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那桶爆米花一如既往的沒有味道,以至於我已經忘記了進場前買的是什麼口味的,僅僅只有杯架上的可樂帶來的刺激感證明自己的神經並沒有壞死。
這次的電影是部沒什麼名氣的獨立電影,但我對此並不在意,畢竟每次被她問起要看什麼電影時,我的回答永遠是「都可以」。
電影情節是作為成功的醫生卻缺乏生活動力的主角,從交友網站上認識了一個與她相似的女子。兩人為了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而尋找刺激,他們的最後一步是決定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搶劫,不是為了利益,僅僅只是為了那種刺激而已。
他們找來了志同道合的另外兩人,在某個下午開車撞進了銀行大門。主角戴著像是恐怖電影出現的曲棍球面具,第一槍擊倒警衛,第二槍朝著天花板恐嚇,第三槍打在牆面上讓恐慌噪雜的人群閉上嘴巴,與她同行的女子戴著防毒面具,像是演說一樣的告訴人群不用為了自己的存款發愁,同時指揮著找來的另外兩個同伴進去金庫搜刮。
主角的雙眼一點光芒都沒有,藍色的雙眸傳達不出感情,但從面具底下卻聽到了嗤笑,不知道是在嘲笑面前恐慌的群眾,還是被外頭的警察圍的水洩不通的自己。
一連串的槍戰和動作場面之後,到了他們從地下停車場開車逃亡的場景,一行人分成了兩台車分頭逃亡分散警力,主角也坐上了車在道路上疾馳著。
「接下來怎麼辦?」主角一邊問著一邊脫下面具,面具底下的臉與我一模一樣,但和我現在為了工作方便,瀏海與眉毛齊高的黑短髮不同,電影中的「我」瀏海已經稍微遮擋到了眼睛,略帶波浪的長髮從耳前垂下。
「活下去。」記憶停留在身旁的女子這麼說著,脫下防毒面具的瞬間。
「…………不是很懂。」從床上坐起來的我,還在想著這場不明所以的夢,難以忍受的暈眩感把剩下的記憶攪的一塌糊塗。
想不起那個與自己一起的女子的長相,就算在那部電影裡出現了很多次。
只有那句「活下去」還迴盪在我的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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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醫院意外的平靜,除了一場小手術之外並沒有突發狀況發生,而我一如既往的平穩、完美的完成了手術。
一如既往的誇讚與感謝,一如既往的微笑,一切都和平常一樣,掛著笑容迎接著包圍自己的各種人。
什麼感覺都沒有,只不過是機械式的在執行這些動作。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也許從我開始當個「好孩子」,走上安排好的道路開始,就注定會變成這樣了。
「想要就這樣結束」的想法縈繞於心,但始終沒有付諸行動,就只是日復一日的重複著。甚至連悲傷的情緒都沒有,反射動作一樣的扮演著別人眼中優秀的存在。任由乖女兒、高材生、未來的外科主任等標籤貼在我的身上。
「我說,妳有在聽嗎?」面前的女子朝我揮了揮手,似乎在測試我的靈魂有沒有從這裡飛走。
「有在聽。」
「不,肯定沒有,就算妳的眼神都差不多那個樣子,但我還是能猜出來。」
「不是很明白。」
「雖然已經習慣了,不過妳的反應總是那麼冷淡啊。」
她的名字叫友繪,是個有名的平面設計師跟網紅,私底下的性格卻跟網路上塑造的可愛形象不同,實際上有點壞脾氣,但是這樣的她也是我唯一不用以偽裝面對的對象。
「我說,那個交友網站有沒有興趣試試看?」友繪一邊拿著手機對桌上的起司蛋糕拍照一邊這麼問,拍完照之後又繼續對著手機鏡頭打理起那頭棕色的及肩長髮,似乎是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在社交網站上展示今天的戰利品。
「有那個需要嗎?」
「總不能只有我一個可以說真話的朋友吧?在熟悉的人際關係裡頭妳也沒辦法不當個好孩子,不如跳到一個陌生的圈子裡試試看。」
「……不過那種網站應該不是所有人都是為了交朋友而來的吧?」
「妳只要露出現在這種表情,圖謀不軌的壞男人大概會反過來嚇得逃跑吧。」
「……那就這樣試試看吧,雖然不是很懂。」其實並不覺得她的提議真的有用,但我還是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
「這樣就對了嘛。」她微笑著接過手機開始幫我處理那個交友軟體。
雖然我時常因為我都不清楚的原因惹她生氣,但她總是一邊說著「妳這傢伙讓人火大」一邊卻又約我出來,或是嘟著嘴巴不滿的抱怨我的反應太小了,卻又老是拿一些新奇的東西試圖引起我的興趣。
