……夕雨同学?”
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几乎就要被察觉。
另一位少女留着齐肩的短发,在左边扎成了一个短小的侧马尾。她闻声回头,扬起的马尾末梢在清爽的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就像她随即露出的可爱微笑一般,无不让人深陷其中。
“池葵同学?今天起得真早呀。”
“是啊,今天……”黑发少女不知为何红了脸,垂下了自己的眼睑,“……是起的很早呢。”
名叫夕雨绫子的棕发少女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池葵时……你的名字明明和时间有关,却很意外地没有时间观念呢。”
时也笑了起来,她知道这样的话只是一种可爱的玩笑,她更知道,和以往无数次一样,绫子不是那样尖酸刻薄的女孩子,尤其是和她相处时,每一句话都不会有任何言外的恶意。
“一起走吧?”
绫子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嗯。”
时轻轻地把手搭在了绫子的手上,列车驶过,红灯变成了绿灯,卷起的风凌乱了绫子的刘海,让时眼中的她的容颜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无声地消逝而去。
不要啊。
下意识地,她紧紧握住了绫子温暖的手。另一只手里,是那块一直走着的怀表。
不要那样……离我而去,永远和我在一起吧,绫子。
早晨的教室,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吵闹着入内,找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之后,便以一些基本固定的团体形式开始聊天。性别从男生到女生,话题从最新款的可动变形机器人到隔壁班级昨天刚传出的恋爱八卦均不等。在老师进入教室宣布即将开始上课之前,这样的景象或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时和绫子不在同一个班,在门口打了招呼之后,她便只身做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周围的一切人与话题都与她无关,她似乎天生就是一块明净的玻璃,会被匆匆行走的人们所忽视。
她是人们口中的透明人,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无论自己怎样想要和他人攀谈也好,搭讪也好,第二天他们就会把她忘个精光,脑子里只留下了除她以外的一切。没有人对她感兴趣,更没有人会主动和她搭话,她是一块密度较大的空气,任何光线都会穿过她,打到另外一些闪闪发亮的人身上。
这样的人远远不止一个,她就知道,在隔壁班有另外一个和自己相差无几的人,她的名字叫夕雨绫子。
自时在隔壁班门口偶然的一瞥,她才知道自己就算在透明人当中也并非孤独,但也仅此而已。直到她出于纯粹的偶然,在考场上借了被分配到自己后座绫子一块橡皮之后。隔天早上,绫子看到了她,对她说道:
“你是……昨天借我橡皮的那个孩子吗?”
时至今无法忘怀,那天绫子的声音在自己听来是多么柔软而又甜美,但是很明显,它在颤抖。
“你还记得我吗?我叫夕雨绫子,你呢?”
“嗯……我记得你。我叫……池葵时。”
那天绫子哭了,她和时说,几乎没有人能够在第二天记得她,也没有人能够在尘世的诸多繁杂当中注意到她,她是一个透明人,她渴望别人能够记住她,能够注意到她。这样的渴望驱使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一遍又一遍地失望。
时知道,她遇见了一个生命当中最为重要的人。
透明往往是因为普通,而两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却能够成为彼此最为重要的“特殊”。
因为她们两个,也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见彼此的低语与心跳。
上午的课,时一节也没有听,多少诗句与公式在黑板上写了又抹,她也并未注意。她知道这些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东西,只在距自己几步外的地方。
代表下课的铃声一响,其他人还在热切地讨论着中午吃些什么的时候,时早早地从背包中取出了自己的便当盒,起身便向着教室以外的地方走去,一如既往地,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更没有人关心她会去哪里。然而她前脚刚刚跨出门,便被几乎从未有过交流的班主任拦了下来。
“池葵时同学……”
“……在。”
时脸上流露出了某种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嗯,你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班主任虽然对着时这样说到,但时并不费力地就观察出,他心里对于时的担心远不及今天中午要吃什么的打算。“……我知道你平时不喜欢和人交流,性格也很内向……但是有时候,这并不能成为你和同学们起冲突的理由。”
“我……”时想要辩解,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硬生生地刹住了开口的脚步。
长而无味的说教,像水一样寡淡,结束之后,班主任就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长出一口气,脸上的重负也松弛了下来。以一句“再这样下去,处罚可能会更加严重喔”作结之后,便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走向某个能够填饱他的肚子的去处。,
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午餐的香气从拐角的深处绵延而来,这就是他将要去的归宿,一个比时更加重要的地方。
“所以说,他怎么说你了?”
