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TDI-01 M.I.A.

作者:finalarrow
更新时间:2025-04-04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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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sappearance of Isolde


伊索尔德的消失




TDI-01


M.I.A.




子弹击中卡卡尼亚胸口的那一刻,塞梅尔维斯以为自己真要给人收尸了。


天地良心,她虽然总爱开些恶劣的玩笑,却真没碰过“死”这个字——好吧,如果“下地狱”算的话,她倒的确经常讽刺卡卡尼亚跟失控的神秘学家讲道理,无异于在地狱的看门犬前挥舞手臂。


好比现在。好心的医生举着双手走近拿.22口径左轮手枪的嫌犯,在后者淌涎水的大吼大叫中轻声细语,劝他想想尚且在家的妻子孩子,争取宽大处理,结果被对方一枪打在胸口上,正正好心口的位置。


塞梅尔维斯冲出掩体,接住卡卡尼亚后仰的背,无暇去数开枪者身上多出来几个窟窿,只一个劲儿为自己平日的口无遮拦忏悔,“卡卡尼亚!”她情真意切,呼唤同僚的名字都带上几分悲怆,一低头,却对上圆镜框后瞪大的绿眼睛。


“啊……塞梅——”


卡卡尼亚抚着胸口,表情鲜活,中气十足,倒在她怀里。


“?”塞梅尔维斯脑中的忏悔迅速化成问号,“你没死啊?”


她立刻松开搂抱“尸体”的臂弯,新同事惊呼一声,后脑勺磕在地上。


“……听你这口气,怎么好像挺遗憾的?”卡卡尼亚揉着脑袋坐起来,怀疑塞梅尔维斯试图二次谋杀。越过同僚肩膀,她看见行凶者血流满地,不禁唏嘘:“怎么就开枪了呢?……为什么要开枪呢?我们都围住他了……”开枪又有什么用呢?


她喃喃自语,问着已无答案的问题,扯开翠绿西装的领口。子弹和着宝石碎片掉出来,顶端开了花。


“心”。塞梅尔维斯认出碎石来源于新同事时常把玩的挂饰,没想到她连出勤都要别在身上——倒是救了她一命。


“你还真是命大,”她挥挥手,唤来医疗班的部下,“带卡卡尼亚医生去休息,检查她的身体状况。”


医疗班的下属应了声响亮的“是”,卡卡尼亚却不从:“我没事。”


她颤巍巍取下胸针残存、变形的金属背板,拢在手里,又摸索地面,去抓那些碎成碴的石块,脸上写满了痛心:“唉……!这可是伊索尔德亲手做的……早知道就不戴——”


“——不戴你就死了!”塞梅尔维斯没好气地拉她起来,推给待命的医疗班,“去上药!看看肋骨有没有断!”


“等一下,我还没——”卡卡尼亚挣扎了两下,胸口浮现后知后觉的痛感。她倒吸了口气,伸手去捂,摸到坚硬的宝石碎屑,牙齿一样扎进肉里。


她突然想起伊索尔德咬她的触感。别误会——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分离派之家、在西奥菲尔的遗作下,在伊索尔德癫痫发作、众人围观,但无人帮忙的时候。妆容精致的面庞扭曲,卷发泅湿在额头,牙齿打战,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她跪在地上,压住伊索尔德的手,迫她张嘴,塞进自己的指头。


伊索尔德毫不客气,狠狠地咬下去。歌剧女演员有副强劲的好牙口,她指根麻痹,失去知觉,抽出来已爬满鲜血——裹着伊索尔德的涎液。


那时候,她还戴着手套。对,就是现在这副。


卡卡尼亚弯曲手指,搓动半掌手套的薄纱。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她知道咬痕还在。细而淡的、一小段拖曳的弧,像船锚拔出沙地,徒留斑驳的轨迹。


白衣袖扫过眼前。医疗班的护士习惯她发呆,熟稔地领人进帐,按在椅子上,道声歉便剪开衬衣,一把镊子拨开伤口,另一把探进去。卡卡尼亚望着帐篷顶端,安静地听任摆布,直到最后一块碎石离开身体。


“谢谢您,”她披上外套,有礼地道谢,止住护士端盘的动作,“请问,取出来的……这些,我可以留下吗?”


