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宁碎
本女名璃箜,自幼孤苦,庆安十三年生人。籍贯不可知,父母之面不可忆,幼为江湖神婆收养,授予衣食,传余占星相面之术,以为生。神婆携余沿长江西行,过云梦,穿三峡,经夔门,至于青州。年十三,神婆西去,余遂独行于青州巷陌,招摇撞骗以为生。余自知所学占星相面之术,不过胡言乱语,一通朦胧之言,徒有唬人之功,无甚勘实之用。
江朝庆安十年,狄朝元兴九年,狄道武帝东征,攻灭云国,尽收燕云之地。十一年,道武帝西讨雍凉,北拒柔然,威震江北。十二年,南下伐江朝,越剑阁天堑,收青州之地,进逼夔州。江朝恐惧,俯首称臣,岁贡布匹钱粮,以图苟且江南。所幸才为天妒,道武帝英年早逝,明宗继位。明宗恩威并施,广任英贤,励精图治,维稳守成,百姓修养生息,狄朝盛极一时。江南诸臣虽有北伐之心,但忌北朝淫威,皆不敢妄议。江朝永宁三年,狄朝元乾十年,明宗欲立功名,率军八十万南下伐江,江朝被迫还击。江朝皇族大将萧道玄镇守中土,以迎南下之敌,夔州刺史梁衍率军西进,攻青州城。
流民四起,生灵涂炭。梁刺史许军士以金帛重赏,所过之处,纵军杀掠,强抢钱粮。其军狂若山林野兽,围城三月,青州城破,斩守将之头悬于城门,以儆效尤。开城三日,纵凭军士烧杀,生灵为之涂炭。刺史言,狄治青州已近二十年,百姓皆为狄人,无需怜悯。
时余宿城边一客店,白日或相面算命,或写词作画,偶逢佳节盛典,替达官显贵书弄文墨,勉力维持生计。是日未时,余忽闻长街马蹄声响,刀剑嘶鸣,念及青州城被困已久,遂起,收拾行囊,以备逃亡。不多时,金剑击鸣之声已近,客店堂门作啪啪响声,想是江朝军士已入城抢杀。余自窗翻越而下,沿长街奔袭,欲往城门,以求生路。江朝军士大多烧杀兴起,无暇顾我一孤苦女子。但仍有数人追余,纵马长驱,吾迈足狂奔,不敢回目。数息之间,吾奔出偏侧城门,心中一时狂喜,以为得生,失目足下,被一顽石所绊,翻坠路旁。足腕痛若攻心,再走不能。追余之军士骑马已近,提刀前冲,寒光凛凛,直扑余心肺而来。吾心灰意冷,闭目待死。
然数息已逝,吾身仍完好无缺。惊异张目,追余之军士已毙命路旁,脖颈开一血口,红涌如泉。但见一长衣女子背余而立,衣发尽白,裙带飘飘,雪发悬垂,清寒如月,逸若仙侠。其手执白剑一柄,剑身自凝雨露,洗落残血,清洁如新。
吾叩谢之,闻恩人姓名。自言名为北燕,逃军士屠戮出青州城,欲沿江东下,以避时乱。吾无乡可归,遂请其携余同行,允之。携余上马,纵马驰骋,东奔而去。
日至虞渊,须寻住宿之所。江军所过处,四野村落皆空,再无人烟。吾二人寻得一村落暂住,屋内尚有余粮,主人尸毙门旁,似已有十余日。所幸井泉尚清,埋尸屋后,取水净身,割杂草,拾柴火,以烹粥饭。诸事皆毕,入夜已深,取铁锅置篝火之上,注水放米烹之。不多时,米香飘散,烟火温黄,风卷云开,群星璀璨。夜空明净如洗,使人尽忘白昼之杂事,浊世之丧乱。
取粥饮食,畅谈天地。暗窥其容,白面温润如玉,五官精致英气,不似江南女子温婉,却有燕凉豪迈之风。心弦微颤,情丝暗动。问所从来,她自腰间取一令牌示余,上赫然书狄朝官印,竟是狄青州府中人。言毕,坠令牌于火中,焚尽成灰。又问余所从来。余自述平生之事,谈天说地,言及招摇撞骗以求生路,不禁苦笑自嘲,心中酸楚。年逾二十,而无立身之术,求道而不得,漂若水中浮萍,任由命数玩弄。