遮蔽着阳光的树荫下,绫子用筷子夹起一块卖相诱人的蛋卷,以充满担忧的眼神看着时。
“……就算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也好,维护同学间的友谊平和才是最重要的,他是这么说的。”
时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精致的饭菜,却没有任何动著品尝的欲望。
“这都是我的错,”绫子垂下眼睑,“我自己应该更小心一点的,要是我没有撞到那两个人,你就不会卷进这种麻烦里面了吧。”
“这不是夕雨同学的错,绝对不是,”时决绝地摇着头,“早上那件事情……不是你撞上了他们,而是他们撞了你,还把饮料洒成那样……如果说做到这种地步还不道歉的话,也太过分了。”
“池葵同学,算我请求你……”绫子突然凑近了过来,“不要再做出那种事情了……就算是他们的错,你也不要去和他们纠缠了,那样子的话,你会受伤的!”
她好近,时想道,近得连有几根睫毛都看得清,不知道是微风还是她吐出的气息拂过时的脸庞,瘙痒之余,时感到自己脸红了,便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额头感到隐隐作痛,时把左手伸到了刘海下面轻轻地抚摸着,那里有一块方才贴上去的膏药。
“……就算是会受伤也好,我不可能坐视那种事情发生,尤其是……”时突然压低了声音嘟囔道,“那种事情……发生在夕雨同学身上。”
“池葵同学?你刚刚说了什么?”
“不,什么都没说。”
短暂的沉默,绫子的视线从时手上的便当盒移到她的脸上,又移到了她的额前,那个时刚刚伸手去抚摸的地方。
“池葵同学,张嘴。”
“诶?”
时诧异地下意思张开了嘴巴,绫子看准机会,把筷子上夹着的蛋卷喂进了对方的嘴里。
“唔?唔唔唔……唔!”
时嘴里塞着满满的一块食物,发出了表示惊诧与疑惑的滑稽声音。
“这是你帮助我的谢礼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吧。”
绫子把食指贴到了嘴唇上,单闭着眼睛,微微倾着头,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蛋卷的口感顺滑而细腻,味道更是无可挑剔,但是所有的这些滋味,时都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看着眼前摆出调皮姿态的棕发少女,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加速的心跳声当中,在她同样是棕色的眼眸中逐渐迷失。
有一件事情,时从来没有和绫子说过,这件事情是从时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开始瞒着她的,最深的秘密。
她喜欢绫子。
“喜欢”这个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和绫子待在一起,总是会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感觉。她大概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能看见时的人。因而浮现在时脑海中的第一个词语,是“朋友”。
是的,作为朋友待在一起,作为朋友一起生活,作为朋友,成为彼此间的唯一。
但是,这好像不对……或者说,时总感觉,“朋友”这个词语对于她们俩来说,好像总感觉缺少了一些什么。
时钟上与怀表上的时间,谁都一刻不停,太阳偏移了微小的角度,两人的影子被不可见地拉长,在树下,于沉默中成为一体。
“夕雨同学……我们下午,一起跑出去玩吧?”
“诶诶?可是……课不上了吗?”绫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筷上的章鱼肠差点失手掉进便当盒中。
“……那种事情不管怎么样都好,反正就一个下午嘛,老师也不会注意到我们两个,可……可不可以?”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几乎细得和蚊子一样,幸运的是绫子还是听见了,她闭上眼睛做思考状。
“嘛……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是池葵同学的请求的话……只是,我从来没有翘过课呢。”绫子叹了一口气,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夕雨同学,真是个乖乖女啊。”
“诶~听课明明是学生的本分吧!这么一说,池葵同学最近的测验成绩似乎都不太好喔,有空我帮你补习一下吧?”绫子责怪地吐了吐舌头。
“……我们去哪里好呢?”
