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任公堂判罚那天,叶嘉言带谷雨回了桃溪村。沈枯红没料想过这脑子一根筋的人,明明点拨起来费劲的要死,行动却很快。
沈枯红靠在堂外的大鼓上,环抱双臂听着公堂内的动静,群众的喊冤声盖过了老爷拍惊堂木的声音。有淡蓝色的蝶振翅从高空翩跹而下,往堂内飞去了。
沈枯红这时倒觉得叶嘉言行动也不是那么快——安置了谷雨再赶回汴京听堂审啊,明明都是江湖儿女了,做事一点儿也不雷厉风行,磨磨唧唧的,叫人好等。
不过说起来叶嘉言倒也没叫她等。
她们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她是什么?她只是个囿于某些剧情中的NPC,甚至都没有虹桥附近内置了ChatGPT的NPC们自由,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规律,甚至能够在与player的交流中衍生出独立的记忆。
而她沈枯红,只能日复一日地被困在六扇门的数据深处,等待着剧情不知什么时候的投放,等待着一个可能把这一整个大宋都视作眼中玩物的少侠的出现。
堂审还未结束,一切便已尘埃落定,知晓了结局的沈枯红先行离开,隐于喧闹的人群。后来听说阿任给叶嘉言去了书信,信使动作倒是快,不日便带来了叶嘉言的回信。
可信是到了,这人还是没来。
信上说,想约她去杭州,看垂柳阑干,看双燕归去,看细雨朦胧,她说晚春的西湖风光很美,晚霞与落日也很美,信中她没大没小地唤她阿红。
笑话,她怎么去,叶嘉言不触发剧情,她连六扇门的大门都出不去,还比不过虹桥旁边天天说自己被叶嘉言调戏了的小寒可以随处溜达。
哦,那小寒甚至还可以自己钓鱼吃。
巡京的护卫说是曾见到过叶嘉言女侠在六扇门附近晃悠,沈枯红只是冷笑,挂机呢吧,那天野盟她不是也常去,里三圈外三圈地兜,恨不得掘地三尺把韩盟主从数据堆里挖出来,一口一个阿瑛没大没小的叫得倒是亲切,临了进门又舍不得让引路的常副坛主走,真真是恨不能一手搂一个女人。
也无怪乎相思门几次三番用警告信砸她。
思来想去沈枯红倒是静了心,想来自己比之韩飞瑛常枫意自是不容易接近得多,冷口冷面,也不会说太多好听的话,旧业还是个连六扇门大多同僚都避之不及的仵作……
罢了,沈枯红将信一扔,再度沉睡在了庞大的系统数据内。
直至系统的警告将她敲醒。
沈枯红睡眼惺忪地看着同僚乘着追风翼汇聚到某处,她看着通缉榜单上的人名陷入了沉思。
叶嘉言,恶意炸鱼,破坏公物,偷鱼,然后……拒捕、拒捕、拒捕、拒捕……一串的“拒捕”,通缉令正中,朱色的名字墨迹未干,像滴着血。
实习捕快一波一波去缉拿她,又一波一波败回来,有时也不是败回来,是根本找不到人,也不知道这家伙用了什么独门秘书易容成了旁人的样子。通缉榜上那名字的朱色愈发鲜艳,甚至看起来有些喜庆。沈捕头终于是叹了口气,打算亲自出马。
当她找到人的时候,叶嘉言正坐在演武场正中的木桩上,拎着半只葫芦不知从哪里打来的——或者是偷的甚至是抢的梨花白,晃悠着腿,银黑相间的碎梦校服在月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见沈枯红来,叶嘉言咧开了嘴,朝她扬了扬手中的酒葫芦,一个鲤鱼打挺从一人高的木桩上利落地落地站定,装模作样地朝着沈枯红一抱拳:“有劳沈捕头大驾光临,辛苦辛苦,要不要与我交个手?”
被众捕快连番出动追捕都见不到人影的正主此时竟堂堂正正站在众人面前,用站似乎不太贴切,叶嘉言此时此刻连滚带爬地绕着校场跑,沈枯红背后下饺子似的从追风翼上不断地跳下捕快同僚。
叶嘉言边跑边喊,摇摇晃晃,几乎破了音:“沈捕头!你让你们的弓箭手停一停啊……不是你们这么多人,喂喂喂都住手我是要跟你们沈捕头打!”