护士愣怔片刻,才明白她在说什么:那些宝石碎屑。没理由不答应——反正出了帐篷,也只是随手倒掉的医疗废物。


“请便。”她好心地留下镊子,又拉开抽屉,抽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密封袋,“您可以用这个装。不过,我会建议您先用水冲一下……”


……冲掉上面残留的血迹和人体组织。卡卡尼亚会意,感激地接过来,站起身,活动筋骨——没想象中那么疼。


她端起器皿,走向水龙头。水声喧哗,盖过帐外嘈杂,直到另一人掀开挂帘,钻进来,脚步轻盈,形同猫掌磨蹭地面。


“……你在干嘛?”塞梅尔维斯站在她身后三五米远,幽幽发问。


卡卡尼亚没有回头。


“洗……”她以德语作答,寻找词汇的时候仿佛费了些力,“东西。”


塞梅尔维斯没接这个茬。


“刚才,为什么不用神秘术?”她英语讲得圆滑而流利,“镜子都给你架好了——莫非一架不够,要两架?我不知道你闪晕别人的时候还会在意打光是否均匀。”


卡卡尼亚很清楚她在说什么。两人初见时,自己在街头凑热闹围观游行,给这位晃来晃去的前基金会调查员捉个正着;彼时她急着参加伊索尔德的沙龙聚会,想也没想拐进备了镜子的小巷,不容分说来了发“闪光”——说真的,她不爱这么做,虽然塞梅尔维斯和马库斯大概决不相信——她真的只是急着脱身,去见伊索尔德。


——她承诺伊索尔德会准时出席。


指尖刺痛,冷水里掺进一丝艳红。卡卡尼亚回过神,松开不自觉攥紧碎屑的手,甩甩水珠,拿手帕包住,裹擦干净。


伊索尔德。伊索尔德。她在维也纳度过人生的前十九年,伊索尔德只在最后两年出现,到头来却像一桶颜料打翻在另一桶里,色泽和性状都永久改变。


身后脚步窸窣,朝她逼近。卡卡尼亚微微偏头,小队长锃亮的有跟皮鞋闯入视野,紧接着,一只扎了口的靛蓝布袋出现在台面上。


“这是?”


“……你的‘东西’,”塞梅尔维斯笑眯眯的,白丝缎包裹的右手在袋上打转,“我尽可能地捡回来了——碎成屑的跟土混在一起的除外。”


卡卡尼亚警惕地扬起眉毛,打量对方和善得可疑的脸,“谢谢。”


话音未落,她猛地出手抢夺,速度迅疾、角度刁钻——塞梅尔维斯却似有备而来,手一压、一翻,精准回避,五指兜着袋子,笑得更甜了。


“想要吗?——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故意不用神秘术,好让自己因公殉职,给你那地下收容所里神智不清的小女友留笔抚恤金吗?”


不等卡卡尼亚开口,她又飞快地补充:“你要存的这么样心思,我可得劝你打消了,克拉拉·温格勒。情人不算法定范围内的家属,基金会一分钱也不会给她的。况且,作为你的队长,我会在殉职报告上指出你涉嫌骗保的可能性,并附上充分详细的观察说明。”


好一番雄辩的威胁!被威胁的人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不能永远拿着它,塞梅尔维斯,”卡卡尼亚平静地说,“你会睡觉,会累,会厌倦带着一份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总会有那么一次,或者几次,把它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做你自己的事。我可以等待,然后尝试,直到我成功为止——哪怕只成功一次,我也能拿回它,你却要永无止境地看守下去。”


她伸出手,平摊在塞梅尔维斯面前,理直气壮得叫人生厌。


“你不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塞梅尔维斯。”


塞梅尔维斯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批准了克拉拉·温格勒的入队申请。


“随你怎么想,”她干巴巴地说,“我也可以把它锁进保险柜,然后再把钥匙丢进塔泽尔亚龙的胃里。”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卡卡尼亚也有点儿生气了,“这是伊索尔德给我的东西!”


“碎都碎了,叫她再做一个给你啊,”小队长无所谓地努嘴,“反正她在地下收容所也挺无聊的吧?”