“喂,不要一聊到学习就无视我的话题啊!”
绫子作势想要捶打时的肩膀,却被时一个扭身闪了过去。后者带着抱歉的表情向她笑了笑。
“真是……不过,时间还是挺充足的,池葵同学可以慢慢做决定啊,也不用那么急的说。”
是啊。
她的时间还很充足,一切都不用急,一切都不用慌。毕竟她的时间,充足到近乎永恒。
那种感觉……时无法形容那种缺少的感觉是什么,她无法在这样一个忽视她的存在的世界当中提取出任何超越“朋友”的合适的字眼。
但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对于绫子的感情,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朋友的范畴,只是……用于描述它的,那个词语,始终无法形成。它陷入了一个堪称悲剧的循环。
然而不论如何,如果向绫子表达出那种感情的话,她会不会讨厌我呢?时总是这么想,一直这么想。
“池葵同学,你……你跑慢一点啊!”
紧紧握着的手,不会再分开了。时这样想到。
两个少女沿着学校爬满苔藓与藤蔓的砖墙边,在路边成排橡树遮蔽阳光所形成的阴影之下,一刻不停地奔跑着。绫子的手被时牵着,尽管跑得气喘吁吁,但是脸上却是笑着。她棕色的清澈瞳仁中,只反射着时一个人奔跑的身影。
“我们……已经跑得挺远了。”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脚步稍作休息,“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了吧。”
她抬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滴,抬起头来看向身后的绫子,却看见她也在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暂时交汇于一点,却又在片刻后不约而同地移了开来。但时清楚地看见,或许是因为刚刚经过了剧烈的运动吧,绫子长长的刘海底下,带着若隐若现的潮红色。
“池葵同学,我们要去哪里呢?”
“嗯……”
时环视四周,眼前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乍看上去似乎难以做决,但是时记得,另外两个方向她们已经去过了,在曾经经历过的这一天里。
“我们,沿着街道直走吧。”
“为什么不去另外两边呢?”
时并没有回答绫子的问题,而是心意已决似的,牵起绫子的手便走向了过街的人行道。
绫子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她顺从地跟着时的脚步向前走,午后的阳光和煦得让人昏昏欲睡,也同样洒在她的脸上,像是被做成纸片的碎金子,与她的双眼一起闪闪发光。
“和池葵同学一起话,去任何地方,都可以的吧。”
细若游丝的自言自语,并未被任何人听见。
就算……就算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也好,或许绫子对她的描述,也只限于“朋友”,或许在看不到的学校生活之后,还有着时不了解的一个绫子,还有着时不了解的生活,这些东西,又有谁能够断言它们不存在呢?
这样子下来,贸然对绫子表达感情的话,她会惊讶,进而疏远我的吧。想想也是呢,明明两个人都是女孩子,明明将对方视作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对方却向自己表白那样的情感,一定会无法接受的吧。“这样的人好奇怪啊”之类的思想自然也会油然而生,并且成为从此产生隔阂的苗头的吧。
那种事情,才不要。
“咻——膨!”