沈枯红微不可查地皱眉,几乎就要转头呵住身后的人,身体却诡异地不受控制,在停顿了一下后拔出了刀。
她本不该有剧情之外的思维,她只是个权限低级的NPC,这些小心思大抵是钻了系统的漏洞,估摸着也无伤大雅,便没有管她——而齐心抓捕高通缉度红名玩家,才是此时此刻他们六扇门的NPC该做的事儿。
沈枯红冷哼了一声:“自在门的弟子也不过如此,乱我大宋秩序,还不束手就擒。”
叶嘉言哭爹喊娘地哀嚎着:“沈姐姐,你好无情啊……”
无情吗……沈枯红或许是怔了怔,自己也不太清楚,毕竟身体的控制权早就交予系统控制。少侠的功夫或许是不错,但在没有队友的情况下单枪匹马面对一个对于她拥有90%减伤的NPC,还不闪不避,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被投入刑部大牢。
沈枯红站在牢房门口,看着里面的人翘着二郎腿躺在干草上。这人刚揍了一个狱卒,抢了人家的酒,又从狱卒的餐桌上顺了盘花生米,此时此刻正大快朵颐。
“嘉言。”六扇门唯一的女捕头叹了口气,推门走了进来。
叶嘉言见到沈枯红,眼睛一亮,连忙坐直了往旁边靠了靠,连头发里插进了草秆子都没注意。她让出了一块柔软的干草,用手拍了拍:“你来啦,快坐。真别说,刑部大牢供的酒还是蛮好喝的。”
沈枯红迟疑了一下,身上有些来自系统的阻力,不过不多,她索性顶着阻力走了过去,坐在叶嘉言身边,那股若隐若现的阻力凭空消失了。
身边的人完全没有当了归案的犯人的自觉,身子一歪便靠在了沈枯红肩头,酒葫芦一举:“还剩点儿,你喝吗?”
沈枯红皱了皱眉,没有答话:“今日是怎么回事?简直是胡闹。”
叶嘉言也不恼,见她不接酒,一仰头把葫芦底一口闷干了,塞好了塞子放到一旁,仰头看着黑漆漆的牢房屋顶:“想见你了。”
“阿任那案子结了,到处都寻不见你。”叶嘉言的后脑勺顶着沈枯红的肩头蹭了蹭,似乎是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我想着约你去杭州……”叶嘉言顿了顿,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我知道我们沈大捕头可是忙人,大概是没时间的,毕竟忙阿任那个案子时我都蹲了你好久才见到人,没说两句话又走了。又或者是……去不了。是吧,沈捕头?”
那“去不了”几字让叶嘉言说得别有深意。
“听闻折腾到了通缉度四级的人,沈捕头会亲自出马拿人归案……这点子真不赖,这不,见你一面真的要累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躲那些捕快,一批又一批的,烦死人了!不过还好,见到你了,也算不亏……”
叶嘉言枕在沈枯红肩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沈枯红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低低的声音依旧带着埋怨:“胡闹。”
“可是我只有闹上通缉榜了才能见得到你啊……”叶嘉言翻了个身,人一栽,直接躺在了沈枯红腿上。她仰脸看着一脸无奈的捕头,声音里怨气与撒娇参半:“见你一面比我打舞阳内城还难……你也说过女子之身走到现在实属不易,可谁知道见你比以女身立于当世更困难。”
“那现在见到了,又当如何呢,叶嘉言女侠?”沈枯红忍俊不禁,微微勾起了嘴角。
叶嘉言愣了愣,大脑似乎在处理这句话的含义。她眨巴着眼睛,看上去有些迷茫:“……不知道。”她抬起手,想去轻捻沈枯红从幞头侧边漏出来的一绺鬓发,却被沈枯红抬手握住了手腕。
两个人都怔了怔,低权限的NPC确实不该出现这些出格的举动。
手指还是顺着刚刚的动作下意识张开,去捻那一绺鬓发。沈枯红索性侧了侧头,将脸贴上了叶嘉言的手,瞬息后又迅速退开,蜻蜓点水般,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沈枯红松开叶嘉言的手腕,轻声说:“睡一觉吧,明日寅中你大概便可出狱了。”
