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子夜，苦闷无趣，乏味麻木。月光惨白，直射冷峭的山顶，犹如一层薄纱；道路崎岖，穿过寂静的山林，沿着山腰而下；行人疲惫，背着沉旧的琉特，穿梭树木之间。

  这位行人忙于赶路，孤身一人，一声不吭。她金色的头发凌乱不齐，她湛蓝的眼睛暗淡无光，她棕色的衣服布满尘灰，她身材瘦弱，与背后那柄笨重的琉特不相匹配。她时而抬起头，企图找到那颗指引方向的启明星，可群星已没，她一无所获，她失了方向。或许自三年前她做出决定的那一晚起，她便迷失在自己的妄想里了。看看那轮圆月吧，三年前它是多么明亮，可如今，它却只能撒下些许微弱的光芒，让她勉强看清前路罢了。三年前的她意气风发，自诩为人类的探求者，当时她年仅十六岁。可如今，她却只能弹唱着那么几首古老的诗歌，日复一日，糊口过日。 大概是厌倦自己的艰旅，大概是不满自己的困境，这位吟游诗人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想入非非。她思索自己为何踏上旅途，透过转瞬即逝，浑浑噩噩的三年时光，她想到了一开始的一场梦，她想到了梦里的一朵蓝花，她想到了为了寻找那朵蓝花，她颠沛流离，奔波不息。想到这，她不禁心里暗笑，既是自嘲，也是无奈。但厌倦也好，不满也好，她也只能继续前进，无法回头，没有退路。一声不吭，孤身一人，这位行人忙于赶路。

  一步不停，筋疲力竭，她就像大海中的落难者般迷茫，只是一味跟随风的去向。不知不觉中，一块大石映入她的眼帘。沐浴在月光之中，这石头沾有些许泥土，它四周平坦无树，向上直望，浩瀚的夜空一览无余。

  这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她难以置信，又迫不及待。她伸出颤抖的手触摸这块石头。石头冰冷，粗糙，真实。她长舒一口气， 庆幸自己没有累出幻觉，庆幸有处休息之地。但这可以吗？一个人独坐在这深山老林？只是，她的身体无视了内心的顾虑，自顾自地瘫坐石上。

  内心颓然，眼神茫然，她凝视林间深邃的黑暗，企图找出什么。或许是一个理由，一个希望，能够支撑自己，欺骗自己。她一无所获。百无聊赖之际，她默默取出背后的琉特。月光之下，布满琴身的伤痕清晰可见。她慢慢弹了起来，那清脆的琴声温暖着她，在这寒冷的漫漫长夜。

  琴音凄凉，婉转悠长，抚慰着躁动的晚风，风声渐息，似乎陷入梦乡。美妙的音乐如同信号，呼唤栖息于此的生灵。它们钻出阴影，缓缓靠近，静静注视着月光中的诗人。而她如痴如醉。一切仿佛幻梦，弹奏之余，她心里暗想。她并不惊讶身边的听众，只是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

  好似一幅和谐的绘画，时间定格，可音乐不止。听众与诗人一同陶醉，当那森林沉默，而乐曲奏响。

  只是，突如其来的一声蝉鸣打破了这份和谐。接着，几片枝叶簌簌而下。叶落之际，森林仿佛变了模样，眼前的听众无影无踪，晚风再度呼啸，吞没了动听的音符。一切只是幻梦，她停止了弹奏，明白刚刚不过幻觉一场。她早已习惯，只是悲哀不断。

  风止，她随之动身起程。

  或许是她灵敏过人，或许是她过于敏感，她闻到一丝气味，血腥味。

  神经紧绷，她警视四周。尽管并无异常，她还是放心不下，打算尽快离去。

  这条路冷得异常，她毛骨悚然，不时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物。她继续走着，可每走上个一两步便觉得身后有什么在移动。蝉鸣愈发响亮，仿佛在为这场追逐呐喊助威。心跳随之愈发沉重，她大口喘气，步伐急促。快步，夺步，她奔跑了起来。

  不停奔跑，直到眼前出现亮光，那是一团篝火，火堆旁，闪着一个人影。

  她有了希望，加快步伐。可她的视线突然下移，看见地上光影交错，看见自己身体前倾。

  她摔倒了。

  片刻过后，她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手，白皙，光洁，那是一位少女在向她伸出援手。她打量那位少女——乌黑的头发，褐色的眼瞳。她注意到在少女的脖子上，正挂着一朵鲜艳绽放的蓝花。