皮革包裹的球面与球棒激烈碰撞发出的巨响,甚至压制住了球棒末端高速撕裂空气的声音。一个个白色的棒球从不远处的发球机里接连不断地飞出,而后又不规则地被击打向另一个方向。
“夕雨同学,很会玩这个呢。”
时气喘吁吁地在长椅上坐下来稍作休息,眼望着绫子奋力挥出最后一个全垒打之后,冲她露出了些许疲惫但满意的笑容。
“池葵同学想喝水吗?”绫子摇晃着手中的矿泉水瓶,“这瓶不剩多少了,是我从那边免费领的……池葵同学想喝的话,我可以帮你再拿一瓶喔。”
“啊……不用麻烦夕雨同学了,我自己去……”
“这种事情就不用客气啦~我去就好。”
绫子调皮地笑了一下,把自己的水瓶随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便向领水的地方走去。
“呼……真累啊……”
虽然因为疲劳,时的视线有些稍稍模糊了,但不知怎地,一旁莫约只喝了一两口的矿泉水瓶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时的视线,更糟糕的是,她的手似乎也有些不听使唤,朝着那个方向慢慢伸去。
“那个是……夕雨同学……喝过的……”
心跳震荡得有如擂鼓,涌上的血液让她面感发烧,头晕目眩。等她回过神来,那个瓶子已经被拿在了手里,淡蓝色的瓶盖则躺在了另一只手的手心之中。
在这一瞬间,她已经无法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一切的行动都无法听从大脑的指挥,但又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种潜意识的牵引,她只是看着那个瓶嘴距离自己的双唇越来越近,然后在一个无限拉长的瞬间,与之靠近,交接,相触……
“池葵同学,久等了!”
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水瓶放回原处的,她只知道当绫子的笑脸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那瓶罪恶的矿泉水已经被安安稳稳地放回了原处,只有尚不稳定的水面还泛着一丝波澜。
她有没有看到呢,如果被看到的话……
时再次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幸运的是,眼前的绫子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的异常,只是把新拿的矿泉水瓶塞进了时的手里。
“……谢谢你。”
“不用谢的啦,倒是我回来这么慢,池葵同学一定很渴了吧?”
“完全没有的事……”
清凉而滋润的清水翻滚着滑进了时干燥的喉咙,然而她的脑海中却仍旧回想着方才的那个瞬间,以至于她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在喝水,亦或是在喝别的一些东西。
不不不,那样的感觉,得快点从中走出来才好!
时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这样或那样的遐想,决定开口寻找其他的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夕雨同学……棒球打的很好呢,有什么技巧吗?”
“喔?你问技巧吗?”
绫子有些惊讶地扭头看了看问题的提出者,尔后又把头转了过去。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绯红得耀眼的霞光勾勒出她侧脸的曲线,以及嘴角露出的一抹苦涩的微笑。
“我小的时候,我的爸爸就给我买了一个小的棒球棒。他和我说,只要在家里多多练习这个,以后和朋友们一起玩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我很厉害。”
“于是,他蹲下身子来扔球,我抱着球棒跌跌撞撞地想把球打出去。可是最开始的时候,实在是没有掌握什么诀窍……我甚至经常会把自己给绊倒,很好笑吧?”
“但是,我真的特别想让别人觉得我厉害,特别想让别的孩子夸我棒球打的好,想让那些孩子的爸爸妈妈指着我对他们说:‘看看人家……’”
“我真的好想好想,于是我和爸爸练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爸爸和我说:‘你已经毕业了,可以去找别的孩子显摆了哦’。”
“我兴冲冲地冲出家门,抱着那个我视若珍宝的球棒,却发现,没有一个孩子对我感兴趣,他们宁愿和其他孩子玩别的游戏,却没有一个人想看我打棒球,哪怕只要花几分钟时间。”
“我沮丧地回了家,爸爸问我怎么了,我并没有和他讲其他孩子的事情,只是对他说,比起和其他孩子打棒球,我更想和爸爸在一起玩。”
“夕雨同学……和我讲这些,真的没关系吗?”
时担忧地看着绫子,后者虽然还是挂着那抹苦笑,但清晰可见地,眼角已经泛出了晶莹的泪花。
“嗯,没关系的喔,因为除了爸爸妈妈之外,也只有池葵同学能听我讲这些了呢。”
“可是……我就算听了这些,也没法帮夕雨同学想办法。像我这样子平庸的人,也是没有能力帮助夕雨同学吧……”
时说着,慢慢垂下头来。
同样身为透明人,照理说是最能感受那样的感受才对。然而时却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像绫子这样的孩子,明明应该被大家所欢迎所羡慕才对,明明应该拥有着更多的朋友才对啊……然而同样一无所长的自己,同样深陷这个囹圄的自己,却并没有能力帮助她,没有能力改变那样的现状。
可是,要是绫子能够有其他更多的朋友的话……
一种莫名的失落充斥了时的脑海。
不行啊,那样的话……绫子会不会把自己忘了呢?