她不以为意,乞余示以占星相面之术。余言此皆伪学,无甚可信之处。不依,再三言我为其占卜。遂起卦卜之。镜映苍星,卦象显,竟言其命星北辰,至尊至贵,有君主之相。她笑言余确为江湖骗术,徒有胡言乱语。语毕,篝火灭,米汤尽,星光洒落,四野净然。
遂就寝,长夜毕。
二 巫峡长
次日晨,净身毕,重策马驱驰。一路东行,不到午时,已至长江。
江畔草房星罗,皆空无人。北燕寻得扁舟一叶,系马船头,行囊粮食皆置船身乌蓬中。撑船入江,舟至江心,水推船行,无需船桨,舟自漂漂东去。
数日无话,仅些次停舟补粮。北燕银钱充足,数买酒酿与余共饮,毫无惜金之意。不多日,船过青州边境,入夔州山野。
是日,日出咸池,天色微明。江风拂面,水色青灵,群山苍然,吾舟如墨点行山水画中,飘然若仙境。尾波长漾,行流似箭,好不快意。
过一浅湾,舟行忽缓,江开水平。千尺高崖赫然而立,镇天地正中,分水为二股,左有一支流入江,右则大江滔滔东行。激流暗涌,船身一时摇晃,北燕出乌蓬,与吾共掌船。
激流急缓不明,小舟飘若浮叶,白马几失坠江中。浪推船动,不几时,船滞于江右浅滩,吾下船暂作歇息,待水缓时启航。
观右侧石壁,垂崖千尺,朱墨高题。吾举目回望,江水青绿,山色巍峨,千年依旧。古往今来,多少文人至此揽胜,有记赞盘古开天之故事,有刻书秦皇统天下之故事。低处更有诗文百篇,色泽明淡,皆言此处江景之盛,石崖之壮,然情思各异。新近题者,则抒胸中壮志,誓西破狄人,以助北伐大业。成墨十五年者,书游山玩水之兴,好不自在逍遥;三十年者,言及山河破碎,故土沦陷之悲。读及此处,不禁念及吾身,经年漂泊,无乡可还,悲不自抑。凉凉江水,泻不尽吾心凄楚。欲提笔落墨,又无言可书。默然回首,北燕独坐船头,提壶饮酒,正放目北望,似亦有怀乡之悲。
长日行空,曦光落谷。水行暂缓,吾重支舟棹,行船江心。过此天门后,水行复急,一日千里,几时无话。
是夜,舟已过夔州之半,不日将至荆州。行至村落处,吾停舟江畔,四野灯火寂寥,隐有渔者起歌,声韵苍凉,溯江而上,不见其人。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集于中泽,哀鸣嗷嗷。北燕自乌蓬中出,取肉干与吾佐酒。
置桌船头,放杯狂饮,神思飘忽。二人谈天说地,夜过三更,却无睡意半点。江风夜起,林叶簌然,空谷传响,若千家野哭之悲。岸上村中灯火尽灭,云开天净,满江星河,水移影动,群星飘摇。
北燕雅兴骤起,自怀中取一长笛,背余而立,轻衣萧然,奏折柳之声。思随声远,念及白昼所见石刻,一时悲楚万千,清泪暗涌,眼枯见骨,只恨天地无情。
北燕几曲奏毕,曲调渐远江南,缠绵悱恻之声熄,而有旷远悲宏之意,似塞北之音。吾心复平,静眺江水。北燕长丝瀑落,星光泻垂,莹白似雪。
其究竟何所从来?身世何为?吾不得而知。但此刻,吾忽觉,只需其身在吾侧,吾便倍感心安。
长曲终尽,北燕蓦然回首,双眸映星,蓝瞳似夜。吾起身,自包中取一星石,置其掌中。
她问此物为何。吾言,此乃阿婆所留之物,携掌对空观之,通体水晶透明,唯石中几点,若星辉璀璨,长夜不熄。
她欲推辞,吾言但收之,乃我心意。便不再辞,嫣然一笑,灿若冰上晶辉。
收拾残杯,提桌入蓬。酒意渐稀,困意翻涌,遂覆毯舱中,待眠。辗转数次,忽闻鼓角声作,四野悲声再起,乃知天已五更,竟是一夜无眠。
昏昏沉沉,终入梦中。复醒时,天光大亮,北燕撑船启航,舟复东行,直奔云梦而去。
三 云梦殇
次日,过夔州,出三峡,入荆州地。水面平阔,行流渐缓,船徐行江面,而往来之客商多。于是弃舟登岸,重骑白马,平川驱驰,不日即抵云梦城。