绿衣服的医生脸一沉,语气愈发不善:“我讨厌被人威胁,塞梅尔维斯;你知道的。”


“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好医生,”塞梅尔维斯将蓝布袋从一只手倒腾进另一只,“我最喜欢惹道貌岸然的人生气、把顾影自怜的人拽回现实。”


一时间,温度降至冰点。黄绿琥珀包裹的瞳孔撞上猩红色的挑衅,塞梅尔维斯横隔她与帐篷入口,正面背光,轮廓刀削般分明。


卡卡尼亚攥紧水槽边缘,指节上昔日被咬的旧痕与胸口上方的新伤忽然一齐振痛,滴滴点点有如暴雨拍打脑门。


天啊。她在内心祈祷,吸血鬼同僚的目光无情地剜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发生点什么,打破这沉默吧——


她别开眼睛,思绪潜回《托斯卡》的舞台幕后,她和伊索尔德对峙。偏斜的镁光灯遮罩她的眼镜,给她借口看不清;打光均匀的医疗帐篷却没有这样方便的设定。


“哔——哔——”


——是巧合,抑或祈祷奏效?小队长身上的寻呼机发出刺耳的尖叫。卡卡尼亚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余光撇见同僚掀开天鹅绒斗篷,拔出通讯设备,凑到嘴边。


“委外合约人才管理组织,塞梅尔维斯小分队,”她的上司不紧不慢地说,“收到通讯要求。请说明情况。完毕。”


“……塞梅尔维斯小队,”黑色设备停顿片刻,夹杂电流声响起,依稀可辨一道年轻的女声,“这里是司辰维尔汀。我从圣洛夫基金会地下收容所欧洲总部的临时指挥处发来讯息。贵分队所属的委外特勤人员,克拉拉·温格勒,是否在可出动状态?请在确认后回复。完毕。”


自己的名字毫无征兆弹出,卡卡尼亚惊得几乎跳起来。紧接着,她又迅速捕捉到对方话中的关键词:“‘地下收容所’、‘临时指挥处’?”她咀嚼这两个字眼,“发生了什——”


“——嘘,”小队长竖起食指,凑到嘴边,摁下收音键,“司辰小队,收到你方请求。我方队员负轻伤,活动自如,在我旁边。完毕。”


“……收到。感谢您的配合。请将通讯设备转交克拉拉小姐,谢谢。完毕。”


塞梅尔维斯依言照做。卡卡尼亚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呃……我是克拉拉·温格勒,请说。”


“卡卡尼亚医生,”设备那头的女声迟疑地停顿,似乎难以启齿,又似乎在搜刮用词,“伊索尔德——迪塔斯多夫小姐——”


那声音最终还是带出她熟悉的名字,以一种在她最隐蔽的噩梦中反复出现的形式。


“——‘不见’了。”


子弹沿电波袭来。这一次,她的胸口没有赠礼。





※ ※





“温格勒小姐,”说实话,卡卡尼亚已不大记得初见的情形,“很高兴认识您。”那道醇美的嗓音却始终印刻在脑海里。她太熟悉伊索尔德的声音。她从台下听过,在第一排听过,在最后一排听过,在走道上、帘幕后、化妆间……捧着她的花、托着她的手,环她的腰,靠在椅背上,头抵着头,陷进她的香气。


“医生……”


卡卡尼亚控制得了身体,控制不了记忆。


她太熟悉伊索尔德。她听了她太多歌剧,领略过她所有音域,记得她咬碎杏仁的咔哒声——没让伊索尔德知道,因为对方所受的贵族教育必会叫她倍感失礼——以及疲惫时的细弱鼻音:被自己牵着一路小跑、紧赶慢赶上了车,羞赧地屏息三两秒,又憋不住、红着脸换气。


“——卡卡尼亚医生!”