叶嘉言还有些愣怔,手腕上还有些余温,像只镯子那样轻柔地包裹住腕骨。她闭上眼睛,又在沈枯红腿上蹭了蹭,找到了舒服的姿势:“有点……”
“冷”还没说出口,一件漆黑的捕头披风就盖在了身上。折腾到子时,人也确实困了,叶嘉言枕在沈枯红腿上,靠着这么一大个热源沉沉睡了过去。
沈枯红无言地靠着黑漆漆的冰冷的土炕,任由叶嘉言枕着自己的大腿睡得安逸。捕快服制还算厚重,碎梦校服在阴冷的大牢里就显得有些薄了。睡梦中叶嘉言翻了个身,披风乱了些,沈枯红老妈子似的将她的手臂塞回温暖的披风下,目光在触及到她腕上一道浅浅的新伤时顿了顿。
这是她在缉拿叶嘉言时被系统指使着划下的,并不严重,只是皮外伤,将养两天便可好了。沈枯红静静地坐着,闭目养神,调息内功。子时刚过,沈枯红睁开了眼睛,门口似有人影在叫她离开。
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人影,无非是系统在召唤她离开。沈枯红浅浅叹了口气,顶着系统的强控尽量轻缓地抽出身体,叶嘉言翻了个身,嘴里嘟哝着什么齐师兄什么挖灵芝,净是些沈枯红听不懂的话,末了似乎在梦里想抓着什么东西。
沈枯红连忙又将手递了过去。
叶嘉言抱住了东西,这才接着老实地睡过去。沈枯红将手臂一寸一寸退出,最终隐没于牢房外的数据光点里。
隔天沈枯红发现自己可以在六扇门周围自由活动时,颇有些惊诧地挑了挑眉,不过这惊诧也是转瞬即逝,因为她看见了大鼓旁探头探脑的叶嘉言。
她轻笑着走上前:“今日怎么想着要来跟我学断案了?”
叶嘉言嘴里嚼着可能是刚刚从马行街顺手拿的包子,靠着大鼓耸了耸肩:“想见你。”
这人总是这样直白,说一些对内置了ChatGPT的NPC都算得上是出格的话,又该让她这个低级NPC如何回应。
不过叶嘉言似乎也没指望着沈枯红能回应什么,从她的表现来看,似乎是能见到她,她在她视线内,就让她很满足了。
她倒是很容易被满足,沈枯红这样想着。只是多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就模模糊糊传出了系统的警告声,然后身体的控制权被接管,二人经驿站去往磁州。
一路上叶嘉言一口一个前辈叫得沈枯红脑子有些发懵,好不容易等这人安静些了,沈枯红才略带埋怨地将疑惑的目光投了过去。叶嘉言的眼神飘了一下:“断案一事上,你自然是前辈。”
“那你可想好了,做捕快时常要务缠身,远没有你以前自由。”
“反正进了六扇门,不就能经常见着你了。”
“你是神侯府的人,想断案哪用得着进六扇门。”沈枯红忍俊不禁,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叶嘉言的额头,“我案子也很多的——三苦应当同你说过,在六扇门不常能见到我出现。”
叶嘉言就像皮球泄了气那样,挺直的脊背塌了下来,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那我不做捕快了。”
“胡闹。”沈枯红轻轻皱了皱眉——也就是叶嘉言没抬头,若是她抬了头见着沈捕头这么一皱眉,当即就得冲进茶馆打探案子线索,冲进去的速度保准比碎梦的刀还快,“做捕快为的是明辨冤屈,为生者言,为死者权,还百姓一个公道,岂是儿戏。去,去茶馆听听有什么线索。”
“我哪有那么大志向……”叶嘉言嘟嘟囔囔地站起来,面上虽然不太乐意,但依旧对沈枯红说的话言听计从。待到她向小二要了茶水,却见沈枯红并不进来坐时,不由得抿起了唇,眉毛也拧了起来。
看上去心情不好。
沈枯红靠着茶馆的粗木篱笆朝叶嘉言轻轻摇了摇头,眼神软了下来:“这种地方不会太欢迎官差的,我穿着捕快服制,进去了你就什么都别想打探到了。”
叶嘉言作为学徒倒也听话,打听好了线索,还不忘让小二又给装了一葫芦茶水拿出去给沈枯红,故意调侃她:“前辈出公差都喝不上水的吗,这么惨?”