但是,明明……咦?
好奇怪,这是什么感情……好矛盾,好难受……
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大量的思想在时的脑海中闪现,进而进行了激烈的缠斗,到了最后,竟然是一种怪异的窃喜感占据了上风。
是啊,或许眼下的这个情况,才能让自己成为绫子的唯一吧。
只要……只要一直如此……
“池葵同学?你还好吗?”
绫子担忧的声音将时骤然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方才那混乱的几秒钟当中,自己竟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绫子正面露难色地看着自己。
“……唔,刚刚只是……我剧烈运动完经常会有些头晕来着。”
“不要紧的吧?要不要躺下来休息?”
“没关系的,现在已经好多了……夕雨同学刚刚是说了什么吗?”
“我说呀,”绫子把目光投向远方被烧得通红的天空,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能够遇见池葵同学,真的是很幸运的事情呢。”
“虽然说,池葵同学说的是对的,恐怕任何人来都不能改变我这幅样子的吧。但是至少,我的身边多了一个能够听我倾诉的孩子呢,仅仅是这样,我就已经很开心啦。”
“就算是全世界都无法看见我都好,只要我能够被池葵同学所看见……”
“……只要那样,就好。”时以无法听见的声音轻语道。
“咦?池葵同学说了什么?”
“不,我什么都没有说哦。”
时坚定地摇了摇头。起身站了起来。
“……我想我们该走了。”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呢?”
绫子把手背在身后,压低了身子,带着浅浅的笑意问道。
“嗯……想去的地方好像都已经去过了呢。先是在街上吃了可丽饼和棉花糖,然后又去了街对面的水族馆逛了一下午,最后再是这里……”
“可是,那条街的另外两头可没有去玩过吧?我们一开始就直走了的说。池葵同学,下次能带我去那些地方看看吗?”
毫无预兆地,时的心头猛然抽紧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像针扎般刺痛了她,让她失却了开口说话的勇气。
“……我们,回学校吧。”
“是啊,时间也不早了。”
绫子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但是时能够看到她垂下的脸庞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望与不舍,这让时的内心再次一痛。
但是时知道,是时候得回去了,尽管她的确有着近乎无限的时间,但是对于绫子来说,时间恐怕并不太多了。
两人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放课后的时间段了,操场和野球场代替教室和走廊成为了人生最为鼎沸的地方。除了少部分归宅部的同学,其他人都已经去了自己所属的社团活动室,夕阳照耀下的教室,已然变得空无一人。
时没有加入任何社团,绫子自然也一样。在两人分别整理好自己的书包之后,照理说就应该一起回家,就此便结束这平凡却又不平凡的一天了。
但时没有回到自己的班里,而是来到隔壁同样空空荡荡的教室,径直走向了绫子的位置。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五点五十分,时间并不算太充裕,但对于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而言,或许是足够的。
“池葵同学?”
绫子讶异地抬起头来。
“这是在等我吗?那就麻烦你等一下我哦……只要两分钟就好。”
时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窗外。
温热的风从敞开的窗户中间斯斯文文地流过,扬起洁白而一尘不染的薄纱窗帘,似笑非笑地拂过两个少女的脸庞。
绫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睛没有转向一旁的时。
“池葵同学,不是为了等我一起回家而来的吧。你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夕雨同学……”
时转过头来,垂死的霞光映在她的脸上,像血。
“下午在棒球馆里,我偷偷喝你的水那件事……夕雨同学……其实看见了吧。”
“是……那件事吗,”绫子垂下眼睑道,“事到如今,假如我不承认的话,那件事恐怕就此过去了吧。只不过我想知道的是,那件事情对于池葵同学真的很重要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那种事情于我而言,是不会被我放在心上的。在那之后,我们依旧还是会一起逃课,一起出去玩,一起逛街,一起吃可丽饼……对于池葵同学和我的友谊来说,那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可是我在意!”