  这一切，仿佛幻梦。

  这不是她梦里的那一朵蓝花……

  一切不过虚惊一场，这位吟游诗人蜷缩在火堆旁，身子紧挨着篝火，贪婪地享受火的温热，聆听火中噼里啪啦的响动。她时而盯着舞动的火舌，时而又望向身旁那位少女，对方正打量着自己，目不转睛，仿佛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眼里满是好奇与欢喜。似乎竟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少女匆忙转过头去，脸上泛起层层红晕，大概是火的缘故吧。

  诗人会心一笑，缓缓开口：“感谢你的帮助，我叫雅菲德，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少女语调欢快，声音稚嫩，听起来不过十七岁。“我叫莱希亚。”

  “‘莱希亚’……真是个好名字。再次感谢你的帮助，如果可以，请让我回报这份恩情，即使…我的金钱所剩不多…”大概是由于三年的流浪时光里，她常与钱打交道，于是便习惯了用金钱去回报一切。她拿出了自己仅有的几枚钱币。

  “不用不用……”莱希亚挥手拒绝，“这是‘不求回报的给予’呀”

  或许这句话另有所指，可雅菲德却不得要领，只是收回了钱币，有些过意不去。

  “话说，那是什么？”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莱希亚指了指那柄琉特，“那柄…木琴？”

  “这个啊…这是琉特，是我们诗人常用的乐器…”雅菲德的语气中闪过一丝自豪，停顿了会，她似乎来了兴趣，试探性问道：“要不让我为你奏上一曲？也算是一种回报了。”

  到底是报答恩情，还是卖弄才华，她自己也说不准。或许这只是自己的一时私心吧，但她还是有所期待，紧张地望向莱希亚。

  似乎是看穿了自己真正的企图，对方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神戏谑地盯着自己。空气焦躁，诗人吞咽着口水，愈发不安。随后，莱希亚缓缓开口：“可以哦。”

  长舒了一口气，雅菲德取出了琉特，将手轻轻扣在琴弦上。抬头西望，她望见那月落余晖 ，那吞没了落月的远方群山，那群山之外，天边的浩瀚虚无……在这凝望之中，她仿佛看见，数千年前，在同一片夜空下，她们的先民围坐篝火，传唱着由第一位诗人编缀的第一首诗歌，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一切。那时的诗人，又会唱些什么呢？这沉思不过片刻，却有如数纪元之久。

  随后，她也有了答案，抿嘴一笑，开始了弹奏。

  火光点缀着黑夜，火光照耀在大地，火光里，坐着她与她——一位迷途的诗人，一位陌生的少女。大概是上天的一时兴起，亦或是命运的玩弄人心，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里，她们奇迹般地凑到了一起 ，欣赏着不为人知的古老歌谣，月已落，日未升，天空一片乌蓝。诗人弹唱着，音乐从她的身旁一路飘荡，飞过炙热的火堆，穿过冰冷的空气，来到了她的身旁，令她也痴迷其中，悄然不知，这永不停歇的乐符已然离去，迈向远方。

  她们便如此相伴在这无人的夜，共同倾听这动人的乐，一如千百年来，无数个相逢偶遇的过客旅人……

  弹奏已然过半，而眼前一切依旧，雅菲德暗自庆幸，至少这一切，并非幻梦。她偷偷瞥向莱希亚，对方正闭目倾听，手指打着节拍，不时点头称赞。

  尽管这不过她人生路上的一个小插曲，她想着，但能够遇上这么一位知音，她或许也可以稍稍地假装忘记，这条路是多么地艰辛。

  纵使，当太阳高升，她们亦将别离，各奔东西，直到遗忘今夜的一切……

  “要是今晚能再长一些…”一不留神，雅菲德弹错了曲调。随后，差错接二连三。她想出手纠正，却已然乱了阵脚，便连歌词，也唱错大半。

  琴乱，心亦自乱。

  她本想定下心来，可慌乱仿佛已在她心里扎了根，这根刺入脑海，如同瘟疫随之扩散，愈演愈烈…无奈之下，她只能中止弹奏。带着歉意与羞愧，她不敢直视莱希亚，只是一味盯着已然微弱的火舌。火已燃尽大半。

  “这首诗歌……我很喜欢。”这是真心话？亦或只是在安慰她？ ”尽管后面有些混乱，不过，还是很棒呢。为什么不继续呢？”

  “可……可是……”可是什么呢？可是她们明天便要分离？可是这首歌只限于今晚？

  似乎看出了雅菲德的异样，莱希亚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然后握住她的手，开口说：“这可不行喔，诗人应该专心弹奏，可不能被别的什么扰乱了心思。”

  莱希亚的手温暖，光滑，真实。

  “要不这样吧……”莱希亚将雅菲德的手放回琴上，“作为惩罚，要再弹一首哦。这次，可要全以赴啊……毕竟，不能为今夜留下遗憾嘛……”