沈枯红轻笑一声,倒也不恼,顺手便要接过茶水,身侧却被一匆匆路过的牵着孩子的妇人撞了一下。
“手拿过来别碰她!看不到她身上那个布包吗,她是仵作,碰过死人的,身上不干净……”
本是长舌妇和孩子自说自话,嗓门却偏偏不大不小,那段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二人的耳朵,沈枯红接茶葫芦的手微微一顿。
那茶葫芦倏地缩了回去,叶嘉言拧着眉毛一回身,当即举起葫芦便要掷过去:“你这臭婆娘的嘴……唔唔唔!”
沈枯红反应极快,抬手便握住了叶嘉言要扔葫芦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她肩头,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
“咱们是来办案的,别闹事儿。”沈枯红压低的声音洒在叶嘉言耳边,那只快绷到极限的手臂才卸了力,“葫芦再给你捏碎了,当心烫到手。”
叶嘉言不扔葫芦了,人倒是还不依不饶的要往那边冲,见沈枯红拦着,索性胳膊一甩搭上了她脖颈,咬牙切齿的开口,但依旧压低了声音:“仵作怎么了,仵作能让死人开口厉害着呢,知道我们家小仵作是什么人吗就出言不逊……你个老妖婆怎么还不去……唔唔!”
沈枯红连忙又捂住了她嘴:“别乱说话。”
叶嘉言气得不轻,兀自嘀嘀咕咕地咒骂着,十分不爽地把葫芦搥进沈枯红怀里。骂了半晌,一抬头,正对上沈枯红的眼睛——她抬头喝了口茶,倚着栏杆看向叶嘉言,眼底隐有笑意。
叶嘉言清了清嗓子,有些局促地正色道:“你笑什么?”
沈枯红盖好了葫芦,转身沿着路走下去,叶嘉言忙不迭地跟上。只听得沈枯红轻笑一声:“这会儿又不喊前辈了。”
叶嘉言突然就噤了声,耳廓飘起一抹红,顾左右而言他。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叫什么你都得听着。”
沈枯红只是略略弯起嘴角,脚下不停,朝前走着。没走两步就感觉到腰间有阻力,一低头正瞧见叶嘉言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要够她的布包。
沈枯红挑了挑眉:“怎的,要在我这个捕头面前做一回小贼吗?连仵作吃饭的家伙你也想偷。”
“不……不是……”叶嘉言突然就有些慌张,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我只是想着,若是我帮你拿着那布包,旁人不知道你是仵作,对你的态度是不是就……是不是……”
沈枯红垂下眼睛,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就那样停了好几秒,末了才轻声说道:“我素来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世人无知畏惧也是自然,就连六扇门有不少人对这身份亦是避之唯恐不及。”
叶嘉言没再接话,只是听话地跟在她身后,听着她审案子。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幽幽传来轻轻的叹息,沈枯红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是我在意。”
……在意别人那么看你,他们有什么资格。后半句话叶嘉言并没有说出口。
案子进行到了验尸的环节,两个人四目相对,叶嘉言梗着脖子,倔强地没有开口。
到底还是沈枯红先开了口,她放缓了语气柔声说道:“是真的有事儿要你去帮忙做,没有说你会怕。”
真是的,整个人绷得像棵树一样硬,话都说不利索了,还嘴硬地说自己可以在旁边看着验尸一点儿不怕。
当叶嘉言抱着沈枯红要的那坛酒心惊胆战地走进牢房,发现牢房内依旧整洁,尸体也没有预想中的内脏四散,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她将酒坛子递过去,小声说道:“你动作好快。”
沈枯红只是微微颔首,接过了酒坛示意叶嘉言帮自己泼酒,接酒时动作又有些停顿。
沈枯红接过酒坛,手指擦过叶嘉言的指尖,留下些许温热。脑海中蓦然响起那妇人说过的话。她不动声色地去瞟这个正在走神的学徒,却只见她浑不在意的神情。
完全不在乎她刚刚碰过了尸体,而牢房中又没有太便利的条件清洗双手,只是简单地用手帕清洁了一下。
思及此沈枯红又是微微一怔,她这样的NPC,应该留存有记忆吗?
她本不该有记忆的,可是接手了阿任那个案子后,就像是预先知道会有这样一个少侠出现那样,从那一刻起的所有记忆,一分一秒,由自己掌控的,不由自己掌控的,都无比清晰。
而叶嘉言只是蹲在地上,依言观察着尸体上的痕迹,大呼小叫着原来还有这样的方法好神奇。
聒噪。沈枯红咂了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