云梦,江朝之都。昔年胡人作乱,衣冠南渡,前朝之君迁都建康。帝偏安江南,不思北还,耽于酒色,朝政松弛。荆州刺史为正朝纲,率军兵谏,肃清君侧,重振朝纲。以其功高,命为使持节、都督九州中外诸军事,持假黄钺,加太尉,升任司空,录上书事,官拜骠骑大将军,中书监,大丞相,大司马,封魏公,兼开府仪同三司。位极人臣,总揽朝政。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不日,前帝禅位,改国号为江,移都云梦。尔来四十有一年矣。
将夜,吾马行至云梦城下,为戍卒所拦。北燕略施金银,方许入城,但白马为之所扣。入长街,楼台璀璨,华城不夜,灯火喧天,锣鼓齐鸣,飞梁结彩,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络绎不绝。戏者搭台而唱,舞刀弄枪,满堂喝彩之声;贩者商铺罗陈,丝绸锦缎,纸伞红衣,不一而足。有顽童满面红光,走街串巷,慈母追之莫及;佳人青衣罗袜,欣然行华灯中,吟诗弄赋,才如江海不绝。吾二人寻街边卖糖翁问之,曰女帝闻青州城破,喜,令大兴庆典,举国同欢。明日辰时,帝将经轩辕大道,南出朱雀门,至云梦神湖祭天,满朝文武皆同行。
打更声起,落更天至。北燕携余寻至客房,卸落行囊,洗漱衣袜。诸事毕,天已二更。余攀附窗沿,静眺长街,唱戏打鼓之声衰,灯火疏灭,人潮渐散。忽见北燕身现长街,与一商贩言谈片刻。不多时,北燕返,赠余一挂坠。坠形如月,青玉雕琢,初触冰凉,近肤久,则温润舒婉。问之,言观余默然俯窗畔,神色惜惜,故赠余此物,望可慰藉风尘。吾感之甚,但言不尽意,故唯心中暗念,必择日以身报之。
净身毕,入寝安眠。鸡唱五更,天露鱼白,清风入阁。久别床铺,一夜安眠,身心舒畅。
乃起,北燕亦起。长街人头攒动,皆往南行,欲往大道以瞻圣容。吾亦有兴往观之。念北燕为故狄朝中人,问之,言但行无妨。又问今后作何打算,其沉吟片刻,曰青州虽破,但恐狄朝八十万大军巍巍,直击中土,江朝不能敌,云梦亦非稳固,宜东行,往故都建康。故二人收拾行囊,出奔长街。
往轩辕大道,北燕略施轻功,托余楼台之上,以避人潮。停一高阁顶处,长街之景尽收眼底,而身周无人,甚是惬意。
女帝未至,仪仗先行。军士分列长街,手执刀弩,以示威严。观众虽巨,竟噤若寒蝉。
礼乐之声渐近,人马列队而至,旌旗罗列,数列马车先行。队列正中,数将骑马佩刀拱围一华盖,四马并驱之,华盖之下,正坐当朝女帝。其仪不怒自威,娥眉凌厉,玉面生风,刚柔并济,无愧天子仪容。所过处,众皆叩拜之。
华盖过长街,将至城门。众皆起身目送之。距门数十米,马忽停步,惊嘶不已。数黑袍者自城上跃击而下,携长空击地之威,如入无人之地,拱围众将登时毙命,血溅旌旗。众宦官侍女具惊散。贼皆手执刀刃,其光幽绿,恐淬以剧毒。刀过马颈,以壮马之躯,竟顷时翻倒,口吐白沫而亡。华盖倾覆,女帝自其间跃出,长刀出鞘,与贼人混战一处。盖满朝文武相随,竟无人前进护驾,士大夫皆瑟缩路旁,唯数宦官侍女以身护帝,命丧当场。数息之间,横尸满地,寡难敌众,帝虽功高盖世,数以贼祭刃,终为一飞匕破面,脓毒入血,力竭难至。帝喘息片刻,为众贼所围,再见时,已为肉酱耳。
长街凌乱,士大夫惶惶四散,百步血染,尸肉横陈。野狗自城外入,群鸦扑天而来,黑羽漫天,啄尸啃骨,腥臭难闻。
刺客谁遣之?北燕言,较狄人,或恐朝中人为之。帝无嗣,窥位者环伺,恐谋划已久,借狄人南下之机发难耳。不日,江朝必有大乱。
于是速下高阁,出青龙门。昨日之白马仍束城下,戍卒无踪。北燕携余上马,遥遥东去。