  最后那句话， 说得很轻，很轻，却犹如巨石，在雅菲德心中激起千层波澜。她点了点头。

  看到这，莱希亚露出了微笑，她起身，“我听说，在遥远的诸神时代，人们会在晚上举行聚会，她们点燃篝火，彻夜歌舞。”

  “巫魔会…”雅菲德脱口而出。她曾在史书上看到过：在诸神尚在的时代，没有谎言，没有战争，人们会在夜里进行所谓“巫魔会”的狂欢。

  “你知道？太好了…”莱希亚已来到火堆的另一侧，她伸出双臂，似乎在做出邀请，“来首尽兴的曲子，然后，让我们像古人那样玩个痛快吧！”

  余烬复燃，烈火不顾一切地迸发而出，火星在天边留下耀眼的弧光。

  随后，琴音复奏，少女起舞。

  雅菲德曾学过一些上层人士的交际舞，可华美如他们，也远不及眼前这位舞者那般优美，鲜活。她腰肢纤细，脚步灵活，脖子上的蓝花若隐若现。那一身宽大的黑袍随之舞动，她犹如夜的使者，却来宣告夜的逝去。

  赞叹之余，雅菲德脑海里浮现一个想法，只是这想法怪异，荒谬，且不合时宜，所以她并没有细想下去。

  “我听说，那时的巫魔会可热闹了。”莱希亚一边跳，一边说，“那时候，女巫和人类还和平相处着。她们会手拉着手，几十号人，一起围着火堆跳圆舞，好像一个圈，好像一个整体。”

  一边说着，莱希亚一边来到雅菲德面前，然后，拉她起身。

  “咦——咦？！！” 

  咦也没用。雅菲德被迫放下怀里的琉特，在莱希亚的带领下动了起来。尽管起初，她舞姿笨拙，好像一块傻木头，惶恐地盯着自己的脚步。但好在她毕竟对舞蹈有所学习，所以很快便轻车熟路了。

  “可惜，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跳这舞了。”莱希亚对着雅菲德微笑地说。

  “但没了琴，我们怎么跟得上节奏？”舞伴问。

  “那就唱，用歌声代替琴声！”舞者答。

   于是少女们放声歌唱，回应蹈踏的舞步，践踏着芳草之弱华 ，当她们纵情嬉耍。

  于是二人的身体紧贴，围着火堆跳起圆舞。

  雅菲德感到周身的一切天旋地转，不停变化模样。恍惚间，她周围似乎多出了几十号人，她们舞姿各异，却又整齐划一，好像一个圈，好像一个整体。大概又是些幻象吧，雅菲德猜想。但至少，与她共舞的这位少女，是真实的……

  她们的手指紧扣，惹人的躁动透过指间，沿着血管蔓延到雅菲德身上，让她兴奋，让她全身发热。雅菲德看向怀中的莱希亚，她的额头洁白，嘴唇丰满，美如一座大理石雕像，但少了那份肃穆，多了些许稚嫩。

  “真是个可爱的人啊……”雅菲德心里暗叹，“就像是……一朵花，一朵鲜花……一朵蓝花。”而她脖子上的那朵蓝花不正在向雅菲德做出最为甜美的笑容吗？

  于是二人的身体紧贴，直到心跳加快，从她的，变成她的。

  那是自己的心跳声，雅菲德听得清楚楚，她的心正剧烈地跳着，仿佛有东西正在萌芽。她一边欣喜，一边又担忧：这声音会不会太响？会不会盖过自己的歌声？莱希亚会听到吗？她希望她听到吗？不知道，雅菲德大脑一片空白，她只知道，在逝去的每分每秒里，自己都在祈祷，祈祷这一夜，能长如两夜……

  她们尽情歌舞，直到烈火将熄，直到筋疲力尽，直到突然的一绊，她们跌到地上，然后相视而笑。她们并躺在大地之上，共枕于夜空之下，气喘吁吁，脸颊潮湿，神采飞扬，既激动，又劳累。

  好似一幅和谐的绘画，一切静止，可心跳不止，她们默然对视，睡意渐生。

  “现在她在想些什么呢？”看着对方褐色的眼睛，雅菲德猜想着。兴奋的劲头退潮之后，先前那个怪异的想法再度涌上心头，尽管这想法令她奇怪，但她或许可以，她们或许可以……可以

  “合作卖艺，然后大赚一笔。”

  雅菲德笑出了声， 但又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于是她转头望向天空。远方泛起一抹红霞。她竟莫名地期待起了天明。

  而当雅菲德合上眼的那一刻，她看见太阳自东方升起，黎明将一切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