她从回忆里惊醒。临时指挥部的所有人都看着她。


伊索尔德离开了。


“我……”她张口,声音嘶哑,自己也觉得陌生,“我不明白。”她缓缓扫视这圈人:塞梅尔维斯抱着手,腰抵着办公桌沿,身体朝向她,脸冲着地下。维尔汀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抚着办公椅把,淑女般的坐姿却面露难色,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司辰身后,橘发助理攥紧平板,眼神直勾勾投来,漾着恰到好处的三分悲悯,第一个作答:“我很抱歉,卡卡尼亚医生……我知道,这段影像……对您打击很大。”她的脚尖在卡卡尼亚茫然的注视中瑟缩了一下,藏进上司椅背的阴影里,“但是——伊索尔德小姐……”


“——伊索尔德小姐,还活着。”英伦口音。维尔汀摘下圆礼帽,向前倾身,“请不要放弃——卡卡尼亚医生,我向您保证:伊索尔德小姐的生命信号依然存在,并且,就在这座收容所里。”


卡卡尼亚的目光离开英国女孩脸上的雀斑,落到她身后的电视墙。临时指挥部23英寸的显示屏上,影像冻结;她看见伊索尔德睡过的床、穿过的服装,看见一个戴芝诺肩章的男人瘫在降灵用的蜡烛圆阵中央。箍绑带的拘束椅上,伊索尔德从维也纳穿来的礼服软绵绵地堆积,像白蛇蜕掉的皮囊。


“再放一遍。”她听见自己说。


维尔汀的助理倒吸一口气:“卡卡尼亚小姐,您不必——”


“——放吧,十四行诗。”年轻的司辰打断她,“卡卡尼亚医生需要确认情况。”


灯光熄灭。影像倒放。一切回流到4月9日14点34分,卡卡尼亚在心中计算,约莫两小时前。这是伊索尔德房间的监控录像。


从画面判断,摄影机悬挂在天花板的东南方位,离地高约2.5米。除却装置底部两英尺见方的死角,整间收容室都一览无余:西北靠墙一张铺薄絮的铁床,床边三步开外是张小圆桌,正对床头摆一张木椅,一碟去了三分之一的沙拉盛在桌面,勺子倒扣,叉子掉在地上。


“我以为——芝诺的军官再如何忙碌,等待一个淑女用餐的时间,总是有的。”卡卡尼亚平静地攥拳,指甲扎进肉里,“伊索尔德很注重餐桌礼仪。”她不会任由刀叉这样摆放。


塞梅尔维斯漏出一声从喉咙改道鼻腔的闷笑,“很有价值的情报。”她评论道。


卡卡尼亚没理她。再没人讲话。漆黑的指挥室内,四双眼睛盯着屏幕——这若是演出,卡卡尼亚想,便是伊索尔德观众最少的一次。


可惜伴舞的演员有些碍事。卡卡尼亚睁着眼,看维也纳的明珠被粗暴地拽起,摁在拘束椅上;戴芝诺肩章的男人七手八脚指划,两个属下撅着臀点蜡烛,末了再小心翼翼拖拽烛台,拼出一圈完整的圆。


她看见画面里也熄了灯。模模糊糊地,红色的烛火,伊索尔德张了口。卡卡尼亚猜她在歌唱。


这个猜想无法证实,因为监控没有声音,高悬的摄影机也拍不到口型。十四行诗操作平板,快进。卡卡尼亚看见进度条流逝,伊索尔德也是。她看见戏剧性的、令她几欲发笑的一幕:烛影幢幢中,伊索尔德的纱裙无风而动。她昂起头,以几乎折断脖子的角度;她演得这样好、这样逼真,骇得那降灵问卜的军官也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向后爬行。


他撞倒一支蜡烛。


烛火齐刷刷地熄灭。


绝对的黑暗持续了两秒钟,画面外的人开了灯。


那套白纱裙——来自奥匈帝国最好的手工匠人的作品——飘飘然掉落,如细沙穿过漏孔。支撑的衣架没有了。维也纳曾经的明珠被时间磨成粉末,消失在进度条里,消失在黑暗来袭的两秒钟——只有身体。


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留下了身体以外的所有东西:没吃完的沙拉、没捡起的餐具,无人售后的衣物和卡卡尼亚的心。


她“不见”了,蒸发得干干净净。


像没来过这个世界。像不曾拥有肉体。


像那场1914年的“暴雨”在她身上迟到,而非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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