「好了,基本的東西都給妳弄好了,剩下的資料交給妳自己慢慢補齊了。」她把手機遞回來之後,小小的吃了一口起司蛋糕。
「……謝謝。」
「不用客氣,話說回來今天還好嗎?臉色好像哪裡怪怪的。」就算說我每次表情都是差不多那個樣子,她似乎還是察覺到我的疲倦了。
「我沒事的。」
「……這樣啊。」她苦笑著拍拍我的肩膀。
而我則在那個軟體的個人頁面上填上了SNOW這個名字,是從我的本名「雪歌」取出來的一部分,彷彿這塊碎片是真正的屬於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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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的幾天,交友軟體的帳號不太意外的完全沒有迴響,畢竟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填寫哪些資料上去,最後連預設頭像都沒換掉,就這樣隨隨便便的放置著。
隨意的找了幾個參考,看著那些在個人訊息裡寫滿琳瑯滿目內容的範例,不由得開始思考起自己有什麼能寫上的。
興趣也好,喜好也好,就連應對重傷的急診病患都沒有讓我這麼束手無策過。最後在興趣那一欄填上的是音樂鑑賞,一個連我自己都不太確定真假的事情。
另外有寫下的東西是簡介,我只寫了一句「尋找能夠理解真正的我的人」。
父母知道我在做這件事會怎麼想呢?我盯著沒有回應的手機訊息欄這麼想著。上交友網站可不是「乖孩子」會做的事情吧,爸媽的乖女兒、大學的學生會會長、預定接下整個部門的外科醫師,不管哪個都和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沒有交集。
這種事情會有人明白嗎?
在我確信這麼做只是石沉大海的時候,帳號的聊天訊息卻亮起了提示。
對方的帳號除了一樣沒有更換頭像之外,很多個人訊息也寫的不清不楚,職業倒是寫明了在經營咖啡館,興趣除了跟我一樣的音樂鑑賞之外還寫了模稜兩可的「刺激的事」。
「試著找找看吧,所謂真正的自己。如果願意試試看的話請回覆。」
簡單的回覆了對方,確認行程表之後約定好了時間與地點。約定的地方是咖啡館,也許就是對方的店也說不定。
「Rassvet……」我稍微試著念了一下對方的帳號名稱,用翻譯網站查了一下,意思似乎是俄文的黎明,對方也許是外國人也說不定。
把消息發給友繪之後,她很快的傳來好幾張商品目錄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件無袖的白色連衣裙。
「明天帶妳去買,第一次見面的話穿這件讓對方印象深刻點!」她打出來的這些字彷彿我是要去相親一樣。
接下來她的聊天室攻勢也沒停下來,詳細的說了她在網路上搜集到的情報。那間咖啡館似乎不是什麼網紅聚集地,不過總是有一批固定的客人,最讓我在意的是「咖啡館的老闆似乎是位外國人」,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和自己的預測八九不離十了。
「如果我在那邊遇到危險了,妳會來救我嗎?」索性把輸入好的「謝謝妳」消掉,沒頭沒腦的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肯定會來救妳啦,誰叫妳真的交到的朋友那麼少,雖然覺得很麻煩就是了。真的不行的話妳先擺出那張臭臉看看,說不定對方就被嚇跑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在我的心底似乎勾起了什麼東西,一種久違的溫暖的感覺。
我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呢?是真正的笑容嗎?但無論如何,那種想要消失的感覺稍微的被埋了起來。
偶爾當一次壞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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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約的那天下午,我穿著之前友繪拉著我去買的那件白色連衣裙,提著也是友繪塞給我的流行款提包去了那間咖啡館。
咖啡館座落在馬路旁一條不怎麼起眼的巷子裡,不過巷子似乎是有被特別打理過一樣,最少在巷子的道路上並沒有堆置雜物,那間店面看上去也不大。