时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一切的猜忌也好,不安也好,焦躁也好,她此刻只想把它们抛诸脑后。她知道已经快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在此刻对绫子倾诉自己真实的心意,因为只有如此,只有如此……
“我想知道夕雨同学是怎么去想的,好想好想!夕雨同学真的不在乎这样的事情吗?!我对于夕雨同学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一遍又一遍地叩问,只为了知道她的心意,只为了知晓自己对于绫子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是吃惊于时的表现,绫子瞪大了双眼,终于扭头看向因为激动而面色通红的时。
夕阳沉得更深了,昏暗与明亮的交界线,正如此时白日与夜晚的分界,将风与影子一齐投射到近乎静止的两人脸上。
“……我不知道……”
绫子似乎是有意地回避着时灼热的目光,她把书包抽出来放在了桌面上,站起身来。
“池葵同学这么想知道的话……或许,我对此的感受,确实并不是讨厌吧。”
她转头看向被染得绯红的窗外。
“怎么说呢好呢……那种感觉一定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我不知道,那样的感觉,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真的要说的话,该说是一种……高兴吗……”
声音越来越小,时能够看到,绫子脸上的红色,近乎与黄昏的夕色融为了一体。
已经够了,只要能够听到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时什么也不想去思索了,她猛地抓住绫子的两只手,把她逼在了教室的墙上。
绫子面对这样的行为,在一瞬间显出了惊慌之色,但她并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时把她束缚在墙边。
“不要再折磨我了,夕雨同学。”
时压低的声音中竟有着几分哭腔。
“你根本不知道……你也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煎熬,一次次地确认你的心意,一次次地在崩溃和自我怀疑的边缘徘徊……我求求你了,哪怕一次,向我诉说你的心意吧,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
“咦,池葵同学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绫子的身体因为不知所措而微微颤动着,然而时的双手把她死死地定在了墙边。
“……绫子,我喜欢你。”
慢慢靠近的面庞,温热的气息吐在彼此的脸上,棕色与黑色的发梢缠绕在了一起,发出的幽香在凝固的空气中久久回旋,玩弄着两人的鼻腔。红色和棕色的眼眸互相躲闪,慢慢接近,最后互相锁定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那是一种极致的纯情,更是一种极致的色气,时无法摆脱它的勾引,任何人都不行
“我可以……这么叫你的,对吧?”
“那我……可以叫你时吗?”
时轻轻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那种事情,还要问我啊,笨蛋。”
如血般夕阳下的城市,慢慢拂过嘴唇间的微风,墙边紧紧相握的双手,于拂动着的窗帘背后,相吻。
垂下的,长长的睫毛,尚带着泪滴,抖动着,和彼此的脸颊相触。像是花瓣落于大地,晶莹的泪坠落地面。
此刻,是四月二十一日下午的五点五十九分。
时的右手里,拿着那块怀表。
温热的,湿润的绫子的嘴唇,多么想再感受一会,多么想,就这样一直下去,让时间停止流动,把全世界定格在这一刻。
但是,没时间了。
为了绫子,时必须得做一件事情,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两人短暂分了开来,时把头靠在了绫子纤细的肩头,深深埋进她那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头发当中,在她的耳边低语:
“对不起,绫子。”
绫子有所反应之前,时按下了那块表的归零键。
时间与空间在顷刻间被扭曲,犹如一盏闪光灯在时面前点亮,将逝的夕阳,摆动的窗帘,都与绫子的面容一起,淹没在了刺眼的白光当中。
然后,白光熄灭,月光漫起,窗帘依旧拂动,斯人斯物却已不在身边,床头的闹钟亮起,显示着此时此刻的时分:
四月二十一日0:00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