四 连营破
奔袭数日。过云梦后,长江折行东南,北燕欲往建康,故渐远长江。马匹不若飞燕之速,所过处,众已具闻帝崩。然狄人南下在即,国不可一日无君,故以先帝姊之长女暂理皇位,录尚书事代理政事。皆言此乃小人乘机耳,大将携重兵在外,不能护驾。待萧将军还朝,必剿灭贼党,重整朝纲。
道中遇雨,停马一日。宿山野小镇中,北燕闲极无赖,手作一雨衣,赠余。吾摆弄星盘,逗弄村中顽童,略施巫医之术,以兑钱粮。雨霁,复行。
连日阴云,方位渐迷。狄军进逼,云梦又生大乱,途中城池皆闭门,不得入。欲寻野村投宿,所过山村皆空,唯余老残之辈。乃知此地已近婺南,与狄军仅一江之隔。阴差阳错,竟已至前线。
复前行,十里山野皆空,盖守将萧道玄坚壁清野,以待狄军。跑马山间,不多时,一队人马至,阻余二人,问所从来。其众衣甲佩刀,装束与破青州之军同,盖江朝兵卒。北燕言自云梦来,俱言帝崩之事,以证其辞。众不信,恐吾二人为奸细,欲杀之。伍长为一女卒,言萧将军欲北渡攻敌,正募老弱伤残之兵以为先。令收吾二人钱粮,捆绑束马上,回军中,弃余二人炮灰阵中。不收北燕之剑,言明日渡江北攻,任吾辈自生自灭。营中一派萧萧,众目黯然,皆知明日渡江为头阵时,盖作狄人箭下亡魂耳。
夜至,营垒悲声暗起,啜泣不绝。精卒持刀环营巡回,喝令噤声,勿乱军心,并斩数人于阵前,以正军威。吾心亦悲,然若久覆冰雪,麻木失觉,无能为声也。北燕执余之手,言将护我,勿忧。玉掌温软,若寒冬暖炭,心安之。睡意渐起,一夜安眠。
至三更天,戍卒入营,令余众排列成队,驱至江边,五人一队,入舟。夜风寒凉,风吹草动,隔江远望,蒲草摇晃,若有狄军暗伏,思之胆寒。至五更,鼓角声作,众皆北渡。
吾等炮灰先行,精兵后继之。行至江心,江朝精兵方入舟。忽见火光大作,箭雨倾覆,对岸鼓声雷作。狄人精骑射,箭矢十中其八。同行皆老弱,箭雨三过,血染长河,浮尸塞江。
北燕抽剑而舞。剑光清寒,密织如网,尽折狄人之箭。近江畔,周船皆死绝,唯余二人须发无损。北燕携余脚踩船舟,入狄阵中,挥剑砍杀。不多时,江朝精兵亦至,两军作肉搏战。
北燕无心恋战,护余周全,且战且走。隔江鼓声再作,萧道玄骑马舟头,竟亲率众军而至,誓一击破敌。一狄骑兵持枪冲余而来,北燕飞身一剑,刺之马下,携余上马,冲杀阵中。萧将所率中军至,势锐无双,立破敌阵。敌军败走,众军前追,北燕同余为势所携,亦前行。
连垒尽破,一溃千里。渡江时朝日未升,至鸣金,日已西斜,军至狄人城下。狄溃军入城,闭门不战。萧将亲巡营垒,犒赏三军,令略作休整,午夜攻城。
至夜,鼓声再起。吾等炮灰营复先行,步履在前,护一攻城巨木。狄军气势已丧,箭矢失度,巨木行至城下,无所阻拦。温酒之功,城破,江兵入城。战前,萧已约法众军,待城破,烧杀抢掠,可自为之。
四野悲声作,胡笛哀鸣,鬼神嚎嚎。南墙火起,烈卷楼台,宫阙倾塌,血满华池。长焰焚空,红天欲坠。苍茫夜下,唯余血黑,高阁梁断,星火击地,若雨曼殊沙华。厮杀残垣中,刀剑通体透亮,若修罗兵刃,尽屠城中生灵。
离乱之中,终得脱身。北燕一路驱马长奔,自东门而出,星夜驰往东南。余坐马回望,狄城砖瓦尽红,人间炼狱。
星光落处,尸骨满地,皆作荒郊野鬼。萧萧风起,长嘶原野上,若鬼雄祭国殇之声。
故知古人言,三军覆处,若至天阴,往往鬼哭,盖非虚言。
人世浮沉,永坠轮转。分合征杀,倾扎相害,何时可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