推開門之後,幾組空無一人的木製桌椅整整齊齊的維持著等著迎接客人的樣子,在角落還有一台似乎有點年代的鋼琴放在那邊,店裡播放著古典音樂,我試著回想了一下,似乎是西貝流士的Valse triste。而在櫃檯前的圓木桌旁坐著一名留著一頭銀白色短髮,穿著白色襯衫和牛仔褲這種隨性裝束的人,專注在桌上事物的那張側臉很明顯的像是從歐美來的外國人。桌上放著一杯咖啡還有一本攤開的筆記本,在對方轉過頭來之前似乎是在筆記本上畫著什麼。
「歡迎光臨,是SNOW小姐嗎?」在那張中性得也許能用帥氣來形容的外貌下,她用輕柔的嗓音喊著我的名字,語調和外貌不同,一點口音都沒有,淺藍色的雙瞳望向我這邊。「請坐,今天應該不會有別的客人。」
「妳好。」再一次的,像平常那樣擺出笑容。「Rassvet……小姐?」
「自從留短髮之後似乎很多人都會遲疑一下。」她笑著用手指捏著自己的一小撮頭髮。
「我以為發那種聊天訊息的人會更文靜一點。」
「讓妳失望了嗎?」
「不會,很高興認識妳。」
也許是一直以來的習慣,或者是單純基於禮貌,我還是用著平常那個掛著笑容的模樣面對。不過對方似乎沒有察覺異狀,花了點時間準備一杯咖啡端到我的面前。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聊著音樂,從古典到流行甚至搖滾樂,聊著音樂的藝術性,聊著她的某個客人說的「音樂已經在巴赫的時代就結束了」這樣激進的觀點,或者單純聊著最近特別喜歡的曲子。
話題之後轉到了咖啡館本身,她一邊在筆記本上畫著咖啡杯的速寫,一邊和我說著這邊的常客,憤世嫉俗的作家、總是聽到看到奇異事物的服裝設計師、喜歡忙裡偷閒來這邊吹免費冷氣的保險業務員、每次來一定會彈一下鋼琴的樂隊成員、跟家裡鬧矛盾就會逃過來的高中生等等。她聊起這些人的語氣就像是在談論親密的朋友一樣,他們在咖啡館發生的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
對我來說,這樣的對象似乎並不存在,父母、同學、同事,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只是為了維持著良好關係而相處,就算是能夠坦誠面對的友繪,我也完全稱不上是了解她。
掛在牆面的時鐘不知不覺走到了七點,第一次跟除了友繪以外的人聊了那麼久。
「興趣裡頭寫的『刺激的事』,是指的什麼呢?」這是到目前為止我唯一的一個疑問。
「那個啊,要不要實地體驗一次?因為有點危險所以不會強迫妳的。」
「是犯法的事情嗎?」
「最少我還沒因為這件事情被抓。」
她似乎在賣什麼關子,還沒被抓這種說法也像是在拐彎抹角。
但我更在意的是她臉上的笑容,似乎是在等我這麼問出這個問題一樣。
「那麼就麻煩妳了。」露出一貫的笑容,心裡其實已經打算今天就這樣當壞孩子當到底了。
就今天任由自己胡來就好,明天開始一切恢復正常就可以了。
跟著她出了咖啡館,到了巷子口停著的一輛轎車前,白色烤漆上頭藏著一條又一條的刮痕,像是在表明這台車出廠以來經歷的時間一樣,被刻意遮擋起來的車牌坐實了我的猜想。
「坐在副駕駛座可以吧?」她主動的為我打開了車門,我點了點頭,坐上位置繫上安全帶,看了一眼倒映著自己模樣的後照鏡。
「其實已經知道刺激的事情是指什麼了。」
「那,現在下車還來得及?」
「開車。」後照鏡裡的我一瞬間露出了平時那個被友繪說成「像要把人吞了」的表情,或者說,所謂的「面無表情」。
油門踩下的瞬間,一股力量猛然的把我壓在座椅上,上一次有這種感覺,大概是和友繪一起去遊樂園坐雲霄飛車的時候。
轎車的引擎發出了和外表不符的咆哮,隨著車載電台播放的爵士樂一路加快速度,街邊的霓虹燈像是流星一樣拖著各種顏色的尾巴一劃而過。轎車以遠高於交通規則的速度通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沿著交流道一路上了高速公路。
身旁的她握著方向盤,全神貫注的駕駛著轎車在高速公路上用著讓人心驚膽戰的高速超過其他的車輛。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聊天軟體上發給友繪的那句「如果我在那邊遇到危險了,妳會來救我嗎?」
被第一次見面的人帶著在高速公路上開著不知道是不是合法得來的轎車全速狂飆,恐怕已經不是用「危險」就能形容的壯舉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內心有股奇異的雀躍,像是一直以來都在期待這個時候。即使車窗緊閉,空調的冷風卻像是高速迎面而來的氣流一樣,窗外已經沒有了耀眼奪目的燈光,只有忽明忽暗的路燈劃過,以及天上一輪潔白的滿月。
或許我就是因為「刺激的事」才會赴約吧,我索性就這樣放鬆下來,把自己的性命交給身旁才認識幾個鐘頭,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朋友的危險傢伙,單純的只是感受著轎車的加速度、一閃而過的光線、還有節奏越發激烈狂亂的自由爵士樂。
等到我回過神來時,轎車已經下了交流道,在郊外奔馳著,她也終於分出注意力看向我這邊。
「先提前回答一下,這輛車是我開了好幾年的合法車輛,不然我也不用費心遮擋車牌也不用每次都一路開到不容易被監視器拍到的郊外了。」
「就結論而言,還是會被逮捕的事情呢。」
「這點我不否認。」她悠哉的把手放在方向盤上,笑著這麼說。
「順便買點什麼喝的吧?」轎車在郊外的一間便利商店外頭停下,她下了車把車牌上的套子拆下來,接著等著我一起進去。初夏悶熱的空氣擴散開來,像是在催促人趕緊躲進室內一樣。
她似乎早就想好要選什麼了,在放飲料的冰櫃拿了瓶橘子汽水,而我在冰櫃前猶豫了一會,最後也選了一瓶可樂,畢竟對我來說,除了氣泡的刺激之外,飲料的味道都是淡而無味的。
「一起結帳吧?我到門口等妳。」我把可樂遞給正在排隊的她,還從皮夾裡抽出了一張紙鈔要遞給她。
「這次我請就好,當作把妳拉來做危險事情的賠罪。」她接過了可樂,笑著拒收了紙鈔,似乎還很滿足於剛剛的狂飆。
在我轉過身的時候,我一不小心撞上了一個正在滑手機心不在焉的男子,皮夾就這樣掉在地上,裡頭的東西散落一地。
我和那名男子互相道歉之後,開始撿拾起散在地上的零錢和卡片,在一旁的她也就近幫忙撿起觸手可及的東西,但她的動作卻突然停下來了。
她的視線停在一張照片上,那張是之前和友繪一起拍的大頭照,上頭還用可愛的字體寫著「Tomoe&Setsuka」,友繪和我的名字。
她盯著那張照片,嘴裡似乎在念著什麼,接著乾脆離開了排隊的隊伍,抬頭看向我。
「妳的名字……Setsuka……這是妳的名字嗎?」
本來預期裡並沒有打算告訴對方自己的真名,畢竟是在交友網站上認識的來路不明的人,但現在也沒有否認的餘地了,於是我點了點頭。
「……寫成漢字是?」
「雪花的雪,歌唱的歌,所以是SNOW。」
她似乎愣了一下,接著露出落寞的表情,把照片遞給我之後一言不發的再次排到隊伍裡,直到回到車上為止她才開口說話。
「曉,我叫天野 曉,黎明的曉,所以是Rassvet。」在回程的車上她突然這麼說。
是因為知道了我的本名嗎?還是因為別的原因?我一直思考著她剛剛那個落寞的神情,在回程的路上她沒有打開車載電台,一路上只有沉默。
「下次還能見面嗎?」回到咖啡館之後,她在我下車前突然這麼問。
「……可能要看排班,雖然我工作的醫院離這邊不遠。」
她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點了點頭。「那就之後再聯絡吧,今天謝謝了。」
直到那天結束為止,我還是不明白她那個表情的意義,偶然的想起了之前做的夢,那個在電影裡和「我」交談的那個人物,有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輕柔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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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幾天,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本來的樣子。
那個人……曉在我回去之後在交友軟體上向我道了歉,說是因為自己的原因一時失態了,還說會好好賠禮,之後幾天就沒有下文了。
聽到這件事情的友繪倒是緊張兮兮的告訴我大概是遇上怪人了,擔心著我之後會不會被騷擾,還對於推薦我用那個交友軟體感到抱歉,但在我告訴她自己不會像她那樣容易被騙之後又一次惹她生氣了。
「下次要是對方還找上門來就喊我,看我把那傢伙轟出去。」發完脾氣之後,她還是這麼跟我說。
對我來說,或許只是一次偶然的奇遇,之後生活會回到原本的軌道上,一切會像原本那樣進行下去。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里見醫生在嗎?」
在值班的休息空檔,剛想稍微閉目養神一下,值班的護士突然敲了值班室的門。
「發生什麼了嗎?」我回應了之後,護士緩緩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花香傳了進來。
護士的手上抱著一整束多的可以把臉擋住的玫瑰進到值班室。
「是一位白色短髮的小姐指名要交給里見醫生的,那位是醫生認識的人嗎?」護士把花束放下之後這麼問。
「……算是吧。」我苦笑著回應,這應該就是她所謂的「賠禮」吧。
不能明白對方的用意,但不知道是因為花香,平常一直存在的焦躁感暫時消失了。
「……不是很懂。」最少現在的我,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